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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锤淡啤酒

2017-10-10  本文已影响0人  冬未

1

有段时间,我犯了一种害怕和别人对视的病。准确说来,这并不是病:

无不适症状,

无传染特征,

无遗传史,

然而状况还是或多或少的困扰着我。但凡和他人四目相对,我必定是那个先缩回视线的那个。因此导致的是我无法长时间的和人交谈。

我暗自琢磨着这种状况:谈话的开头,都能很顺利的道好问安。但是当谈话进一步的延伸时,我便不知道眼睛应该盯在哪里了。有时候我会假装左右顾盼或者低头望向地面。有时候我会长时间的盯着手,研究掌纹的交错。但毕竟不能长时间这样和别人对话。于是,我会在对方说完某句话之后抬起头以示肯定。眼神交触的瞬间我依旧会猛地把视线转移。我不记得这种情况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结束。症状大多持续数周,消失后便同平常无异,聊天谈吐变得轻松坦然。

上一次出现这种症状,是在大学毕业后的那个暑假。和往年一样,城市被蒸腾的水汽和空调的轰鸣所包围。在这个水域遍布的中部城市,巨大的蒸发量将闷热展现的淋漓精致。

2

“讲道理,大学都毕业了,也就没有暑假这一说了。”

K纠正了我的措辞后,便将身体塌进沙发,右腿翘上扶手,仰头望着的天花板。我以相似的姿势同他并排而坐。这是我喜欢的聊天方式。并排而坐恰到好处地避免了眼神相对。

我找到K,是在我们并排坐在网吧打发无聊时间的前一天。他在老城的一个网吧里叼着蓝楼打游戏。在我印象中,每一个城市都会残留着这样一片轻易便让人瞥见上个世纪辉煌与落败的城区。他们更多担当的,是逆城市化斗争中的先锋者。楼宇之间交错的天线、阵雨般落下的空调水滴、环绕在耳边的促销广告。则是我找到K之后每天重复经历的内容。

用K的话说,这破地方,全他妈是右派的集中营!保守,孤立,迂腐……他极力的搜寻着词汇来形容。对!还有老派!人老派,房子老派,街道老派,还有这网吧。K朝着收银台撅了撅嘴巴,示意我看过去。收银台的桌面上摆着一台正方体的显示器,立起的三角牌上写着‘未成年人禁止入内’。

“清华同方,记得这牌子不?”

我点点头。

“指不定是从哪个小学的微机室回收来的。”

K和我一起度过了三年的高中生涯。其中有两年时间我和他坐在教室最后靠窗的位子。我们每天做的唯一正事,便是把课本和学习资料在课桌上垒的如碉堡一般,巧妙地躲避着讲台上传来的任何信息。另外一年我们被放逐在第一排讲台两侧,一左一右。K告诉我这是灯下黑,在手机被老师没收之前,我一度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K是月初来这个网吧上班的。

”看见招聘的广告就进来了”

他跟我说,

”包吃包住,晚上包夜时段人少的时候,还能开台机器玩玩,真他妈是跑路老哥的圣地。”

大多数时候K都担任网管,偶尔会被拉去当收银。偶尔是指收银那姑娘的男朋友来找她玩的时候。他们会在网吧楼上的小旅馆待上一天。

“玩他妈一整天,能玩出多少花样哦!”

说至此时,K摇摇头。

3

我有一个习惯——该说好还是不好呢——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先摸清这片区域的情况。摆出疑问,然后逐一击破。

这条街道延伸至哪里?

交错纵横的小巷哪些是死路,哪些是捷径?

大型商场,适合跑步的路线以及可以撸到猫的公园都在哪里?

我通常是用散步来解决这些问题。对我来说这种散步当属人生中的一档快事。愉悦的一部分来自于对未知的探索。而更多的是散步所给予我的独处空间。经过街口时,绿灯亮起我便穿过马路。若是红灯,则选择往右或者左行。这种随机的无目的性的散步,常常会带我进入一种无意识的状态。这种状态,会将所有接下来的行动和思考都交给大脑内部的深层意识。可惜的是,这种无意识的散步必须得满足两个条件才能实现——这是若干次散步后得出的结论——缺一不可:

1、必须在城市之中,闹市尤佳,路况越复杂,进入状态便会越快。

2、周围环境一定要陌生,至少到目前为止,熟悉的环境里一次都没成功过。


4

K上班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开台电脑玩游戏。我狩猎的游戏很广,RPG,FPS,还有那段时间一度流行的MOBA。

