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江上月独明
胡天八月即飞雪。而江南,一切如常。
不论春夏或是秋冬,不论炎热或是肃冷。夜晚轻靠江边,听着微风吹动细雨,看着水面随风摇摆的涟漪,在亦真亦幻的世界里追求触动心扉的宁静。细细摩挲着残缺的剑柄,轻若落花的月光洒在江面上,继而被折射到那把锋芒尤存的残剑上。月光流动在剑身上,试图将残缺的角儿补平。可这月光,就像秋天的枯叶一样,纵便系得再紧,也终会被风雨打去。
而去年江上,月儿独明。
江上明月,月下清风
青草陌陌,闲潭落花。鸟语悠扬,鸡犬相闻。山外小村城外楼,村内桃源江上月。远山飞度,牧童横笛。烟雨朦胧,蓑翁独钓。山外小村很美,尤其日暮时,几缕微光透过地平线,将绿山折映,草染成金黄。
"吃酒,吃酒!"从田间归来的农汉们高声叫喊着。三五成群的青年们光着膀子愉快地下水捉着鸭子,在一旁莞尔私语的少女们看到这儿也不禁脸红起来。小河旁捣衣声悠悠而来,和着清风,将村口的黄狗哄睡。江南多才气,即便山村,也少不了诗酒。背靠青山,斜倚湖泽,自是钟灵毓秀,人杰地灵。且不提才子,倘若你问那梳着抓髻的小牧童情为何物,他定会给你说:"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倘若你与那精神矍铄的老渔翁坐而相谈,他也定会给你说上一番"船中对"。
如同月色一样,这里的每一寸气息都吐露着宁静与祥和。
烽火狼烟,纸掌寒沙
一曲大风歌,一把纸上计,将绵延的战火从塞外燃烧到中原。百万大军齐压境,一道雄关守孤城。人命不可谓不贱,皇城不可谓不勤。于是乎,一封募兵令,将山村的宁静打破。
从初春到深秋,从月圆到月缺,从花开到花落,从中原到塞外。每时每刻都充斥着杀戮的气息,那飞驰而来的箭簇转眼便可将坚硬的铠甲刺穿。战马呼啸,狼烟四起,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单薄的战袍下瑟瑟发抖的将士们又怎能紧握刀戈?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吹遍行路难。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月关的鼓声阵阵而来,卧抱寒兵的征夫们是否会想起宁静如山村的故乡。那里没有风雨,没有杀戮,有的只是悠悠笛声下的温酒。
战退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北疆之雪,将刀兵掩埋,把尸骨吹寒。冻僵的手,停滞的脚,在一声声鞭响与怒骂声中燃烧掉最后一丝热量。无数生命,还未建功立业便让风雪埋葬。而皇城内外,日日笙歌,夜夜作乐。上至皇帝,下到大臣,哪个不是貂皮裘衣锦丝绦,又把玉体当作被呢?同样是涉世未深的孩子,为何苏州城内尊称公子,苏州城外便强做征夫?一边是锦衣玉食腰佩宝玉,习得经典登阁入殿。一边是寒衣刀戈铁马冰河,征战四方马革裹尸。生命,如同黄昏的天空,一边是晚霞残阳,一边是白日晴空。
刀尖舔血,也总有一两个英雄人物能手持青锋斩敌头颅。
烽火连城,从塞外烧到京师。兵粮钱财,从京师补给到塞外。征战多年,终得捷报频传,虽死伤半百却也踏破敌虏。一骑奉圣令,大军鏖战多年终得班师回朝。归来者按功封赏,未来者长眠塞北。
