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玫瑰也是猎枪
对一切能被喻为“玫瑰”的女人来说,她们最重要的使命是释怀自己激越的内心冲突,而不是恪守在由男人构建出的理性世界。
1
阔别已久的贵族学校,依旧笼不下司马鑫的心思。放学后,他便匆匆跑出校门。晚上朋友为他张罗了十八岁的生日趴,还邀请来几个嫩模助兴。想到这,他的脚步更加急促起来。
“妈,能让我开一下你的加利福尼亚吗?今晚我过生日呢。”司马鑫刚进家门就迫不及待地向妈妈请求。
司马鑫的母亲,正在玄关旁的衣冠镜前,做妆容修补,听罢儿子的要求立马脸色大变:“又开车?长点记性吧,你才出来多久?”
“哎呀,我过生日你也不知道说些开心的事!”司马鑫捂住耳朵,不愿母亲提及那段倒霉绝顶的记忆,“那次纯属意外,我又不是不会开车!况且过了今天我就是成人了,拜托你别老把我当小孩看啊!”
司马鑫的母亲朝镜中撇撇嘴,随着儿子逐渐长大,别说她管了,连声色俱厉的孩他爸,也是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思忖片刻,她回头望了望儿子,又一次做了妥协:“好吧,不过你自己不能开。你们那帮小兔崽子聚在一起少不了喝酒,我叫陆师傅接送你。”陆师傅是他们家雇佣的专职家庭事物的司机。
“不用!”司马鑫拒绝说,“他那人土得掉渣,跟去像什么话!叫代驾多方便啊,放心吧妈,我知道自己命金贵,不会开的!”
“吃饱了撑的你!”司马鑫的母亲约定的牌局已经快到时间,她不耐烦地骂了儿子一句,“那就让陆师傅送你去,你自己叫代驾回来。加利福尼亚我要用,你就开那台GX吧。”
家中那辆已经有些年头的雷克萨斯GX,司马鑫觉得没有妈妈刚买的法拉利红色轿跑拉风,最重要的是那台GX还有些晦气,他刚想再争取一下,母亲已经甩门而去。
没有别的办法,司马鑫嘟囔了几句,拉开自己的衣柜,挑选了一套白色阿玛尼西装以及黑波点印花领衬衣,戴上潜航者劳力士,一身行头傍身后,便与几分钟前的他有着天壤之别了。
2
站在电梯口,摁了按钮,男人便盯着显示楼层的数字逐渐跌落。
那两个混账最近被放了,男人的心情也随之跌入谷底。社会给了那两个少年重新做人的机会,但谁又能给他女儿一个机会!男人要求的不多,只希望女儿还活着。
女儿的离世,让本就不和谐的家庭也迅速分崩离析,他和妻子一度团结向外,但在旷日持久的诉讼拉锯战中,还算富裕的家庭很快被当地声名显赫的司马家族拖垮。于是,他和妻子在是否继续散尽家财上诉到底上,又产生了分歧。
那两个孽畜,只以交通肇事逃逸罪定刑,又因犯罪时未满16岁,最后只被判处劳动教养两年。虽然每每夜里想起女儿临死前都遭遇了什么,那种揪心的痛楚和愤怒还会让他不住摇头、狠命搓脸,但苦于证据的缺乏和经济的拮据,也便渐渐心灰意冷。
当他妻子得知他退缩时,骂他是个懦夫。而他也一时激动,脱口而出了长久积埋心底的抱怨:“你那晚又是怎么带孩子的?”正是这句话,让他和妻子离婚了。
半月前,前妻突然来找他,说要出去一趟,时间有点久。男人心知肚明,前妻一定和他一样,在得知了那两个混账被放出来后心里憋屈,想离开伤心之地。男人又何尝不想呢?但他还有工作要做、生活要过,不能向前妻那般感情用事。有时,他对自己的理性也感到恶心。
不过,当前妻找他时,脸上和颜悦色多了,眼神中的戾气也不见了,她将离婚后独居的公寓钥匙交于男人,拜托他隔段时间到家中来看看,为阳台上的植物浇浇水。
前妻所住的公寓,在顶层一出电梯右转的第三间。离婚后男人没有来过,甚至他们都没见过面。大概,都害怕从彼此的面容中看到女儿的影子而伤心不已......
