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他,和狗
他与时间合谋,欺骗自己忘却了那件事。到最后发现,时间和那件事才是联盟,给了他最沉重且无路可退的一击。
时间的背叛是从花园尽头的小径开始的。那条小径,通往一处杂草丛生的荒废地,里面隐蔽处,有一间破败不堪的小木屋。灰败的色彩,萦绕着整个荒地。
灰败,他的回忆经由这个词语不可遏制的回溯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天气阴沉的深秋之夜。时间并未模糊任何细节,相反,它让细节越发的清晰和生动。这是种残忍的生动,就像磨的锋利的刀刃,轻轻一碰,就能割裂他的皮肤。
灰败是他回忆的基调,恐惧是基调色上跃动不定的光斑,罪恶和恶心夹杂在那晚凛冽的风中,绵密又强劲的刮削着他每一根神经。
那年深秋,他刚过十岁不久,仍保留了一些不被世俗污染的纯真,但也不缺人类天性中的残忍。他追赶着一只流浪狗,企图给它强者的一脚,借由它的哀嚎证明自己的强大。
就在数分钟前,他被一个比他稍大点的胖男孩给欺负了。他既愤怒又害怕,愤怒的利剑没来得及射出去,就被害怕的盾牌给挡了回来,硬生生的吞回自己的肚子里。
他带着他尚未能表述清楚的屈辱,以失败者的姿态逃离那个由大孩子主控的战场。
一只流浪狗,无知无觉却相当无辜的进入了他硝烟依旧浓烈的视野。它的孱弱无助和怯懦害怕成了自己被征服的理由和原罪。
他瞬间转换自己的姿态,以强者之姿追赶那只流浪狗。流浪狗的惊惶逃窜和哀鸣,让他开心和满足起来,不久前的害怕和愤怒也一扫而光。快感让他忘乎所以,根本没意识到,他征服的对象正在往一条偏僻而暗沉沉的小径逃窜。
当他成功的在那条流浪狗身上留下强者的印记后,得意洋洋之际抽出时间环顾四周,才发现满眼全是陌生的景象。破败,凋敝,偏僻,黑沉沉。即使那时年纪尚小的他想不出这些词来形容周遭的环境,但并不妨碍他感受慌乱和不安。
他把强者的快感抛诸脑后,急忙循着依稀的记忆往来时路返回。他不知道的是,他正在朝着恶魔的领地进发,恶魔的脚步也正逼近自己。地狱之门敞开着,不是针对他的,但他就是这么碰上了。
时间协同回忆里的恶魔,在他三十岁的脑海里发出桀桀怪笑,他听见时间无情且冷酷的嘲讽:那时候的你,何尝不是那只流浪狗,无知无觉的一头扑进恶魔的怀抱。恶魔笑的更恣意和无耻,令人恶心,颤栗。
他如今的颤栗和惊惧不比那时候的少,而细节的生动,更增添了他的绝望。恶魔浑身酒味,早在很远的地方就被他闻到了,他停下脚步,恐惧让他不敢再轻易动弹。他需要确认那酒味包含的东西,是不是有足够的善意。
他看着恶魔的身影从灰败的背景里,一步步走向自己,变得愈发清晰起来。可恶魔整个的颜色还是灰败的,形体就如路旁那已经枯槁了树枝。他还小,不懂得如何形容死亡的形状和气味。如今想来,恶魔的一切就足以概括。
恶魔东倒西歪的走到他跟前,打了个嗝,蓦地惊了一瞬,仿佛是才看到他的存在一般。挑着眉,努力睁开血丝满布的眼,晃着身子凑近他的面前。酒臭味令他欲呕,但他不敢。他已经恐惧到忘了呼吸,细微的震颤让他的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恶魔终于把眼睛睁开了一些,随之而来的是,一个骇人的狞笑毫无征兆的裂开在恶魔的脸上。这大概是他十年生命里所见的最恐怖的一幕,他已经忘了恐惧是什么,唯一的感受是他正在被这个狞笑所吞噬。
