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湖新事(小说)
环保站的监测报告摆在陈远面前,数据触目惊心。十里长湖的溶解氧含量已跌破3mg/L,氨氮指标超标两倍有余。他推开窗户,远处湖面上密布的珍珠养殖浮标像一片片疮疤,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又得跟郭振强那老顽固吵架了。"陈远揉了揉太阳穴,抓起报告大步流星往外走。
湖堤上的柳树无精打采地垂着枝条,陈远蹲下身,拨开浮萍查看水质。浑浊的湖水里飘着几片发黄的荷叶,边缘已经腐烂。他记得小时候,这片湖面夏天会铺满翠绿的荷叶,粉白的荷花能一直开到中秋。
"陈站长又来视察工作啊?"粗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郭振强穿着胶皮裤,手里拎着刚打捞上来的蚌笼,黝黑的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陈远直起身,抖了抖手里的报告单:"老郭,水质又恶化了。你们合作社的饲料投放严重超标,再这样下去整个湖的生态系统都要崩溃。"
"哎哟,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就知道看数据。"郭振强把蚌笼重重放在地上,几个河蚌从缝隙里滚出来,"我们养珍珠二十多年了,湖里的鱼虾不都活得好好的?"
"那这些死掉的荷花怎么解释?"陈远指着岸边漂浮的腐叶,"还有上周浮起来的那批鲫鱼?"
郭振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摸出烟点上,眯着眼吐出一口烟圈:"陈站长,你知道我们鼎湖珍珠合作社养活着多少户人家吗?一百二十七户!家家就指着这湖吃饭。去年光珍珠就卖了八百多万,镇上三分之一的税收都从这儿来。"
"可这是杀鸡取卵!"陈远声音提高了八度,"当年取'鼎湖'这个名字,是希望这里能像鼎一样稳固富足,不是让你们把湖变成一潭死水!"
"少跟我拽文。"郭振强把烟头狠狠摁在柳树上,"没有我们这些'杀鸡取卵'的,你们镇政府大楼的空调都开不起!"他弯腰拎起蚌笼,头也不回地往养殖区走去,"有本事你让镇长下命令,我立马拆网箱!"
陈远盯着郭振强远去的背影,拳头攥得发白。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镇长秘书发来的消息:"明天上午九点,专题研究长湖生态问题,请准备汇报材料。"
回到办公室,陈远翻出了泛黄的档案盒。1983年的勘测图上,十里长湖还是兰江的支流,碧波荡漾直通富春江。后来下游建了水电站,加上防洪堤不断加高,活水变成了死水。他忽然明白为什么老一辈都管这里叫"顶湖"——整个水域确实像被大坝顶住了一样。
鼠标滚轮向下滑动,2010年的照片里,湖面已经布满网格状的养殖区。当时刚成立的鼎湖珍珠合作社还是镇里的明星企业,郭振强作为创始人戴着大红花站在领奖台上。陈远苦笑,那时谁会在意什么溶解氧呢?
第二天早晨的会议上,陈远把对比图投影到屏幕上:"十年前长湖有四十多种水生植物,现在不到十种。珍珠养殖密度超过承载极限三倍,必须立即缩减规模。"
分管农业的副镇长咳嗽一声:"小陈啊,你说的我们都懂。但县里刚把鼎湖珍珠列为特色农产品,准备申报地理标志。这时候缩减产量,恐怕......"
"可以逐步转型。"陈远调出新的PPT,"我在湖东岸划出200亩试验區,恢复荷花种植。荷花能净化水质,莲子莲藕也能创造收益。等生态好转后,可以发展观光农业。"
会议室响起窃窃私语。镇长敲了敲茶杯:"郭振强什么意见?"
"他昨天明确反对。"陈远实话实说,"但如果我们能证明生态农业同样赚钱......"
"纸上谈兵!"会议室门突然被推开,郭振强风风火火闯进来,工作服上还沾着水草,"镇长,他们环保站是要断我们活路啊!"他从兜里掏出一把珍珠,"看看这成色,今年订单都排到十月了!"
