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三一三公交车到了,倪云上去,碰巧见到一位熟人,算一算时间,阔别已有三年之久。作为初中最亲密的玩伴,此刻模样有些变化,多了几颗雀斑,鼻子还是那么小巧,脸仍是肉乎乎的。倪云在她旁边坐下,不知开口说些什么,脑海中浮现的是一个巴掌。
她叫李玲,住在镇上一间留有门面的家里,盖了两层小楼,父母是卖菜的。
李玲先开口:"云云,好巧啊!"语气和初中那时相比,虽然相像,但明显多了一份距离感,感情不是那么深厚了。倪云常常感叹,生疏感像是空气,不经意间,就会顺着心肺,蔓延到全身。
"是的,好久不见。"
应该是听到了语气中的一丝怨气,李玲将笑容延长了片刻,想要将气氛稍微变轻松一点,但却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倪云直接,问她:"你后悔吗?"
李玲是明白的,有时两人绝交了,不见得要发誓,或者哭天抢地,只是默默保持距离,不联系就可以了,特别是在本身就相处两地的情况下。
初中时,倪云还没露出几年后才展现的那种狂热,只是一个好学生,文静,又和男生一般,不修边幅,留着短头发。追溯起她们俩的相识,还是在小学四年级,命运交代她们俩相聚在一张课桌,一直到毕业。对于李玲,倪云先前只注意到她犯过病,就在上课期间,脸色忽地煞白,猛地扑在课桌上。被班主任发现后,紧急送往医院,才救了回来。据李玲后来自己交代,她有先天性心脏病,长大后,必须要做一次手术,才能彻底解决病根。至于为什么现在不行,倪云没有问,问了估计也不明白。这是整个班级体,独属于她们俩的秘密。
倪云性格发生转变,恰巧也是在四年级,先前她能说会道,直到一封信,彻底扭转了这一切。
三年级期末,倪云姑姑去学校帮她领成绩单,回来发现一张纸条,看字迹是女生写的,内容如下:
倪云,张明是不是喜欢你,每次你没来,他都要问你去哪了?
纸条当然没有署名,自然也是作者偷偷塞进去的。这本是个简单的恶作剧,如果不是被大人发现,甚至都算不上恶作剧,只是悄悄话而已。多年之后,倪云也坦然了,觉得自己当时小题大做了。
倪云父母看到那张纸条,没有作声,事情有时就坏在沉默不语中。毕竟处在童真年代,爱情简直是对这种清白的侮辱。倪云觉得很羞愧,只有奶奶见她情绪低落,开导她:"不行,你以后也在她的成绩单里,塞一张纸条。"
但这并没有发生,一是写纸条的女生,四年级期中就转校了,倪云从来没和她谈过这件事;二是,倪云并不怪她,反而觉得是张明——那个同桌的问题。如果张明能表达意见的话,肯定也会觉得奇怪,倪云怎么变得这么严厉,开始针对我了,而且话也少了。
李玲知道了这个秘密,她问倪云:"那你喜欢张明吗?"话音刚落,两人就在操场上,你追我赶,打闹起来。
公交车过了三站,距离中学和镇子,只剩最后一站了。看着被夹在各种商铺之间的中学,她们俩都陷入了沉思。她们很难忘记那段青葱岁月,一起为离职的班主任,暗自垂泪,一起写信给他,告知新来的女老师不喜欢我们——我们更想念他了。
在与李玲的相处过程中,倪云都是话少的一方。李玲由于家人是做生意的,大概受了影响,一直很会说。写信是她的主意,提笔的也是她,倪云只是签了字。李玲写字工整,和她热情的性格不合,一笔一画,都循规蹈矩,和楷书近似;而倪云刚好相反,是行书的感觉,常常不拘小节。
完成后,她俩找了一处僻静地方,通读了好几遍,才塞进信封,贴上李玲买来的邮票,投递进了邮箱。然而她们俩等了很久,也没有收到回信。
新的班主任,是一位年轻女性,户籍也在这里,现正怀着孕,独自租住在学校附近。有时为了避免害怕,见倪云和另一位女生都租房子住,便邀请她们俩一同前往家里,做个伴。作为前班主任册封的"三朵金花"之二,她们既激动又忐忑。而另一朵金花——李玲,由于离家近,都是直接回去住。
和倪云同去的女生,叫夏敏,学习同样出众。她们三,几乎垄断了班级第一。