游戏玩累了,便坐在收银台前面的沙发上,观察来来往往的顾客。网吧大多时候都很冷清,电脑基本是些五六年前的旧机器。上网时手臂搁在皮质的椅子上面会觉得黏乎乎的。在这个动不动就是顶级配置和机械键盘的年代里。这样的网吧并没有什么竞争力可言。

网吧大体的结构呈正方形。厕所在最里面,墙上被‘寂寞妹妹上门服务’和‘小额贷款’的广告覆盖的严严实实。大厅天花板上的白炽灯从来都没有熄过。四周的墙壁上贴着过气的游戏海报,有的被撕掉了一个角,有的干脆一大半都没有了。早上6点多的时候,阳光会从东边的窗户开始照进来,刺眼得很。有经验的老顾客都不会选择在那一片包夜。到了8点多,照进网吧的阳光便会消失。6点到8点,全天日照时间2小时。放在这个纬度并不高的城市,怎么都算不上是一个好成绩。

5

网吧虽然略显落后,但总会有几个固定的顾客。一个40来岁的大叔自从今年过年后就一直坐在靠厕所的那个位子。他从不搭理任何人,当然也并没有搭理的必要(这算是网吧中少有的令人愉悦的一点了)。他只是会在网费用完的时候用一张20块的纸币包着身份证递给收银员充值。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多20块纸币。

另外一个常来玩的熟面孔K他们都叫他马哥,马哥没有固定的位子,哪有空机就坐哪。他带着副很小的金属方框眼镜。斯文,礼貌,与世无争。我每次见到马哥时,总觉得他透着一股令人无法反驳的学霸气息。只有在偶尔的情况下,马哥会变得略有不同。比如输掉了某局关键的游戏,或是网速开始卡起来的时候。他会猛地拍打键盘和鼠标,然后吐出一句重音放在“操“字上面的“我操你妈!”,马哥的骂人的招数并不多,最多就是在骂完“操你妈”后再补上一句”傻逼!“。

还有一个常客是个女的,有一天K指给我看。

”从我来的时候她就天天在那边了。“

”谁?“

K指着她坐的位子。

“每天早上7点半来,比什么都准。”

我和K坐在收银吧台对面的沙发上,打发着无聊的下午时间。稀疏的键盘鼠标声从大厅传来,时而急促,时而轻缓。偶尔会夹带一声手掌和键盘重重的撞击声。马哥这几天的游戏打得很不顺。墙上的排气扇随着夏日午后的东南季风微微转动。扇叶的转动小范围地变换着光影的位置,K似乎忘记了手指上夹着的烟,烟灰半挂在上面。白色的烟雾缓缓飘起。时间在氤氲的烟气中似乎放慢了四分之一拍。

我起身去了厕所。回来的路上,特意从K刚刚指给我看的那一排饶过。无烟区,76号机。她侧着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头发凌乱的搭在脸上。显示器停留在一部电影的暂停画面,下面横着一段字幕:

我的元首,我能站起来了!

Mein führer , i can walk!

女孩睡得很沉。有那么一瞬间,我想用手轻轻的剥开女孩脸上搭着的头发。然而这种念头在一瞬间之后,便以飞快的速度退相干在多世界诠释的理论之中。或许在某个波函数没有坍缩的宇宙里,我会用手把她头发轻轻拨至耳根。但大多数时候,我做出的选择是:静静走开,把身体陷入沙发中,继续观察K手上未燃尽的烟与时间快慢间的种种关联。

过了一会,我跟K说起看到的那句台词。他告诉我这是《奇爱博士》里的,世界毁灭前的那一段。我记得我曾经看过的这部片,这台词却没有一点印象。

6

呆在网吧的那段时间,我都是蹭在K的住处睡觉。那是网吧给网管们提供的一处住宿。在离网吧不远处的一栋居民楼四楼。爬上爬下的楼梯很陡,窗户全都是朝外开的木框结构。整套房子一共三个房间。一个网管们住,摆满了上下铺的铁架子床。另一个收银员们住,两个女生。还有一个房间空了出来,铺着缺了边角的黄色塑料地毯。因为白、夜两班倒的缘故,宿舍几乎一直都会有人在睡觉。窗户上的挂着块银色的遮光布,使得室内一直保持着黑暗的状态。房间的正中的长条木桌上摆满了啤酒瓶,烟头和白色饭盒。能把这些饭盒堆得如此高且具有稳定性,K和他的室友们对于结构力学一定都有着相当独特的理解。

