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窝 灰小子(十二)
第十一章
善良明义驾鹤西去 怪戾老蛤魂飞南天
两间破草屋,在凛冽的寒风中摇摇欲坠。
包明义老汉吃饭越来越困难了。刚开始的时候,他只是感到咽东西的时候噎得难受,渐渐地,每当咽一点东西都很费力。吃饭要一点一点地吃,一点一点地咽,多少大了点,就咽不下去。老伴催他去医院看,他说没有什么病。眼看着咽东西越来越困难,老人想让仁林带他到医院看病,仁林像没有听见似的;没有办法,老人只好叫包仁和带他看病了。
包仁和整好架子车,并在上面放了被子,让包明义坐在车上,就拉起架子车上路了。
到了医院,包仁和把架子车存在医院门口,搀扶着父亲走进了一间坐着老医生的内科诊室。医生问了病情,检查了一下,就开了单吩咐做一下消化道X线造影检查。检查完后,医生单独找包仁和说:“你要有思想准备,老人的诊断明确:食管癌后期。”
开始,包仁和并不知道这病的厉害。他是第一次听说食管癌。就和医生商量:我们就住院吧,哪怕多住一段时间,想办法也得把病治好。
医生苦笑了一下:你们还是回去吧。趁着现在老人能吃点东西,赶紧给他买点好东西吃,不然,连东西都不能吃了,那就晚了。
包仁和不相信:“现在,不是医学发展很快吗?这食管癌能治不好吗?”
医生告诉包仁和,虽然医学发展很快,但癌症是个世界难题,晚期癌症,就是一点办法没有。焦裕禄你应该知道吧,他可是个县委书记啊,连省里的专家都请了,不也是眼睁睁地看着人死吗?
包仁和缠住医生,一定要搞清楚食管癌是怎么回事?医生耐心地告诉包仁和,食管癌就是长在食管上的恶性肿瘤。恶性肿瘤是没有办法治的。长在什么地方,就叫什么癌。长在肝上的是肝癌,长在肠子上的是肠癌。老人现在食管上的肿瘤已有核桃那么大,很快,就可能把整个食管堵塞。如果完全堵塞了,那就一点东西也不能吃了,要维持生命得靠开刀在肚子插一根管子往里注入食物,那不活受罪吗?可就是这样,也维持不了多久,肿瘤不但长得快,而且会全身转移。往往等不到那时候,人就不行了。
像核桃那样大,包仁和想,真想用根棍子把那“核桃”捣下去!他不甘心,仍然固执地问医生,趁着还没有转移,把那段食管割了不行吗?医生说,别人也许可能暂时解决问题,但您父亲的不行。如果肿瘤的位置靠近胃,可以把那段食管切除,把胃往上提一下,也许生命能延长一段时间,但老人的肿瘤是长在胸腔上边,又不靠近脖子,那胸腔里可是危险的地方,动也没有办法动。
越听越绝望。包仁和直听得两眼含泪。人,怎么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病,怎么有这么多的罪和难?眼看着有病不能治,等着死,这是一种什么滋味?他带着哭腔问医生:他还能活多久?
“最多两个月。”
包仁和擦干眼泪,在医院门口找到包明义老汉。现在,老人已经可以用骨瘦如柴来形容了:两只眼睛深深地凹下去,颧骨高高地挑起……他不敢再看老人,他怕控制不住自己。
“医生怎么说?”包明义说话少气无力,他仿佛觉察到儿子的异样。
“没有什么,医生说是食管上有点炎症,不用吃药,主要是营养不好,保养一段时间就过来了。”包仁和尽力控制着自己,说话很慢,生怕声音大一点吓着了父亲:“走吧,咱到街上吃点东西。”
包明义知道儿子也难,就很体谅地说:“走吧,我什么也不想吃。”
包仁和没有听老人的话,他把老人拉到国营饭店门口,扶老人下车后把车子存好,拉着老人走进了饭店。
他扶老人在一张桌前坐下,“爸,咱再穷也不差这点钱。今儿个,咱不省了,想吃什么,您尽管说。”
包明义像不认识似地打量着儿子:“你……我,我现在是什么也不想吃。什么也咽不下去。”
包仁和像是埋怨自己、也像埋怨老人:“一辈子了,咱是什么都舍不得吃,可省下什么了?我也想通了,人这一辈子,说过去就过去了,往后啊,咱不省了,挣多少咱吃多少。要不然到死了什么都没有吃,活得太不值了。吃!我就不相信,一年到头累死累活,连顿肉都吃不上。您坐好啊,我去买去。”
包仁和说着,走到柜台前:“同志,这饭店都有什么好吃的?”