夏敏长相一般,但额头有颗痣,俗称美人痣。她和倪云走的更近些,两家离得不远,常常一起回家。她们俩共同话题更多,渐渐有了疏离李玲的感觉。为了止住这个势头,李玲找到了班主任,将原本应该和倪云坐在一起的夏敏调开,说自己想和倪云坐在一起,而且谎称倪云也同意。
倪云知道后,事情已成定局,也无可奈何了。
自从和李玲重新做同桌后,她们俩成绩都下滑了一些,尤其是倪云。结果不言而喻,中考时,李玲和夏敏考上了县一中,而倪云去了县二中。隔壁班有人问倪云后悔吗?倪云否定了,说绝不后悔。
想到这一点,倪云满怀热忱的看向李玲,她只是目视着前方,终点站到了。
下车后,倪云继续站在那里,在等别的公交。简单几句告别后,李玲向南走回家。看着她的背影,倪云觉得不明白,她怎么就变了呢?阳光照在倪云脸上,火辣辣的,她再一次想起了那个巴掌。
一中和二中,虽然都在县城,但还是有些距离。倪云去趟一中,来回要一个多小时,所以决定打电话。倪云和李玲,一通话,往往就是几个钟头,谈话内容不值一提,都是些学校和生活的琐事,偶尔聊及学习,倪云就不大吱声了。
晚间,倪云一个人躺在出租屋内,整夜开着灯。看着白色光芒,将整个房间填满,已经容不下一丝黑暗了,她才放心入睡。
县城相比较乡镇而言,面积大了的同时,也更繁忙了。学校附近有各种小吃,花样众多,书店也比镇上大了许多,有上下两层。倪云在这里等着夏敏过来,因为李玲最近有点反常,电话少了,似乎有什么心事。
倪云最近迷上了看言情小说,书报亭多是些杂志,已经满足不了她,只好来书店找,看看有没有流行的长篇,晚上一个人看看,也可以排解下寂寞。
从一楼门口进去,一眼到头都是些教辅资料,整整齐齐,露出来的侧边,雪白。倪云觉得讨厌,只好转身上二楼。在那里,找了许久之后,发现一无所获,还是只有杂志,好在其中有未见过的新品,聊胜于无了。
夏敏来时,身着的还是初中常穿的白色棉袄,背着朱砂色的书包。倪云见到她很高兴,挽着她的手,一起去边上的小餐馆,吃点麻辣烫。
"你和李玲最近咋样?"倪云开口问道。
"不怎么样,她好像搬家了。以前她还找我玩,现在都不找我了。"
"为什么?她最近也不怎么理我了。"
"那就奇怪了,你和她不是一直玩的挺好吗?"
倪云陷入了沉思,餐馆的玻璃门全是雾气,看不清外面的世界。她们俩回到出租屋,瞎扯到了很晚,最终并没有得出什么结论,夏敏的意见是李玲觉得要好好学习,估计没空了。
第二天,两人一起坐车回了家。
沿着土路前行,两侧都是光秃秃的稻田,有的地方还是黄色,是割稻时,留下的根部。它们经历了多次风霜,还扎根在已经龟裂的土地里,不屈不挠,似乎是在等雨落。
在家闲了一天的倪云,于傍晚时分,掏出一打草稿纸,开始写信,内容已经模糊不清,一连写了两封,准备第二天让夏敏带去学校,找到李玲,交给她。倪云从家找到一个信封,将信纸塞了进去。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将感情诉诸文字,似乎也是最后一次。
不久的将来,她曾不止一次说到她的文学才华,已经在那天释放完了。而营养来源,正是那些杂志上的言情小说。她不无得意的宣称,当时下笔如有神助,很快就写完了。
倪云只轻松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倪云母亲给她收拾书包时,发现了那封信。不经同意,她就打开了看看。这些文字,似乎见不得光,倪云母亲吓了一跳,忙质问倪云:"你是不是同性恋啊?"见倪云面庞已经涨红,又不作声,她走到跟前,给了倪云一个嘴巴,当着倪云挂满眼泪的脸,将信撕了,撕得粉碎。
倪云没有反抗,一句话不说,背起书包就去上学了。
三二六路公交车,终于来了。夏日热浪,让倪云汗流不止,等上了车,才觉得凉快些。她又想起一直困扰她许久的问题,她对李玲的感情,真的属于同性恋吗?
倪云在之后,一口咬定那是友情,只是事到如今,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就像李玲后不后悔一样,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