我睡在K的上铺,整个铺的构成就是一块木板,睡觉的时候我会把t恤折起来当枕头。不想去网吧的时候,我便搬上椅子去那个空房间看书。我涉猎的作家少之又少,常常是抓住一个喜欢的作家不放,疯狂的看完他写的每一本书。那段时间被我抓住不放的是斯蒂芬金,一个喜欢用无数废话来填充故事的畅销书作家。(用“畅销书”的头衔来形容一个作家前,请再三…再三考虑)。

我看书的时间大多选在上午八点。白班的网管会在早上七点上班。不过多久,夜班的网管便大声谈论着昨晚的游戏战况回家。接着,这些夹杂着扭曲笑声的谈话会转变为由轻至重的鼾声。我想如果要评选世界上最易入睡的职业的话,夜班网管必定榜上有名。大概会排在星际旅行者之后和钟楼管理员之前。

我摸出一本书走出房间,把鼾声关在门内。空房间没有空调,好在早上的温度还不算很高。临街的窗外略显喧嚣,我把椅子拖到房间里没有被太阳照到的另一半翻起书来。重复播放的减价广告不时的把我从书中拉回现实,这对于惊悚小说的阅读,或多或少会有些影响。

超哥进来的时候,我刚看完两章内容。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K他们都叫他超哥,显然超哥的年纪比所有网管都要小很多。超哥个子不高,1米6上下。身上的肌肉明显且结实。对于他,我大多都是从K和网管们的谈话中了解的。而实质性的接触,这是第一次。

我看向他,他也看着我,我很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可我确定当时的我一定是满脸严肃的。眼神接触之后我下意识的进行了躲避——习惯而自然。超哥也并没有和我搭话的意思,他趴下身子,手掌撑在塑料地毯上,开始做起俯卧撑。边做嘴里边记录着个数。

4…5…6…

我重新端起书,从这一章起,男主的人设正在逐渐崩塌。

17…18…19…

我侧过头望了望专注于俯卧撑的超哥,转而盯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却再无心思看下去。

32…33…34…

如果把两个缄默不语的人放在同一房间。被逼疯的,一定是先犯尴尬癌的那一个!

45…46…47…

“说点什么”“说点什么”我默念着,甚至要发出声来。

51…52…53…

或许我可以就盲僧和赵信两级时单挑谁的胜面大和他展开一番讨论。

59…60…61…

聊聊为何暹罗猫总能夺得猫群中的霸主地位也行,只要他愿意聊。

67…68…69…

要不然…聊聊显卡上的信仰灯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75…76!

数完76,超哥猛地一下站起来,长出一口气,拍手抖去尘土,然后走出房间。厕所传来水声,漱口声,和牙刷柄撞击水杯的声音。阳光已经移到我脚边了,窗外依然是不停重复的广告叫卖声。我再次投身书中的世界,这一次要顺利许多。以后的日子里,也碰见过几次超哥,他总会在休息日的早上一口气做完76个俯卧撑,我们终归没有说上一句话。而这一切,可能早已在第一次相遇时便做出盖棺定论。至于俯卧撑为何是76个,而不是一个整数呢。对这个充满玄学的数字,我至今苦思无解。

7

“唉?上次你看的那部电影是《奇爱博士》?”

7点30分,女孩如时而至。我拉开椅子坐在她旁边斜过身子问她。

“哪一部?”

“我的元首!我能站起来了!”

我报出上次看到的台词。

她点点头,然后看着我说。

“完整说来,片名应该是:奇爱博士或者:我是如何学会停止恐惧并爱上炸弹。”

“喜欢看电影?”

“不喜欢”

“那何苦看呢?”

“做不喜欢的事情,不才是生活的常态吗?”

“……”

跟她说话时,总觉得我们好像认识了好久。然而两分钟前,我们还是陌生的如同月球与木卫二。

她所涉猎的电影非常之广,对于影片的类型和质量也从不挑剔。国产院线片、充斥着沉默与长镜头的欧洲片、标准化生产的好莱坞电影…全部都看。以至于我一直没能弄清楚她挑选电影的原则是什么。有时候她会身体斜倾,撑着头,面无表情的思索着什么。有时候她会用拳头挡住嘴憋笑,憋不住了便会“噗”地一下笑出来,随即放弃般哈哈哈哈哈哈地笑个不停。

“每天来网吧也是常态的一种咯?”