那胖胖的女服务员白了包仁和一眼:“什么好吃的都有,你要什么?”
包仁和想了一下,人们都说红烧肉、小酥肉,还有回锅肉什么的多好吃,咱就吃回小酥肉吧,于是,他问道:“有没有小酥肉?”
“有,一块钱一份,你要吗?”
“那——,要。再要一个烧饼夹牛肉,一碗胡辣汤。”
那女服务员扒拉几下算盘,“一共一块八。”包仁和掏出两块钱递给服务员。
服务员找回两角,并拿出四个小牌牌丢在桌子上。
包仁和抓起小牌牌,跑了两躺,才把所买的东西拿到包明义桌上。
包明义一见买这么多吃的,瞪大了双眼:“你这是?我可是真的一点也不想吃,一点也吃不进去。”
包仁和粗暴地:“吃不下去也得吃,看看到了什么地步了——”他马上改口:“咱不急着吃,慢慢吃,这东西营养好,好消化,撑不着,又能治病。说什么也得吃,啊。”说着,他用筷子夹起一小块小酥肉,送到包明义嘴边,“慢慢嚼,慢慢咽,这样一小口一小口的吃,就不噎得慌了。”
包明义嚼着小酥肉,真是又香又烂,确实好吃。只顾好吃,咽得猛了点,一个嗝又把食物给吐出来。
包仁和把包明义吐出的东西收拾干净,继续劝老人吃,“咱今天没有什么事,说什么也得吃点东西。可别急,您慢慢往下咽,就没有事了。”
包明义理解儿子的心情,自己夹起一小点肉送到嘴里慢慢嚼,嚼了很久才慢慢往下咽。还好,这次没有打嗝。
包仁和见老人成功咽下去了,非常高兴:“好,好。爸,咱就这样吃。吃饱了,等病好了,咱就多吃点,想吃什么咱就买什么。”
包明义在儿子的哄劝下,半天,才艰难地吃下一半小酥肉,喝了几口胡辣汤。任包仁和怎样劝,就是吃不下去了。说一点也不想再吃了。
没有办法,饿坏了的包仁和三口两口喝完了胡辣汤,几下吃光了小酥肉。这是包仁和一辈子吃得最可口的食物。那烧饼夹牛肉,他也舍不得吃,就用手帕包起来放在包明义的布包里,留着老人晚上吃。
走到照相馆,包仁和又停下,扶老人进照相馆给他照了相。他怕以后再也见不着老父亲了,看看照片,也多少减少点心头的思念。
到了家,包仁和把父亲送到床上躺下,就往屋外走。老娘从后面跟出来,问怎么看的病?包仁和加快走了几步,赶到厨房背后,就失声痛哭起来……
包明义的病情发展很快,不几天,就连水也喝不下去了:哪怕喝下去一口水,两三分钟后就全部吐出来。老人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了。
这天傍晚,包明义突然来了精神。他从床上坐起来,说要出去解大便。几乎一直陪在身边的包仁和答应着,将老人从床上抱起来。在平时,高大的父亲包仁和很难抱得动,可是今天,他竟然没有费力就将老人从床上抱起来。他要背着老人出去,可老人执意要自己走。他和老娘只好搀扶着只剩一副骨架、完全没有了人样的包明义走进了厕所。可蹲了半天,没有排出大便。但老人就是不站起来,说大便就在肛门口,一定要解出来。包仁和就蹲在父亲身后,用手伸进肛门往外抠。抠了半天,抠出四、五块核桃大小的干粪蛋。
包明义松了一口气,“好了,扶我回去吧。”
娘儿俩将包明义扶上床。包明义用力睁着干涩混浊的双眼,用沙哑的声音说:“这辈子,我不值,您们跟着我,也不值啊……”
包仁和强忍着眼泪,“爸,跟着您,值!”