直步青云,封侯拜相
虽是九死一伤,兵残将缺,但得胜而归的喜悦还是将压抑的浓云吹散了不少。京师百里外的迎军大队早已将凯歌奏旋,把鼓乐齐鸣。皇恩浩荡,特顷半朝之臣以慰功勋。帝闻大军多依一新晋小将,特下封诰,以为一军统帅。
雄宫伟殿,金砖玉瓦。泰昌殿内,一席分了乾坤阴暗。一边是把红衣绿裳撕得粉碎,引来暗喘香妃笑。一边是正大光明高悬居上,龙头傲倨俯视四方。可笑君王修仙道,梨树难压海棠花。龙游花海,强吐两滴龙涎。尽整衣冠,强作威颜,亲召其面授军机,以为亲信。
月光初下,却被宫殿危墙挡在城外。余晖落在澜澜河面上,显得肃杀萧冷。几只老鸦伫立枝头,把梧桐压得"吱吱"作响。
夏雨疾驰,把浮萍打碎,惹得玉盘暗藏云头。鱼儿游得很低,翻尽了每个角落,用力吐着气泡,似乎在雨中将要窒息。
几载春秋,征战于各地的小将也多了几分沧桑。四处狼烟滚滚,起义造反。有反抗于压迫的农民起义,也有投机争霸的群雄割据。人类历史的干戈相向的悲剧永远多于玉帛相赠的喜剧。"国家"这块遮羞布下早已挡不住蠢蠢欲动和满是泥污了。东征西讨,抑或东补西补?但终归,他也算是中兴名将,总算将一个个溃烂流脓的洞暂时填平。
天子风流,常食民间花蕊。宫中妃嫔众多,然多吐龙涎却无一子嗣。未及半百,便御龙西去。想是花香酒烈,惊扰了好梦。临终遗诏,立子侄为太子,特命其火速回京辅佐太子登基,以为顾命大臣。
皇子年幼,多赖其功。文韬武略,安邦定国,乱世之豪杰,治世之良臣。去分封,推郡县;抚苗疆,安南蛮;屯兵田,减赋税。上不居其功,下不凌其势。帝念其功,封侯拜相,赐为柱国。威名远扬,边夷胡蛮视为神明;恩威并重,庙堂山野以为圣贤。军中百万甘为赴死,凤台鸾阁皆为桃李。使天下只知有柱国,而不知有帝君。
华灯初上,傍晚的街巷显得格外宁静。灯火阑珊,照向一条条小巷的深处,把身影映在青石上,拉长、拉细。战后的江南经过休养生息也重新焕发出了生机,车水马龙映着细雨,把眼前朦胧。路边的野菊被飞起的马蹄踩碎在泥土里,花香也随之弥散在空中。在这云雾氤氲中,又有多少人能想起去年江上的那轮明月呢?
生命总是在诉说着不安与羁荡,世俗也总是幻想着烈焰红唇伴着满满的酒杯。野心和自私会把至善消灭在道德的高地上,真爱的最后也不过堕落在欲望的深渊里。
晚霞殷红,彩云南飞
晚风卷起宫墙外古道上的落叶,沙沙作响。鸾阁外的柳树依旧在风中摇曳。深秋已至,万木凋零,远远望去,庄严雄伟的京城被萧索、颓圮所笼罩。北方的秋总是来得更早些,但北方的月却比不得那江南之月。
深秋,在北方早已换上寒衣。
月色沉沉,卫士们的影子被拉长,以至扭曲。再待几日,便会小雪初降,到那时,月儿也亮得少了。黄昏时皇宫内的一番谈话领他久久失神。
"近日朝中多议迎回流落民间先帝之子,然朕以为先帝之子既非嫡亲,且生长于民间难以为政。今朕欲……"
"陛下理应立朔于先帝正统,以深明大义。"
"柱国此言差矣!今天下初定,四海之内仍暗藏涌流,朕恐正朔之后将重蹈先帝覆辙。且朕风寒入体,恐不久于人世。若奉正朔,朝中定难免一番争斗。公乃忠贤,废先帝昏政庸令,而今焉有一臣事二主之道理?"
"老臣一片忠心,只愿恪守先古遗风。"
"枉朕欲托孤于公,公循古风,不若朕将皇位让与你,效仿禹舜,如何?"
"臣万死不敢,万死不敢啊!"
"勿需多言,退去罢!"