“那倒不至于。”

她朝东边被阳光照射到的那一排座位看了看,稍即接着说。

“只是不怎么喜欢整天一个人呆在家里罢了。”

“家里没人?”

“没人,倒是有只猫,暹罗猫,每天吃固定量的猫粮喝固定量的水,猫砂三天一换。困了就睡,睡饱了就自己跑出去玩。”

“叫什么名字?”

“没名字。”

“为什么不取个名字呢?”

“一直没想好取什么来着,就把这事给忘了。”

“那你呢?你叫什么?”

“也忘了。”

她回答的很快。

我用鼻子出气笑了笑。如果有TOP榜的话,这种笑法一定是最适用于恭维别人幽默感的笑法了。稳妥,直接,不浮夸。

她盯回电脑屏幕,在网页上搜索着电影。

“唉,早饭吃了没?”我问道

“没”

“不吃吗?“

“不吃。“

“中午呢?我知道附近有家餐馆还不错。“

“没时间。”

说话时她并没有看我。

“下午呢?”

“也没时间。”

“明天?”

“或许有…吧。”

我说罢掏出手机,询问起她的电话号码。

“你把你的号码给我吧。”她说

“我的?”

她没有在再理会我,沉默一直持续到我确定她不会做出回应后,我报出了我的号码。

“记住了?”

“记住了。”

她戴上耳机,不再理会我。电影里的一对情侣正商量着如何抢劫一间餐厅。

8

我唯一确定的一件事就是:我在去往外婆家的路上。

外婆的家住在县城中央的一片居民区里。城区里纵横交错的巷子深且复杂,两旁都是些高院墙的私宅。季节是冬天,傍晚时分,天已经黑下来了。我感觉到饿,强烈的饥饿感占据着全身。我想象着自己身处于外婆家的客厅里。从天花板垂下的黄色的钨丝灯下。外婆正端着冒着热气的菜,鸡蛋肉丸面或是任何馅的饺子上桌。而现实是我正身处于一片漆黑的巷子里,眼前所见,只有闪着零星灯光的几扇窗户。我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了很久。我经过了一个院子。院子大门敞开,客厅中央放着一个大饭桌,饭桌上一片狼藉。估摸着这家人应该刚吃完晚饭,我左右张望,却没能看到一个人影。院子门口蹲着一只猫和一只狗,猫是暹罗猫,狗的品种看不出来。我继续走的时候,能感觉到猫也跟着我后面在走。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不愿意回头去看那只猫。忍不住好奇时,便打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通过屏幕来观察后方。我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不回头与它对视。连续转过几个路口后,我走到了外婆家门口。我拍打着铁门敲了半天,家里却无人应答。我从门缝里看去,发现外婆的院子一片漆黑,窗户里也没有灯光。然后我突然意识到,外婆早在七八年前就已经搬走不在这里住了。意识到的一瞬间,我全身都起满了鸡皮疙瘩。我回头望去,猫已经不见了。我再次感觉到冷,清清楚楚的冷。凉意从我身上每一个隆起的竖毛肌上倾泻而入……

之后我便醒了,应该是醒了。

空调运转的绿灯在黑暗中亮着,液晶屏上数字停留在20 ℃。房间很暗,一个人都没有。我欠身爬下床打开窗户,一股湿热的气息扑向脸庞。天色还未完全暗下,靛青色的天空中挂着被晚风吹得已不成形的云。看不见的街道小巷里,传来聒噪的的市集声响。我关上窗户,房间再次安静起来。能听到的,只有空调出风口喷出冷气的声音。我坐在下铺K的床上思考着刚刚那个梦。在傍晚醒来空无一人的寝室里,整个世界仿佛都与我无关。

9

K上夜班的时候,我通常会开个包夜陪他一起。凌晨一点后,网吧便慢慢开始安静起来。熬不住夜的人会找个舒服的姿势——趴在电脑桌上或单手撑着头——睡去。夜班网管的唯一好处就是在一切安顿好之后,可以玩玩游戏。K在我旁边开了台电脑,他兴致极高的表示要带我双排位上一波RANK分。

电话响的时候,我们刚刚经历了一波四连跪。

“没睡?”

“没睡。”

“在干什么?”