进了门,男人伫立在鞋柜旁扫望了一下室内。
这是典型的一室一厅配置,卧室正对房门,左侧是待客厅连着阳台,右侧则是一个很小的厨房,目测也就四十多平方。
米色的墙纸斑驳褪色,一些地方已脱落。进门左手边,他的前妻开辟了整堵墙挂着女儿的各式相框。房中没有电视,客厅的书桌上放着一台便携式电脑,旁边摞了几本厚厚的书,都是心理学专业书籍。
厨房里的东西更是少得可怜,灶台上码放着十几袋方便面,这些表明,前妻不愿在吃上费心思。
室内还剩一张矮桌和两张简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堪称家具的东西,这让男人很难想象这是颇为讲究的前妻所居住的地方,一种荒颓浸入骨髓。
或者,不只荒颓那么肤浅。
而是一种--绝望!
3
午夜零点,代驾师傅们守在酒吧街各夜店门口,时不时刷着手机抢单。因为长时间在同一地点蹲守,他们已成朋友,等单的时候在一起聊天打发时间。
在这帮代驾里,有一名三十六七岁的女人与众不同,两弯笼烟眉下的眼睛显出几分心神不定,虽然青春不在,但也算是朵尚且堪摘的玫瑰。另外,她没有带便携式折叠自行车,这让人不禁担心在她送完客户后该如何返程。
“哎,看见那个女的了吗?她老公也不知怎么想的,让媳妇深夜出来当代驾就够过分的了,连便携式自行车都舍不得买,她把客人送到后要怎么回啊?”
“看她打扮不像代驾,嗯......说不定是来逮老公的吧。”
“不对,我路过时瞄了一眼她的手机,她确实也是盯着代驾软件看呢。”
“这么说来还真不可思议......嗯,也许最近家里急用钱,想到了干代驾贴补些家用。”
“可你们看见她揽过客吗?呆了几天了,似乎一个单子都抢不到啊......”
“新手,软件不熟练嘛,也抹不开面子去主动招揽客人呗.....”
正说着,从夜店出来一帮喝得东倒西歪的年轻人,几位经验丰富的师傅眼尖腿利,迅速跃上前去揽客。
老实讲,深夜困意来袭,他们本没有多少精力耗费在将陌生女人的话题进行到底这件事情上,于是也就不了了之了。
4
在酒精教唆下,本来司马鑫还想玩到打烊的,屠子豪带来的几位模特中有一位入了他的法眼,那女孩光鲜亮眼,带出去无疑会很拉风。虽然前来没有开车妈妈的红色法拉利,但对于拿下那个嫩模,他已心中有数。
随着震颤的音乐,司马鑫燥热难耐,只有靠加冰的威士忌频繁入喉才能暂得一线冰爽,他跟屠子豪没完没了地吹嘘着在少管所里是多么威风八面。
格兰威特18年还没喝完一瓶,冰桶已加了五回,那个被司马鑫相中的嫩模任凭香汗淋漓就是不喝加冰的酒,这令司马鑫有些诧异。
“美女,怎么不加冰?威士忌加冰,爽到爆。”司马鑫贴耳问道。
“不方便嘛,呵呵。”嫩模爽朗一笑。
“嗯?”
屠子豪觉得司马鑫八成喝糊涂了,于是凑过去耳语道:“你他妈这都不知道?人家来大姨妈了。”
司马鑫砸吧了一下嘴,把屠子豪拉到一边:“我说你怎么回事?带来一帮女孩我就挑上一个,还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我哪知道?难不成邀人家的时候还要问‘你今天来大姨妈了吗!’”好心当做驴肝肺,屠子豪不快地猛喝了一杯酒。
本想趁着夜色去偷摘一朵疾绽而衰的昙花,但走到中途却被告知昙花已败,司马鑫气急败坏地结束了这场注定不能圆满的聚会。
司马鑫走出夜店时闷闷不乐,他命屠子豪送走那几个嫩模,自己则自顾自走了。在他眼中,收拾残局是对屠子豪办事不利的惩罚。
几个代驾立马围拢到司马鑫身边,这让他有些烦躁:“好了,别抢了,不是有软件嘛,我现在下单,谁抢到就是谁的。”他的表情颐指气使、轻慢无礼,就跟将要抛出一根骨头看群狗抢食一般:“准备好了吗?我数三个数——三、二、一!”