陈远注意到那些珍珠表面有细微的凹凸,成色远不如前几年。他刚要开口,镇长已经站起身:"这样吧,陈站长先做试点,老郭你们合作社配合监测水质。真要影响珍珠品质,咱们再调整。"
散会后,郭振强堵在走廊上,压低声音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爸当年就想在湖边种桃树搞旅游,赔得裤衩都不剩。现在你想接着做梦?"
陈远愣住了。他父亲确实承包过湖堤种果树,那年暴雨冲垮了堤岸,血本无归。但他从没跟人提过这事。
"今年厄尔尼诺,气象局预报降雨量比往年多四成。"陈远直视郭振强的眼睛,"以现在湖底的淤泥厚度,万一溃堤,你的珍珠蚌一个都保不住。"
郭振强脸色变了变,最终只是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周末清晨,陈远带着环保站全体人员在划定区域清理浮标。太阳刚升起来,湖面飘着薄雾,远处传来马达声。五条小渔船呈扇形包抄过来,船上的养殖户举着铁锹竹竿,领头的正是郭振强的儿子郭小海。
"谁准你们动我们网箱的?"郭小海跳上岸,一把推开正在记录的小科员。记录本掉进水里,墨水晕染开来像一朵扭曲的花。
陈远挡在同事前面:"这是镇政府划定的生态修复区,有红头文件。"
"文件顶个屁用!"郭小海一脚踹翻水样箱,"你们种荷花能挣几个钱?知道我家的'贵妃珠'一颗卖多少钱吗?"
养殖户们哄笑起来,有人开始用竹竿捅已经栽好的荷花苗。陈远突然抓起扩音器,刺耳的蜂鸣声震得所有人一静。
"去年你们合作社珍珠销售额是832万,净利润多少?98万!知道为什么利润率这么低吗?"陈远调出手机里的照片,"因为水质恶化,优等品率从35%降到12%,大部分只能当磨粉原料卖!"
郭小海愣住了,显然不知道这些数据。陈远乘胜追击:"你爸不敢告诉你们,上个月省质检所的报告,鼎湖珍珠的铅含量已经接近上限。再恶化下去,整个品牌都要完蛋!"
人群骚动起来。一直躲在后面的老养殖户颤巍巍地问:"陈站长,真种荷花能改善水质?"

"不仅能改善,荷花瓣还能提取天然色素,做成珍珠染色剂。"陈远掏出准备好的资料,"浙江农科院的新技术,染出来的珠子比化学染料光泽度提高20%,每公斤溢价300块。"
渔船上的议论声越来越大。郭小海脸色阴晴不定,最终挥挥手:"撤!这事没完。"但他们离开时,已经没了来时的气势。
当天下午,陈远正在补种被毁的荷苗,身后传来脚步声。郭振强拎着两瓶啤酒走过来,递给他一瓶。
"你小子比你爹强。"郭振强用牙咬开瓶盖,"当年他要是有你这张嘴,也不至于......"
"我爸失败不是因为口才。"陈远没接酒,"是因为没人告诉他,堤坝在1987年改建过,基础承重标准提高了两级。"
湖面泛起涟漪,一群白鹭掠过养殖区。郭振强望着远处,突然说:"其实我知道水质不行了。去年开始,蚌的死亡率越来越高。"他掏出几颗畸形珍珠,"这样的货,只能磨粉。"
"给我三年时间。"陈远指着刚栽下的荷苗,"东岸试点成功后就推广,逐步替代部分养殖区。荷花莲子做起来后,可以搞加工厂,利润不会比珍珠低。"
郭振强仰脖灌完啤酒,把瓶子精准扔进垃圾桶:"我儿子那暴脾气随我,你别往心里去。不过......"他眯起眼睛,"要是荷花种不成,你得赔我损失。"
陈远笑了:"要是种成了,您得在合作社大会上叫我一声老师。"
"想得美!"郭振强笑骂着走远,背影融进夕阳里。
湖面上,新栽的荷苗在晚风中轻轻摇晃。更远处,珍珠养殖区的浮标随着波浪起伏,像五线谱上等待重新排列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