“发呆。”

是白天那个看奇爱博士的女孩。电话里传来身体在床上挪动的声音,她应该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

”看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发呆“我补充道。

”够无聊的!“

”和凌晨四点钟跟别人打电话的人比呢?“

”醒了之后就睡不着了。两点到现在,试了无数种方法,想着到四点为止,睡不着就不睡了。“

”然后就给我打电话?“

”是啊,不怎么抱希望的,但终归还是把你号的码给记起来了。“

我看了看电脑时间,4点32分。K趴在旁边的桌子上睡着了。电话里她接着说。

“一会白天一起吃饭?今天我有一整天的时间。”

”好嘛!“

”可能要晚点,上午看能不能补个觉。“

”不过来网吧看电影了?“

”不看。“

”也不用去学校?“

”早不去了。“

”那现在准备干嘛?“

”靠着床,看天花板,等天亮,然后睡觉。“

我翻了翻电子表的表盘,上面显示日出时间为5点39分。

”今天的日出时间是5点39分。“我告诉她

”呃…“

”这段时间应该很有趣吧?“

”这段时间?“

”等天亮的这段时间呀。“

我接着说。

”看着所有东西在黑暗中慢慢清晰起来。光线还无法完全透进室内,只在窗帘的边缘有一点点亮光。没过多久,窗外会开始有鸟叫。透进窗帘的光变得越来越亮,天花板呈现出由明到暗的渐变。稍过一会,学校的广播里开始播放早操的音乐。不知道哪里的收音机也会放起老年医疗广播操。接着越来越多的声音夹杂进来……然后天亮了,碰!人们倾巢而出。不久前的那种安静似乎从未存在过一般。“

”照你这么说,我应该好好享受此刻咯?“

”你那里现在应该还很安静吧?“

”嗯,很安静。“

我没有再说话,电话里的沉默持续了很久。我握着手机贴紧着耳朵凝听,她那边也没再发出任何的声音,只有轻微而均匀的呼吸。过了许久,她先打破了沉默。

”晚安。“

”嗯,晚安。“

我挂掉电话,开始了一局新的游戏。趴在桌上的睡觉的K换了个睡姿。

10

快天亮的时候,网吧会有一个老头进来把每台电脑前的饮料瓶收进袋子。他身体微微前倾,用手掂起瓶子。感受到还有些剩余的饮料,便放归原地。其余空瓶则全数装进编织袋,一气呵成。老头走后没多久,音响里会响起包夜即将结束的提醒声。等包夜顾客走完之后,网吧的清理工作便开始了。网管们分组将桌面上的吃剩的饭盒和垃圾丟至垃圾桶。然后把键盘反过来呈45度角在桌面上拍打,抖出卡在键位缝隙里的赃物。

这些键盘通常磨损最大的键位是QWER;可能在前几年流行FPS射击类游戏的时候是WASD;再早点劲舞团、劲乐团之类盛行的时候应该就是空格了。和所有网吧一样,如今顾客们的游戏类容大多以英雄联盟为主。偶有一些玩暗黑、魔兽之类的暴雪游戏玩家已属清流。我还曾见过一个每次过来都自带移动硬盘玩上古卷轴的人。可惜的是网吧的电脑配置并没有给予他愉快的游戏体验。

键盘鼠标清理完之后,网管们会把电脑椅挪开清扫地面的垃圾。他们每天都是只扫地不拖地。只要地面上看起来没垃圾,就算清扫完毕了。之后把椅子插入桌下还原,键盘鼠标摆正,耳机挂至显示器的右上角,然后嬉笑着结伴走出网吧,一切重归平静。如果要推荐一个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十之有九我会推荐包夜时段结束之后的清晨网吧,另一个我推荐热天午后的卫生间。

我和K在清晨的街道上并排而行。步调一致,谁也没有说话。通宵的疲惫使得沉默朝着永恒的方向持续下去。阳光还不怎么强烈,路边的大多数店铺都还未出摊。K去一家包子铺买了两个鲜肉包,递过来一个示意我要不要,我摇了摇头。

我们拐入巷子之后,阳光便消失了。经过一户人家时里面响起了几声狗叫,走出很远后叫声依然在持续。遗憾的是,永远都不会有人会关注这阵叫声。就像永远都不会有人会关注背阳的清晨小巷里我俩上楼梯时始终一致的步频一样。

11

“喂?”

“在哪里?”

“奥林帕斯山顶的禅宗寺庙里。”

“说人话!”