包明义闭上了眼睛,艰难地呼吸着。慢慢地,他睡着了,深沉地睡着了……
“爸!我的爸爸呀……”约莫半个小时过去,就从包明义的草屋里传出包仁和悲痛欲绝的哭声。一个善良的老人,艰难地走完了他短暂的一生。
包明义走了。革命时期,不允许为他举行隆重的葬礼,不让请吹唢呐的班子,由于他的特殊身份,也不让开追悼会。一个普通的老百姓的死,就如同小小的煤油灯熄灭一样。
给老父亲办完了丧事,包仁林很快从痛苦中挣脱出来。他除了一天不落地给队里干活外,一有空,就将那些别人乱丢的小树枝捡起来,用斧子认真的截成长短一致的小棍,整齐地码在院子里。天长日久,他的院子里就堆起了很多这种整齐的小方垛。
他还用省吃俭用的钱,买了锯、锛、锉、刨子等,无师自通地做了小板凳、门窗等。平时没有见他做过这些东西,并不比那些出名“木匠”做的差。
又是阳春三月,包仁林见哥哥的门仍然不能关好,就来到前院,把门摘下来,用卷尺量了门口后,就在门上绷上了墨线。然后就锯啊、钉啊,半天功夫,把那门往上一安,就恰如其份地关上了。
此时,包仁林站在院子里,暗暗下定决心,要在不太长的时间里,盖上几间漂亮的大瓦房。掀掉旧屋建新家,往后,看我的吧!
寒冬腊月,朔风紧吹,大雪纷飞。
寒冷的侵袭,无情地折磨着病入膏肓的老蛤爷。他蜷缩在被窝里不住地喘气。不到半小时,就要拼命地咳嗽,直咳嗽得脸都憋成了乌紫色。他的老伴就帮他捶背。一阵剧烈的咳嗽后就哇哇吐出一堆灰黄色的泡沫痰。吐完之后,接着躺在床上喘。
这几天,他再也不能躺下了。一躺下,他就张大口喘气,然后拼命咳嗽。老伴把被子迭起来堆在他的身后,让他半躺在床上。白天还好,晚上根本不能睡觉,一合眼就憋醒,一憋醒就是一阵要命的剧烈咳嗽,每次都折磨得他大汗淋漓,有时竟然咳嗽得背过气去。
眼看着老蛤爷一天不如一天,老蛤奶叫回了大儿子和二儿子及女儿。姐弟几个不分昼夜守护在老蛤爷身边。
老蛤爷的日子越来越艰难了。整天的咳嗽和气喘,他的痰也越来越多,一会不用力咳出来,就险些被涌上来的痰憋死。现在,他连半躺也不能了,要端坐在床上才舒服些,两只脚也肿得要胀破似的。
雪后初晴。
老蛤爷的女儿因家中有事,暂时回她家了。
老蛤爷的病好了一些,没有前几天咳嗽、气喘得那么厉害了。他闭着眼睛,半躺在被窝里,很难得地睡着了。
包明浩从城里请来了医生。医生检查一番后,走到院子里小声对包明浩说:“准备后事吧。也就这几天的事。现在已经出现心衰,可能很快就不行了。”
包明浩问:“吸点氧是不是好点?”