这是他最后的本能,他开始拔腿逃跑,毫无意识,也毫无方向和目的,嘴里下意识的发出哀鸣之声。
时间引导恶魔枯枝般的手跨越回忆的屏障,扼住三十岁的他的脖子,窒息感让他有种全身即将爆裂的错觉,这种错觉如此真实的被他体会到。恶魔拖拽着垂死挣扎的他走向小径尽头的荒地,那块荒地上有一间破败的小木屋。一切全被笼罩在灰败的色彩里。
三十岁的他,双手扼着自己的脖子,失去了所有的感官,被一种不可抗力牵引着走进一间小木屋。然后,他的感官一一复苏。首先,他能闻到气味,一种夹着不停蠕动蛆虫的腐臭气味,肮脏且可怖。然后是皮肤的刺痛,冰凉而滑腻,时而蠕动,时而粗鲁的刮擦。这时候,疼痛已经不算什么了。嗅觉和触觉带来的恶心感,就像被迫吞下一块腐烂的带着白色蛆虫的肉。他张不开嘴,因为会被喂进更多的肮脏腐肉。他的听觉先于视觉苏醒过来,一种刺破耳膜的声音——类似于砍骨切肉的声音,但比之强上千万倍——让他的整个脑袋轰鸣起来。这种轰鸣刺激了他的视觉,起先,他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人影晃动的厉害,仿佛是强风里的一片树叶,在风的卷刮下,原本的柔弱变得蛮横而残暴。忽地,有什么落在他的眼里,滚烫而灼热,带着死亡的气息。他奇异般的在这烈火灼烧的时刻看清楚了那人影的动作,以及动作的细节。一只肮脏而枯瘦的手,拿着一把占满了腐肉和蛆虫的木柄菜刀,疯狂而残暴的在砍切着什么。随着每一刀的下去,飞溅出殷红的水幕,劈头盖脸的又从半空里飞落。随着飞落的行进,他看到了人影的脸庞,那不是一个人的脸。一会儿是个胖男孩的脸,一会儿是恶魔枯树皮般的脸,一会儿又变成了一个他并不认识的人的脸,依然肥肉横生,却相当老气。一会儿又成了比树皮更干枯的,裂痕满布的脸。如此四张脸轮番出现,他们手里劈砍的工具却没有变化。
随着人影动作的加快,红色的水幕越来越密集,他也就看的愈来愈清楚。那菜刀劈砍着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十岁时的他自己。
说来不可思议,这个瞬间,他感受到的不是恐惧,而是孤独,一种极致的孤独,是比死亡更让人难以忍受的东西。
十岁以后的生命状态,都是一种静默的腐烂,这种腐烂不动声色的以虚假的生气,勃勃的生长,并展示给世人以鲜亮的外表。
“全被你看到了吧?”
一个带着阴冷笑意的声音从空气中传来,他蓦地打了个冷颤,仿佛是清醒了过来,又像是陷入了更深的幻觉里。他盯着眼前这张肥肉横生的脸看了许久,脸没有再变化。而周遭的一切呢,血腥和残暴都不足以来形容。血肉横飞,唯一能够辨认的是那颗眼睛还未闭上的头颅。其身体的各个部分已经被剁成碎屑。
“全被你看到了吧,好看吗?”肥肉横生的脸上裂生出一个狰狞的表情,变了形的嘴角尤带有新鲜的血渍和肉末。
此时此刻,他不知道是恐惧还是震惊,也不清楚哪一件事更令他觉得自己是在观看地狱场景。他目睹了残杀的过程,残杀的对象是二十年前的恶魔,而虐杀者是当年欺负过他的胖孩子。
“你高兴吗,我杀了这个恶魔,也为你报了仇对不对?”那人咧着嘴,狰狞的表情上沾染了浓重的血腥味,慢慢的靠近他。
他摇了摇头,心里却震荡着一声巨响——激动又开心。那是种重获新生般的轻松和喜悦。但这一切,都在恐惧的监控下涌动着,并没有那么自由。
“虚伪!”那人的脸已经近在咫尺,顿了顿,他叹息的似的说:“地狱的枷锁已经卸掉,不知道前方的阳光是否明媚。”
这一句,仿佛是那人看透了他的心思而说出来的。他后退一步,突然恍惚起来,一个模糊而坚定的念头冉冉升起。是什么呢?
