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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莞工厂里的创业青年

2017-11-15  本文已影响239人  herens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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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第一次到东莞,那一年还不到十八岁,在老家附近的村里,找了个师父,做了几个月学徒,就当出师了。那时候,表哥一头稀疏微卷的黄头发,个子不高,一脸青涩。从火车站出来,便找不着方向了,拖着舅妈捎带的一些家里的特产,临走时,舅妈塞给他的几百块钱,路上全被扒走了。

找到父亲打工的工厂时,已经是傍晚挨近上夜班的时候,表哥一手提着大大小小的行李,一手摸着刚刚被划了一道新口子的裤子,低着头,嗫嚅着嘴,不敢说话。母亲后来跟我说,“初来乍到的表哥,裤子被划了,跑到附近的商场里,竟然男女不分的,买了几条女式牛仔裤回来,愣是在厂里穿了几个月,等到发工资攒了一点积蓄,才买了几条新的。”

表哥来东莞时,还是二零零年出头,工厂里住宿差,常常是十几个人挤着一个宿舍的上下铺睡觉,水房就一两个,洗澡要排长长的队伍。夜里加班加到十二点都是常事,那时候,工厂里工资低微,熬夜加班,月月全勤,工资可能都不到两千。

几个月熬夜下来,表哥的身体看起来更瘦了。每到月休的周末,母亲就从菜市场买一鸡回来炖着吃,勉强算是给父亲和表哥改善伙食。那时候父亲、母亲已经在厂里做了多年,住着简陋的筒子楼,冬天打不到热水喝,那段时间,每天的生活仿佛都是冷的、渴的,这样的日子看不到尽头。

那一年冬天,在制衣厂摸爬了十几年的父亲,撺掇着母亲、表哥一起开个制衣厂,年轻的表哥当即响应了起来,似乎坏日子总算过到头了。那天,父亲、表哥拉着几个老乡一起下了一趟馆子,商讨着自己开制衣厂的事儿,席间,表哥一脸兴奋,喝醉了酒,涨红着脸准备大干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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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子在第二年的开春定了下来,沿着城中村的街道拐上去,周围都是林立的店铺,便利店、理发店、水果摊,还有各种卖缝纫机零配件的,沿着尽头再走上一段,就是菜市场,父亲说,这里是块好地方,买物料、买菜都很方便。

然而,厂子定了下来,开工却迟迟没能开始,机器、零件费用都不低,最后父亲、表哥一起拉着六个老乡、朋友凑齐了十万块,算是大家合伙开厂,总算把厂子拉起了个架势。

然而,厂子刚开的时候并不顺利,招人、接单,仿佛各种生存的问题一下涌现了出来。那时候,父亲、表哥白天就去各个档口接单,老乡就举着牌子到楼下的一棵大榕树下招工。前几个月,档口接的单货期近,常常赶工赶到凌晨三四点,送完货,回来睡两三个小时,又开始干活。

这样的日子,没有撑下去几个月,厂里的老乡就有人喊着要散伙了,收入不稳定,睡都睡不踏实。最后在厂子开起来,不到半年,厂里就剩下父亲、表哥和母亲还在勉强支撑着,有一段时间,父亲打电话回来,沙哑的声音里,都是说卖厂子的事。

最后,厂子还是没有转让,父亲、表哥还有母亲还是决定坚持下来,父亲说,这么多人看着我们做,做不下去,被老乡们笑话。从此以后,父亲开始跑外面,接单,表哥一边招工,一边请以前的工友加入,负责厂里和送货,母亲就管伙食和住宿。三个人分工一下来,总算又挺过了几个月。

那年秋天,父亲在一次接档口生意时,遇到了一个做台湾单的老板,从此便建立了合作。父亲从他那里接单,这边出货,那些年淘宝、网上商城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火爆,很多衣服仍然是线下门店销售,也就是那几年的最后的黄金时期,父亲、表哥开的厂子,一度存活了下来,人数最多的时候,有近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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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和父亲的厂子,总算到了一个平稳期,四十多人一起帮着做事。员工的宿舍渐渐加大了,有些宿舍只有四人一间,冲凉房里还安装了热水器。逢到周末,父亲都叮嘱母亲要给厂里的人加餐,加班加到深夜,表哥会主动给员工们买宵夜吃。

还在打工的那些年,父亲跟母亲说,如果有机会能够开个厂子,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给员工过日子,就是靠着这些淳朴、简单的念想,父亲在四十多岁的年纪竟然实现了,虽然那只是极少数的一部分人。