医生摇摇头,“没有用了。”然后就无奈地摆摆手,匆匆离开。
一阵剧咳把熟睡的老蛤爷折磨醒。他满脸乌紫地咳嗽得死去活来,才从口中吐出一堆腥臭的脓痰。
吐过痰,老蛤爷抓起毛巾擦了擦嘴,“我想吃点东西。”
一听说老爹要吃东西,包明浩喜出望外。“那医生完全是吓唬人,想吃东西了,病一定快好了,还说什么让准备后事,真是满嘴胡言!”他这样想着,暗骂着医生,给老爹取出买好的烧鸡、牛肉。这些东西几天前就买回来了,由于老爹不想吃,所以一直放在那,没有人动。
他怕老爹吃了冷的不好,就放在煤炉上加热。
“快点啊,我想吃点东西,没有听见吗?”老蛤爷声音响亮地高喊。听这喊声,一点不像是垂危的病人。
“好了,好了,马上就来!”包明浩答应着,捧着热气腾腾的烧鸡牛肉,奔到老蛤爷的床前。
老蛤爷抓住包明浩递过来的烧鸡,恰似饿虎扑食,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填。他好像从未吃过如此烂香、味道鲜美的烧鸡,一阵猛嚼猛咽,几分钟时间,大半只烧鸡下了肚。他好像还没有吃饱,又抓起那剩下的鸡肋、鸡头等撕着吃,被站在一边的老蛤奶止住了:“吃得不少了。一下子吃那么多,不好!”
包明浩也觉得老娘说得对,就拿起毛巾给老蛤爷边擦手边说:“爸,咱吃的不少了,剩下的咱放着,明天再吃,啊?”
“我还想吃牛肉!”老蛤爷像小孩似的,说着就要去抓牛肉。
老蛤奶端起盛烧鸡牛肉的盘子,“讨屎窑子!不吃了。”
包明浩一边给老蛤爷盖好被子,一边说:“医生说了,病好了,吃东西不能太猛。要不,咱歇一会儿,再吃,好不好?”
老蛤爷喘着气说:“好,我喝口水。”
老蛤奶听到,倒了半茶缸开水端过来。老蛤爷接过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包明浩见老爹这样能吃能喝,心想,天气好了,父亲的病也快好了。老人家大难不死,终于挺过来了。他高兴地招呼弟兄们,“你们都回去睡觉,我一个人在这就行。”
弟兄几个的脸上露出难得的微笑,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离开了。
寂静的夜晚来了。昏昏欲睡的老蛤爷突然感到胸部极度憋闷。他张大口喘着气,满脸淌着豆瓣大的汗珠。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两手绝望地乱抓乱挠。
包明浩一见,急忙叫醒了老妈和小弟。小弟又去叫来了他的二哥和三哥。
包明浩将老蛤爷扶好,不停地拍打着背部。
老蛤爷端坐在床头,淌满冷汗的脸越发乌紫可怕。他痛苦地大睁着双眼,尽力地张开嘴,拼命地喘气。渐渐地,从口中涌出一团泡沫痰,老远就能听到他的胸部像装满沸腾的水咕嘟作响。弟兄几个围在老蛤爷身边,拍背的拍背,抠痰的抠痰,想尽力从死亡线上拉回痛苦万状的老蛤爷。
然而,老蛤爷再也没有力气排出那汹涌而至的痰。大量的泡沫痰从口中、鼻孔里不停地往外涌,擦都擦不及。他脸色灰暗,闭上眼睛,拼命地张大嘴巴,想吸进去哪怕一点点冰冷的新鲜空气。可是,老天就是这样吝啬,他没能如愿吸进新鲜空气,却被粘稠的痰液堵塞得魂飞九霄……
这个性格怪异、脾气暴躁的老蛤爷,最终没能度过这严寒的冬天,被疾病折磨得九死一生后,痛苦地离开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