皎洁的月光透过宫门,直直地照射在皇帝地佩剑上。月残星稀,远方滚滚浓云气势汹汹地赶来。此时无风,此时无雨,而压抑的气息却令人窒息。寒气由心底渗入脚下,继而生根发芽。用月光的肃杀来浇灌滋养,最后开花结果。像蒲公英一样,风儿轻轻一吹,便吹向每一个人的心底,再是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一封密旨,由贴身太监直传禁军统领,满着铁甲的禁军勇儿深夜疾行。数百将士团团围住相府,都领一声令下,众军杀将进去,擒获府上数百人。
相府书房,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闯入门来的禁军统领和内侍总管。
"柱国上公,老奴前来只是代皇上传一句话,皇帝他老人家说‘公若为帝,但告秦统领,众军即刻撤退,明日朕便将项上头颅送与公。公若念及旧情,无意帝位,便饮此酒,以了此生。’老奴不敢造次,尽传帝谕,事了与否,还望上公明断。"
月光透过云层,散发出赤色的光芒,红叶孤零地挂在树上,摇摇欲坠。浓云愈厚,夹杂着哀怨的狂风怒号而来,吹打着高楼、树木、野草,呼啸着扑向每一个残灯孤火,撞击着、拍打着房门,歇斯底里地卷向那弹指欲破的窗纸。继而是大雨倾盆。雨水滑落在士卒的脸上,轻轻润湿着,但怎样也洗不去一张张狰狞的面孔。风夹着雨,雨卷着风,毫无怜悯的把最后一只红叶埋葬在无尽的血色里。
"啪——"酒杯落地。这时风雨袭门而来,打灭了最后一根蜡烛。
一枕黄粱,水中镜花
冥冥中的拉力像一双无形的大手,用力撕扯着灵魂。身体失去控制,仿佛坠向无尽的深渊,眩晕、清醒、眩晕、清醒……远方似有魔鬼嘶叫,孩童啼哭,众人哀叹……
再多的锦衣貂裘,也挡不住刺骨严寒。时光会把一切有关风月的记忆冰封在洁白的雪莲里。一股股甘冽的清算紧紧拥抱住远方而来的雪花,那是水与雪的相融,也是现在与过去的相融。
曾经,有太多的曾经被切割成碎片展现眼前。一幕幕,一念念,烟火下的竹林已不再青翠。飘飘小雪,融化在挺立的红樱上。饮马塞外,谁能想到刚过炎夏的密林竟会天降银朵。像现实中的海市蜃楼,也像梦境深处的永久记忆。有那千百年前遗留下的残破城墙,还有那用来安置粮草的腐朽古堡,也能依稀看到当年一起出生入死,奋勇杀敌的兄弟们的面孔。
你说,还看到了一封封圣旨,一道道金令。满屋的金银,半朝的桃李。你说还看到了百万蛮夷俯首称臣,苗疆古地立庙朝拜。还有那六佾的歌舞,八百的俊美,随从数百,珍馐值万。可你还是忘了,忘了曾经,忘了曾经皎洁的月光。忘了江南的小山村,忘了那伴着黄狗低吠的悠悠笛声,也忘了那红袖添香夜伴读的美好回忆。
你精于兵道,征战了半个天下;你苦读诗书,读透了大江南北。可最终,你却没有看懂朝堂上那个你竭力辅佐的君主。
一心为国,洒半生心血于疆场。南征北战,救半壁江山于危岌。尘埃初定,重复五岳,安社稷于动荡。未曾想,一生抱负换来的却是不得善终。伴君,何如伴虎?虎毒尚不食子,而君毒却敢弑父。
历史是一台大戏,有许多场景不厌其烦地重复上演。正如李斯临刑前,看向跪在身边的儿子,强笑着说出了他在历史舞台上的最后一句台词:"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我想此时不断坠落的你,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的你一定会哭喊着:"黄狗儿,黄狗儿,我没有那黄狗儿,有的只是那一枝长笛伴着几卷诗书。"
祸灭三族,满城的血色把月光都染得发冷。鹅毛大雪倾城而来,把江河冰封,也把那座小山村永远埋葬在了无尽的深渊中。
漫天大雪中依稀可以看到月亮的身影,是多么的朦胧与神秘。或许在雪与月光中,一切恩怨情仇都可以化为乌有。爱与恨不过是一瞬间,成与败也不过一句笑谈。最终,在雪与月光里,生命都会悠然而睡。
去年江上,独坐船头的你在看着什么?
去年江上,笛声有多轻?
去年江上,月儿独明。
帝多天威,焚书改史。念其人,佚不可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