“网管他们住的寝室这边。”

“还在睡觉?”

“接电话之前:’是的’。不过现在已经醒了。”

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11点20分。

“唉,要不今天直接来我家吃饭吧?”

“你做?”

“不信?”

“信,信!只不过觉得你不像是那种喜欢在家做饭的人罢了。”

“再说中午没得吃!”

“所以说人不可貌相并非无道理的嘛!”

“行了!”她说“我去准备了,你现在就过来吧。”她随之道出地址。

“要我帮忙带点什么吗?”

“不用了。”

我爬下床。K还在熟睡,侧身弓着身子,两腿间夹着一个枕头。我推开房门,客厅的阳光刺得我眯起眼睛。正午时分,闷热早已侵占了每一个没有空调的角落。我打开厕所水龙头,用双手捧水洗了把脸,然后用牙刷把牙齿里里外外清理了一遍。空的那个房间里没有人,可能超哥一大早就做完了76个俯卧撑吧。我把头发往斜后方梳了梳,然后穿上裤子,边照镜子边思索着还有什么遗漏的东西。

12

她告诉我的住址离K他们的网吧不远,蜿蜒交错的巷子却让我吃了不少苦头。午时的太阳毒辣且不怀好意,找到她家时我已经满头大汗。和附近大多数房子一样,这是一个三层楼带前后院的私宅。门楼上镶嵌着‘家和万事兴’的彩绘瓷砖。两边立柱上残留着过年时贴的对联,下联处不知道被谁撕得只剩下了半截。我按了下门铃,屋内没有响声。随即我叩了几下门上的门环,她应着声出来了。

“热吧?”

“热!”

“不怎么好找吧?”

“还行,就是太热了!”

我随着她进了屋子。客厅没有空调,但是和刚刚相比已经好受了很多。她告诉我稍等片刻,然后匆匆地跑进厨房,只留下我一人坐在客厅沙发上。从客厅里可以看到进来时走过的前院。院子不大,角落的地方种着一颗枣树,院子里摆放着许多盆栽植物,铁树,万年青,棕竹,还有几盆已经枯黄的吊篮。正午的烈日直射进院子,我非常怀疑这些植物都无法存活过这个夏天。

没过多久,她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桌来。然后拿起扇子坐在椅子上扇个不停。一天没见,她的头发从中长发剪成了齐肩短发。上身穿着宽松到夸张的t恤,后面印着Messi和数字10。下身则穿着齐大腿根部的紧口运动短裤。

“剪头发了?”我问道。

“想死的心都有!”

“怎么了?”

“你觉得好看?”

“好看!”

“你们这帮直男不都是喜欢黑长直吗?”

“我觉得短发真可以唉。”

”来吃饭吧。“她无意再和我争辩。

桌上摆着三菜一汤,典型的中国式聚餐的菜品。之所以典型是因为我觉得只需要报出食材,任何人都能随口说出菜名。食材包含但不限于:

基围虾,猪瘦肉,青椒,鸡翅,可乐,西红柿,鸡蛋。

“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人住这里?”我盛了两碗饭,递给了她一碗。

“大多数时候是,偶尔弟弟过来住几天。”

“其他人呢?”

“没有其他人。”

我把鸡蛋连饭一起塞进嘴里,没再过问。

房子的餐厅和客厅是连在一起的。餐厅后面的后院相对于前院要阴暗许多,几盆修剪精致的盆景摆放其间,盆子和地面的阴暗长出了些青苔。餐厅的左边是厨房,右边则是通往楼上的楼梯。

“早上的时候躺在床上观察着天亮来着。”她告诉我。

“哈哈哈,怎么样?”

“一直看着天花板发呆,等待着窗帘外面一点点亮起来的时候,仔细的聆听着每一个可以听到的声音,什么声音都没有嘛!”

“后来呢?”

“后来就睡了,没等到天亮就睡着了。”

“好事。”

“好事?”

“下一次失眠时可以接着观察和聆听嘛,不至于无聊。”

“求求你,说点好的!”

“菜做的很好吃嘛。”

“还有呢?”她笑道。

“你今天很好看!“

她望着我,仿佛在等待着我继续说下去。

“我蛮喜欢这里的。”

“这里?”

“对呀,这里。这栋房子,枣树和盆栽。“

我边说边指过去。

“那些盆景,你,还有偶尔刮过的穿堂风。啧啧,舒服!“

我将“你”字混杂在话间一带而过。

“我?”