几个自尊心强的师傅当下转身离去,剩下的也面露难色,犹豫是否要继续隐忍这个缺乏教养的少年。
“师傅,能将这个单子给我吗?我还没开过张呢......”正在这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正是在这苦等多日的美丽女人,只不过不知什么时候戴上了一副黑色口罩。
狂妄的少年令人生厌,再加上对漂亮女人天生的怜爱,师傅们一致将生意让给了女人。
随着引擎嘶吼着远去,甩下一片夜晚的荒凉和冷寂。女代驾的话题渐渐从师傅们嘴里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中国足球队岌岌可危的出线形势。
雷克萨斯GX渐渐驶离市区,两旁的路灯就像围守坟头的冥灯旋转地抛向车后,隐藏在阴影里的一排排垃圾桶,就像潜伏着的猛兽,伺机扑食路过的猎物。
“我说妈妈桑,夜里怪害怕的,你倒是聊点什么啊,妈妈桑不都是喋喋不休嘛。”坐在副驾驶的司马鑫耐不住幽森的环境,想通过聊天打岔。
女人不作声。
“喂,说话呀?”
女人依旧沉默不语。
“哎,你这个老女人还真无理。没话找话都不会吗!那就说说你为什么戴口罩吧,是不是脸上有伤疤?阴阳脸?或者......长了毛的痦子?”
女人继续不发一言,这让司马鑫有些坐不住了:“你是丑八怪还是哑巴!我要投诉你,前面停车!”
女人踩紧油门,终于扭头回应:“吴乐乐,你还记得吗?”
一听吴乐乐的名字,司马鑫瞬间酒意全无,他蜷身望向旁边的女人,颤颤巍巍道:“你......你是?”
女人边说边缓缓摘下口罩。
当女人面容尽露时,司马鑫顿时汗毛竖立。
前方的路在快速收紧,将驶向哪里已不重要,女人的思绪已回溯到两年前......
5
两年前的一个星期五。刚下班,女人就从公司驱车驶往女儿的学校,接她看新上映的《冰河世纪4》。
悲剧发生在电影散场后驱车回家的时候,拐过弯再过两个红绿灯就能到家的地方——一条流浪狗,突然从拐弯处窜出。
当女人发现时,引擎盖的前沿已快将狗掩盖。随即,车头右侧传来嘭得一声响。
女人急忙靠边停车。她的女儿吴乐乐先行跑到受伤的流浪狗旁俯身查看。狗卧在地上,发出凄惨的哀嚎,眼泪在眼角打转。
“妈,快救救它!”女儿带着哭腔喊道。
不远处又传来了汽车的轰鸣声,女人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女儿身前,抓住她胳膊就往路边拽:“后面来车了,危险!”
“我们应该救救它,我们要是不管它,后来的车还会撞到它的!况且,这是我们的错!”女儿挣脱掉母亲的手,试图抱起受伤的狗。可似乎抱起的动作碰到了狗的伤口,狗挣扎了一下,又从女儿圈起的臂弯中跌落。
“危险,乐乐!”轰鸣声从拐角后越来越近,女人又一次抓住女儿的胳膊试图把她往路边拽,“它只是条狗而已!”
女儿也急了,又一次奋力甩开妈妈的手,冷哼地说:“妈,你怎么能这么冷血!怪不得爸爸总和你吵。”
这一句,如冰霜之刃刺向母亲,况且还是出自女儿之口,她差点一个踉跄晕厥过去。
一道强光窜出,女人向左看到一片煞白。她下意识地又一次伸出手,决心不惜以任何野蛮无礼的方式,要将女儿先拉回路边。
剧烈的刹车声在夜空里回荡,只是还是太晚了,女人的手刚刚抓住女儿的指尖,就感到一股巨大的冲力将女儿的指尖粗鲁地从自己手中夺走!女人牵连着,也向前扑倒在地......
女儿倒在一辆黑色雷克萨斯GX前方十米处,在车前灯照耀下,身上的鲜血更加触目惊心。眼睁睁看着女儿在自己身边发生车祸,那种撕心的痛苦和清晰的残忍,是旁人无法想象的。
但事情如果到此为止,不得不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女人嘶喊着撑起身子,刚往前迈了几步又跌倒在地上。她的手肘和膝盖处已皮开肉绽、灼热刺疼,浸出殷红的血斑,但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几乎匍匐着爬向血泊中的女儿。
越野车副驾驶的车窗里探出一个少年的头,看样子顶多十五六岁的样子,面色惊恐煞白。
“妈妈,疼......”女儿稍微扭动了一下身体,低吟了一声。
“妈妈来了!”女人加快了爬行,膝盖破口处触碰地面钻心的疼痛频率也随之升高。
“那人好像还活着!”少年兴奋地喊道,他打开车门刚想下车,却发现车还在往后慢慢退着。“司马鑫,你手刹拉了没?怎么车还在往后溜啊!”少年急忙提醒同伙。
“真倒霉,第一次开车就遇到这种事!”驾驶汽车的也是个孩子,他猛捶了一下方向盘,发泄不快的情绪。
“刚才我怎么劝你来着,你就是不听劝!”
