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然相爱,寂静欢喜
西域凤州城头。
老妇人还歇在城头,望着天空还有几分和煦的太阳,眼睛眯着缝,看了好久好久。
“姑母,天凉了,快下雪了,回去歇着吧”一个十分有灵气的小女孩碰了碰老妇人的轮椅,试探问着。
老妇人扯了扯了搁在膝盖上的厚重毯子,摇了摇头,继续眯着眼。
小女孩知道,姑母其实没有在看太阳,她每每来到这里,都会望向那个方向,那是……北方吧。
“姑母,姑母,那你陪我说会儿话吧,你今天精神好差,是阳光变小了的原因吗?”小女孩摇了摇轮椅,眼神可怜,似是受了委屈,在苦苦诉求。
“你啊。”老妇人笑着摇了摇头,却没有拒绝,她望着这个在街头仅仅见过一眼就心生欢喜的孩子,总是出乎常人的溺爱,这在整个柴家都是少见的。
“你这次想问什么呢?”老妇人目光温柔,是冬日的柴火,是紧紧的貂絮,是触之可及的温暖。
小女孩“嘿嘿”一声,跑向了城头墙边,抓住了一把白哗哗的雪,对着前方撒去,大叫道:“这边!就是这边!这个方向是去向哪里,为什么姑母你总是望向这里?”
老妇人看着这个没了规矩的孩子,也没恼,缓慢挥手示意她过来,想到了自己当初在这个年纪也是这般肆无忌惮又天真浪漫吧,那时候也有好多人在一旁看着满心欢喜吧。
老妇人又恼了恼,方向是北,北方有他。
老妇人又笑了笑,无妨,今日之后,再也坐不到这里,也许就再也想不起。
小女孩找了个小小的板凳,靠着老妇人的裘毯,安静得依偎着,等待着姑母的故事。
她忽然感觉头被一支温暖的手抚摸着,并没有动,只是把眼睛也闭上了,靠得更紧,小女孩最最喜欢的就是姑母温暖的手啊。
“那是四十三年前,有个你一样大的小女孩出去在街上闲逛,那天的闹市啊,人很多,她在街上买了两只簪子,正准备回家,就碰见了两个小乞丐。”
“小乞丐?”女孩想起了每年家里的施粥所见,好奇地问道“很脏吧?”
老妇人灿烂大笑,笑着说道“脏,当然脏啊,一个衣服满身风尘不说,还杵了把破剑耍威风,尤其是另一个衣服破得不堪入目,而且一看就是被人追打撕扯破的。”
“然后呢,然后呢!”
老妇人又笑了笑,说道“那两个家伙想合伙骗小女孩的簪子,小女孩当然没有上当,对着藏着的家丁示意,然后又放了几条恶狗,把那两个混蛋追杀了几里路啊。”
老妇人想到这里,心情又好了几分,你封王如何,无敌当世又如何,当年还不是栽在老娘的手上了,逃了几里路,要不是我家狗都累了,就咬死你个混球。
小女孩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个离奇的故事和北边有什么关系。
老妇人收回了几分心思,淡淡说道“后来小女孩在几年后又遇见那个混蛋了,他这次终于不再是个乞丐了,穿着华贵的衣裳,跟着凶名远播的名将,带着天下闻名的铁骑,在和我们西域的谈判桌上对着她说了‘好久不见’,然后……然后他就走了。”
“走了?”女孩一头雾水更重,今日的姑母有一点不一样,“那他为什么走啊?”
老妇人把目光望向北方,喃喃不休“北凉参差百万户,其中多少铁衣裹尸骨,功名付与酒一壶,试问帝王将相几抔土,煌煌镇灵写作赋,其中多少离家丧子苦,十万弓弩守北戸,试问天下英雄谁人屠?”
念叨到此,老妇人摸了摸面目已经湿润的脸颊,不禁一笑,“哪里是英雄,分明是狗熊,连见我一面都不敢。”
小女孩有些心疼了,“姑母,你已经等很久了吧。”
老妇人摆了摆已经感觉没了多少力气的手,说道:“早就放下了。”
小女孩忽然问道:“姑母你寿宴刚过呢,当下多少岁了?”
老妇人想了想,她只记得自己的侄子刚给自己办了寿宴,具体的岁数倒是没有细记了。
“可是姑母,你明明记得第一次见到那小乞儿是四十三年前啊。”
老妇人不再语。
对啊,她的日子本就是一年一年数过来的。
还是年轻的她还曾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把还剩下的那只簪子每日仔细擦拭后带在头上,不知道多少次又想弃整个西域不顾,想独身策上白马,入那北凉,去看他一眼。
可是日子吧,就是拖,拖到西域事稳,拖到后继有人,拖到人老珠黄,拖到白马再无气力,拖到发簪锈迹渐起,拖到他隐姓埋名。
此后,她想他,就来城头望北。
“望”北也是“忘”北。
忘了几年也忘不掉,她想那就算了吧,望一辈子吧。
她有时站在城头,会捂住心口,可还是心疼。
他其实也给她写过两封信“勿念”,“勿等”。
她有时又会想他没说“勿望”
她很想告诉他,这件事上
她喜欢他,所以她只对他不讲道理。
他喜欢她,所以他只对她讲道理
这种不讲道理的道理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她抬起头,满脸泪水。轻声抽泣道:“将来的日子里,你可以不喜欢我,但是不要忘了我。”
小女孩从内袋中抽出手帕,轻轻擦拭着姑母的脸,缓缓说着“不怕,不怕。”
雪渐渐下了起来,慢慢大了。
寒风渐起,再厚的裘毯也抵不住入骨的寒意。
“姑母,我们回家吧。”
老妇人摇了摇头,示意再去拿一席毛毯。
小女孩离开了,雪却越来越大。
老妇人再把目光放在了北边,
她从怀中抽出了一只早已锈迹斑斑的发簪,艰难得插进了头发,并不好看,但是她笑得好开心。
随后合眼而睡。
一个恍惚,好像等了好多年。
老妇人泪眼婆娑,慢慢呢喃。
弥留之际,她突然睁开眼眸,终于笑了。
她视线模糊,盯着前面那个蹲在身边的人,用心看着用力看着。沙哑道:“还不晚哦。”
那个人声音有些抽泣,“让你久等了。
她摇摇头,摸了摸那个人的发髻,又想抬起再无力气的手,似乎是想去整理乱了些的鬓颊发丝。
但是她实在没有那一份精气神了。
她有些遗憾了。
“放心,你还是那么好看”,那个人帮她拢了拢裘毯,细腻温柔。
她低下头,嘴唇微动。
他嗯了一声,说道“好的。”
她说,下辈子。
她闭上了眼。
他从怀中抽出了也一支生了锈迹的发簪,慢慢插进了她的头发。
他啊,初见便是如此,最后一次了还是如此。
其实啊,有没有下辈子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城头之上,大雪飞扬。
一生念想,死于安详。
默然相爱,寂静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