可惜并不能瞒过任何人。

“是啊,缺一不可,少了任何一样都不可能像现在这么喜欢这里。”我解释道。

吃完饭后我瘫坐在沙发上,她把碟盘端进厨房擦洗起来。一只猫不知道从哪里跳到了沙发上。猫的四肢和尾巴的顶端是黑色,作为一只重点色暹罗猫,它躯干部位的毛色则黄的有点发糊了。我把它抱到腿上抚摸起来。猫很乖,身体恰到好处的陷入我的大腿之间。抚摸的时候,它从鼻子里发出轻轻的呼噜声。

厨房的水声停了,她走了出来。

“它什么时候跑回来的?”

“刚刚,自己跳到沙发上的。”

“一上午都没见到影,不知道又去哪野了。”

“挺乖的嘛!”我摸摸猫的头,它也示好般把头往我手上蹭了蹭。

“嗯,乖!是乖!!”她用手在猫的头上用力摸了几下。

猫眯着眼睛望着她,竖起飞机耳。

“我其实也很想养一只猫”我告诉她。

“等过会它在家里上蹿下跳的时候,你就会收回这个想法了。”

我轻轻抚摸着猫的全身,头部,颈部,尾根。她站在沙发旁边看着这一切,屋外的不远处传来的一阵蝉鸣,时强时弱。

“走吧,上去吧。”

“去哪?”我头仰过沙发靠背,望向站在后面的她。

“我房间,那里有空调。”

“那它呢?”我指指猫。

“不用管,玩累了就自己睡了。”

我把猫从腿上抱下来,放在沙发上。它看了看我,然后自顾自的舔起毛来。

她的房间在三楼,靠南,窗外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半坡上的房子也就这点好了。房间里没有床,只在正中的地方放着一个巨大的床垫。我笑她是日系少女。她解释说只是觉得相对于床来说,睡觉时从床垫上滚下去能稍微摔得轻一点而已。床垫边的写字桌挨着窗户,摆着笔筒和水晶镇纸,桌子的边缘立着一副有些年代的单筒望远镜。正对着床的墙上贴满了海报,大多是法国新浪潮时期的电影海报。还有些做工粗糙的B级片和CULT电影的海报。

“这个是《四百击》吧?”我问她。

“是的。”

“《祖与占》?”我指着另一幅。

“对,对,很懂嘛!”

我从上到下观察着每一张。

“只认得这两部了。”

“不错了,上面很多电影我也没看过,资源都找不到。”

“你这些海报都是哪弄的?”

“这些啊?都是在那些经营不下去的小资情调咖啡馆墙上扒拉下来的。”

“真的?”

“假的!”随之她发出一长串2333。“都是朋友送的。”

她躺在床垫上,拿出手机玩起来。我靠在写字桌上看着她。

“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女朋友。”

“去哪了?”

“不知道。”

她稍作停顿,

“突然有一天就联系不上了。打电话,去家里,都试了,像是刻意躲我一般,怎么也找不到。”

“没问问其他朋友?”

“没有其他朋友。”

“没有?”

“就她一个,现在一个都没。”

她边看手机边和我说着,对于谈话的内容始终保持着一种旁观者的姿态。

“那会不会…很无聊?”

“不会啊。”

她抬头看着我,四目相对,我本能的躲开了她的视线。

“不过人总归是需要倾诉的吧?不然就会像一个难以察觉慢慢膨胀的气球一样。”

“然后“嘭”的一声,玩完?”

“那倒说不准。”

“今天早上跟你打电话的时候…”

“嗯?”

“着了魔似得想找人说话,聊什么都好,任何人都行,只要能听到声音。”

“那我这个通宵算是没白熬。”我笑道。

“后来挂了电话就坐在床上发呆,依然一点睡意都没有,隐约能看见面前的这些电影海报。等到天再亮点的时候我就开始数所有海报总共出现了多少人来着。”

“多少人?”

“109。”

我侧过头,看了看贴满海报的那面墙。

“后来就尝试着体会你说的那种安静。在半明半暗中望着天花板,什么都不想。”

她抿了一下嘴,停了下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就在那时候我听到了一只四声杜鹃的叫声。”

“四声杜鹃?”

“对,以四个高低不同的音调,重复着鸣叫的一种杜鹃。”

她学着叫了一声

“有印象。”我点点头。

“就是在安静了不知道多久的黑暗里,突然的响起了这个声音。然后不知道怎么的,鼻子突然一酸,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哭了?”