“少事后诸葛了,拐弯过来马路中央突然蹲个人,舒马赫也来不及反应啊,你说责任在谁!”随即,少年压低声音对同伙说,“你先下去看看那人伤得重不重,要是......”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要是伤的重的话,你就把她往回抬点。”
“这......为什么?”
“长痛不如短痛,我可不想被她赖上,照顾她一辈子!”
“啊,这......”
少年看同伙犹豫了,顿时火冒三丈,身子向左倾斜了一点,欲将自己的右脚从下面腾出来踹他,可脚刚松开刹车踏板,车子猛地向前又窜出去一米,他只好急忙又踩了回去。于是,他边用手狠狠地在同伙脑袋上狠扇了两下边说:“快去,快去,等会来人了就不好办了!”
“别打了,别打了,我去!”少年的同伙屈服了,他揉着脑袋问,“那...往回搬到哪啊?”
“地上的刹车痕处!”
“为什么?”
“你不知道交警如何查看事故现场吗?”少年边说边神色慌张地四下张望。
“咦,我还以为你只对女孩子的事早熟呢,没想到这方面......”
“别废话,快滚下去!”
副驾驶上的少年在同伴的厉声呵斥下颤颤巍巍地下车,走到受伤的女孩身旁查看伤情;与此同时,留在车上的少年却不动声色地慢慢倒车腾出距离。
可怜的少女躺在冰冷的马路上,嘴里嘟囔着电影里曼尼、希德、迪亚哥的名字,也许她在召唤她的那些朋友来帮助她。她看上去很糟:胳膊、腿上有大面积擦伤,小腿与大腿已扭曲成令人心悸的角度。
更糟的是,少女不知所云的嘟囔被前来的少年理解为大脑已经损伤后的精神错乱!“八成以后也要成傻子了!”少年心里大呼不好。
下车的少年回头望向车上的同伙,无奈地摇摇头。车上的少年则勾手让他把少女往回挪挪。
少年眼咕噜一转,拍拍泣不成声的女孩母亲:“阿......阿姨,救......救人要紧。我没手机,你快打120吧!”
女人这才发现,车上下来的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只是个头有些高,穿着也很成人化,所以一直给她一种成人的错觉——实际上她的脑子一片空白,肇事车上还有个人没下车她都不知道。
经少年提醒,女人这才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三位数字的号码因为颤抖的手指拨了很多遍。
“喂!急救中心吗?快救救我女儿!喂?哦,好好,我在......我在哪......”看着血泊中的女儿,女人有些语无伦次,她四下张望了一下接着说,“我在云水西路下桥的第一个拐弯处!喂?”那里信号不好,她不断变换位置,终于在路旁花坛后接收到较清晰的声音。
当120的接线员说完“请您放心,我们马上就到”的同时,女人再次听到了汽车轰鸣声,当她回头望去时,那辆黑色GX燃亮起刺眼的车头灯,又一次从女儿身上呼啸而过。
举在耳边的手机掉到地上,清秀的五官已扭曲在一起。她想要叫,却叫不出声来......
6
如今女人正坐在那台黑色雷克萨斯车上,而凶手正坐在她旁边,她忽然向右猛打了一把方向盘,脚已将油门踩到底。
“疯子!你......不要命了!”司马鑫惊呼。
命?她两年前其实就死了。一个孽畜撕碎了她的心后又跑回到猎苑藏了起来,她就像把猎枪,一直在等待着孽畜从猎苑的围篱破口处再次溜出来。
现在,她终于逮到他了!
车跨上人行道旁的矮阶,一处工地外的围墙从视野前袭来,顷刻间裹卷了整个前挡风玻璃。
司马鑫绝望地用双手覆住冷汗浇湿的脸颊和鼓胀充血的双眼,哀嚎的声浪随即挤过指缝,震彻荒凉的暮夜。
一团火光之后,又是一声巨响。
烈焰吻在她身上嗞嗞作响,而她觉得,是玫瑰在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