那几年,工单返单多,几乎每天都在出货、送货。父亲、表哥拮据的日子总算缓了下来。有了钱后的表哥,慢慢开始放肆自己的生活,没事干的周末,就在酒店里,开房间打麻将,一打就是一整晚。跟着厂里的工友买马,一次性几千上万的下。中了的时候,请全厂的人喝红牛,输了的时候血本无归,然后,又开始安安心心上班。

表哥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在那几年开始学会花钱如流水,嗜赌成瘾。常常出完货后,就一个人躲在酒店里打牌。那些年,大部分蜗居在东莞流水线的工人,可能都和表哥差不多,下班了,买一大推马报回来研究,周日的晚上,吃完饭就不见了踪影,要么去了附近的酒吧里喝酒,要么就钻到哪条巷子里打麻将去了。

每月都有不少钱入账,生活开始过得虚无缥缈,仿佛除了上班、买马、打牌,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干,而这是大部分人的生活写照,在凌乱的城中村,经常就被这些摇曳的灯红酒绿笼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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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生活总是会被无数的意外打乱。那几年生意顺风顺水的父亲和表哥,接的客户和订单越来越多。在制衣行业,几个月没有付货款也是常有的事情,起初父亲和表哥并没有在意。直到过了半年以后,父亲和表哥再也联系不上客户,打电话过去,公司被变卖了,台湾的老板一直都联系不上,父亲和表哥才反应过来,客户怕是卷款跑了。

后来父亲和表哥找了家里做律师的朋友询问,回复说大陆和台湾两边法制不一样,追款更加麻烦,后来此事便不了了之。那一年,父亲和表哥亏损了一百多万,父亲开始在深夜里抽烟和酗酒。幸好,那几年订单多,窟窿在那年年底就差不多补上了。

而打那以后,父亲、表哥开始变得谨慎起来,那几年遍地都是像父亲和表哥那样的小厂、小作坊,竞争多了,人人都觉得这样比在厂里打工更能赚钱。而父亲和表哥的生意开始越来越差,仿佛所有的运气都在这几年花光了一般。

那年,表哥和表嫂协议离婚,一下去了十几万。父亲查出患有糖尿病,体质再也不如从前熬通宵加班的时候了。经营了几年的厂子,似乎又到了转让的边缘。

那年年末,父亲和表哥开始搬离了原来的地方,为了减少风险,父亲和表哥开始分开两个地方开启了各自的小作坊。人数虽然不多,但开支瞬间减少了很多,人也踏实了很多。表哥开始起早摸黑,往布料市场跑,父亲开始重新张罗新客户,经历过各种变故之后,他们都在寻找重新焕发了生机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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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在快三十岁的时候,又结婚了,和厂里打工的一个小姑娘,听说是一个县里的老乡。打那开始,表哥周末很少赌博,开始陪着老婆在公园里游玩,偶尔还发一段视频放在朋友圈。日子经历过各种风波之后,也总算有了些起色,表哥开始在东莞买房、买车。周末的时候送孩子去各种才艺班学习才艺,表哥咬牙切齿的说,孩子再也不能像自己那样,做衣服,卖苦力。

父亲和母亲在搬离之后的这些年,年迈了了很多,那几年我在学校上学,只能靠父亲、母亲勉力支撑,幸好靠着早几年打下的基础,生意能够勉强维持,父亲也满足了自己买车的心愿。在父亲四十八岁的本命年,父亲在车行提了一辆本田,他说,这是他大半辈子最好的礼物。

现在,父亲、母亲还在守着小作坊,接一些订单过日子,生活开始越来越没有波澜和奢望,闲暇的时候,父亲开始一个人绕着楼下的方形池塘一圈圈的走,走到累了,就回去洗个澡,一脚靠在电脑桌前,嘴角斜斜的叼着一根烟,看《神探狄仁杰》。

表哥的工厂一直没有做大,但总算衣食无忧,三十多岁的表哥,正像是十几年前的父亲,绞尽脑汁要在他的打工城市干那么一件事情。据母亲说,前不久表哥又搬了一次厂房,新的厂房比之前更大、更气派。

老了的父亲,有时候会跟母亲唠叨和感慨,十几年前,他、表哥还有母亲,拉着一伙老乡,在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开厂子,那时候,他们以为厂子一定可以做起来。在办公室的墙壁上,挂着一块大家送过来的雕花的牌匾,他们给厂子起的名字是“众盛制衣厂”。

父亲说,那是当时他们在东莞打工的老乡的梦想,就是开厂子,自己当老板,那时候父亲三十多岁,表哥才二十岁冒头,开“众盛制衣厂”是他们这一辈子最野心勃勃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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