两层地狱,对了,还有一层地狱要挣脱呢。但,总还觉得少了点什么。
已经退无可退,那人把血淋淋的木柄菜刀举起来,几乎要和他面贴面,浓重的血腥味带给他濒死的体验。
“你在想什么呢?我猜猜。”
那副皱眉深思的表情令他心如擂鼓,眼睛一瞬也不敢稍离那人的那张嘴,他既害怕又兴奋,直觉那人可以完全猜出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该怎么逃脱另一层地狱的桎梏呢,哦,还少了些什么,是什么呢?”
那人说着,眼神开始迷离起来,举起的菜刀仿佛拿不稳一般,抖颤颤的在他眼前晃动。猜的完全契合他的心意,他既恐惧又兴奋,带着隐隐的失落。失落于少点什么却想不起来的感觉。
那人的眼迷离的更厉害了,嘴唇蠢蠢欲动,是有什么话卡在嘴边,一时间忘却了。门外有响动声,快速而细碎的,应该是某种动物跑动的声音。
那人张开嘴巴,露出一口白牙,锋利的不像人类的牙齿。他眨了眨眼睛,觉得那口锋利异常的牙莫名的熟悉,不待他细看,那人发出了一声狗的“汪汪”声。
恰此时,他扭头去看门外近在耳旁的细碎声,什么也没有。扭头再看时,那个人已经完全换了一种脸色,苍白而惊惧。一双眼睛空洞而绝望的望着门外,他于是顺着那人的眼光再次看向门外。一只脏兮兮的狗,龇牙咧嘴的盯着房间里的一切。身后几个警察,举着枪,黑洞洞的那端对着他和那人。
哦,终于找到了那少了的东西,一只狗,一只他二十年前追赶过,并对它逞过凶狠的狗。
他和那人被警察带走了。
他在警察局醒了过来,他自我感觉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醒”,因为他认为自己没有睡觉,只是他赶走了某一个霸占了他身体的什么东西。
他醒来后,有一点茫然。对面警察有些失去耐心似的对他说:“黄先生,我们已经派人去你说的那个小屋看过了,并没有查出任何可疑的东西,那里废弃已久,近几年都没有人活动的痕迹了,更别说有你所说的那残暴的杀人碎尸的惨案了。”
是了,他来警察局是来报警的,他今天三十岁,却鬼使神差的走到了一处偏僻的地方,目睹了一场杀人碎尸案。他仓皇跑来警察局报案,却莫名其妙在警察局假睡了一场。“哦……可是,那是我亲眼所见啊。”
警察皱皱眉头,不再多说什么,走出房间,他要追上去再分辩些什么,警察却对他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然后随手把门关上了。
他耐心的等待了十来分钟,还不见警察来,想起身去外面看看,却发现门竟从外面锁上了。他心中蓦地一惊,随即又平息了,感觉浮光掠影般,没有留下多少痕迹。随即而来的是滔天的怒火,他宛如变了一个似的,抄起房间的一把椅子,暴虐的朝门板上砸去。一下,两下,三下……椅子碎了,换其它的砸,一下,两下,三下……脸上的表情仿若恶鬼,怀着满地狱的恶意,要把这世界的一切生灵砸碎,毁灭。
这感觉很好,好的让他兴奋且激动,而且,这是种无比熟悉的感觉,好像已经经历过了几次一样。
门终于被砸开了,迎接他的是几个警察和几个黑洞洞的枪口。
他愣了愣,激情和兴奋退去,他无意识的喃喃道:“啊,你们终于来了,我要得救了吗?可是,是不是稍微迟了一点点。”
说完,他面露茫然,完全一派孩童的无知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