“不知道唉,很奇怪的感觉,我强烈的想克制住自己不哭。那鸟应该就停在院子的枣树上,它每叫一次,我眼泪就流的更凶了。这样一来二去,倒是真的有点悲伤了起来。”

“后来呢?”

“后来就睡着了,也不知道那只杜鹃什么时候飞走的。”

她坐在床垫上,背靠着墙,眼神放空。我保持着靠着桌子的姿势,我们没再说话。整个房间,被空调的外机声和来自世界另一端的蝉声所占据。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心生乏意,便拿起桌上的望远镜观察起窗外的风景。院子的枣树上已经挂上了青色的果子。红色屋顶的房子从缓坡上一直绵延至远处。再远点可以看见城市的高楼群。街道无人,只有两只中型犬从烈日照耀的水泥路上缓缓走过。炎热的天气似乎让它们失去了所有做爱的原动力。整个世界,都在夏日的阳光下变得安静下来。能听见的,只有城市运转所发出的亘古不变的轰隆声。

我放下望远镜回头望去,她背对着我躺着睡了。我走到床边,跪在床垫上看着她。过了一会,我也躺了下来,轻轻搂住她的肩膀。手接触到她的一瞬间,她的身体受惊似的一颤,然后重归平静。我贴近她闻了闻,感受到令人愉悦的气味。我慢慢的搂住她的整个身体,把她紧紧抱住,感受着紧贴在胸口上的每一样东西,每一只重点色暹罗猫,每一只发出四个声调的杜鹃鸟,和每一个在黎明前醒来的灵魂。

“这段时间我可能没空去网吧那边了玩了。”

“嗯…”

“家里有点事来着,要忙一段时间。”

“多久?”

“说不好,都是些烦心事儿。忙完就给你打电话。”

“还是像今天早上这样?”

她笑了笑。

“还是这样。”

13

9月刚过的一个早晨 ,我和K坐在吧台前面的沙发上。K告诉我他不准备在网吧干了。

“过几天就走的。”

“去哪?”

“还没定,可能先回老家玩几天吧,不想当网管了,贼他妈累!”

“工资呢?”

“发了,昨天刚发。”

“嗯…”

“你要是没地方住,可以在寝室那边先住着。我走的时候打下招呼。”

“好。”

网吧的喇叭里响起“呼叫网管”的声音,K撑起身子走了过去。我去吧台刷过身份证,找了台电脑打起游戏来。

K走之后,我又在网管寝室那边住了两个星期,超哥依然会在休息日的早晨去空房间做俯卧撑。后来她没再给我打过电话,我翻着通话记录的号码打过她几次,都没人接听。我曾尝试过一次去她家里找她,敲门无人应答。我顺着门缝往里望去,院子的植物依然茂盛,它们并没有在这个夏天死去。那只暹罗猫倒是没看到。我学着猫“喵”“喵”叫了几声,没有回应。之后我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巷子很静,几乎没有来往的行人。只有那天看到的两只中型犬追逐着从我面前跑过。看起来,它们应该是重新寻回了什么。

14

我记得刚去K那里的时候,在他们寝室的阳台上,可以看到一个十字架的尖顶。这十字架在老城区破败的楼宇之间格外明显。我猜想着应该是一座教堂。有一天晚上吃过晚饭,我决定散步去看看那座教堂。我朝着大致的方向走着。夜色将至的街道上,涌动着晚饭之后散步的人群。教堂的尖顶在密集的楼房里时隐时现。街边的夜市亮起了LED的霓虹招牌,龙虾与啤酒的屠宰场开始变得蠢蠢欲动。我爬上了一个陡坡,十字架离我越来越近。我从密集的楼房间穿过。空调外机的水从高处滴下。我不停地穿行在这些楼缝间,始终无法找到那座教堂。原路返回至坡下时,却又能看见那十字架尖顶。再次上坡之后则再次迷失在狭窄的楼缝之中。如此一来二去,我最终放弃作罢。回家的街道上,经过了路边的一个交谊舞舞厅,我很惊讶如今居然还有这种舞厅。一群中年男女提着舞鞋的袋子从我身边走过。舞厅里播放着改编后更适合舞步的《青春舞曲》。我望着满是灯牌的街道与迎面走过的每一个陌生人。想着,何不进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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