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娘
“妈!强子被车给撞了!”电话里儿媳妇焦急万分:“你快来看看吧!”
电话这头的宋大娘脑袋一阵眩晕,抓着旁边的椅子一屁股坐下,仍感觉有一口血直往脑袋上冲:“小、小丽…强、强、强子咋样了?!”
“妈,医生说手术费得三十万,可,可我上哪整那么多钱啊…”儿媳妇似乎带着哭腔:“这些年我和强子都在工地上打工,风吹日晒,苦点累点也没什么,可这两年攒得那点钱现在连房子的首付都付不起……因为没钱,我俩现在孩子都没敢要…现在强子又出了这事……妈…你说我们这是什么命啊…”电话那头似乎终于哭了起来。
宋大娘在电话这边听的心一揪一揪的,喘着粗气,一只手牢牢抓住电话,另一只手按着起伏的胸口,眼泪哆哆嗦嗦得在浑浊的眼里打转,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说了什么,听了半天只听到一句——“命啊。”
宋大娘年轻的时候没结婚就有了强子,村子人指指点点,背地里没少埋汰她,久而久之,家里人受不了这种屈辱,尤其是她那好面子的爹,一气之下打断她的一条腿,断绝父女关系,把还在孕期的宋大娘逐出家门。
宋大娘挺着大肚子的走到村口,放下了包袱,扶着七个月大的肚子,费力的跪下,朝着家的方向,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然后一瘸一拐走得头也不回。
她的男人是外乡人,宋大娘上山砍柴的时候发现了因为迷路饿的奄奄一息的男人,他们就这样相遇了,然后相爱了,家里人都反对,说他来路不明。可当时陷入爱情的宋大娘有愿意为爱放弃生命的执念,哪听的进去这些话,任凭训斥,管它家法。
可男人却怕了,怕她脾气暴躁的爹,怕这个穷乡僻壤的村庄,怕宋大娘的孩子牵制住他的“宏图壮志”。
那天晚上星星漫天,夜色如水,男人约宋大娘到经常约会的那棵树下。他们并排坐着,男人先是拉了拉她的手,似乎没准备好措辞,又松开了。心虚的看着宋大娘不解的神情,目光又赶紧躲开。终于,男人下定决心,紧了紧拳头,拥那个对爱情怀抱着真挚向往的女人入怀,用听着疲惫沙哑令人心疼的嗓音说着足以击败任何女人防线的承诺,是的,他给了她承诺,他说给他半年时间,他出去打拼,挣大钱,然后回村风风光光的娶她,这样她爹就不会再阻拦他们了。
热恋中的少女哪能听得这话!宋大娘当时心都要化了,她回以他更紧实的拥抱,红着眼眶红着脸,小声的埋在他的胸膛说:“我等你。”
这一等,就是三十六年。
宋大娘在桥洞下生下强子,被一个捡破烂的老头带回家,给了一口饭吃。
日子不好不坏,缝缝补补,平平淡淡,无喜无悲。老头待她好,不问她的过去,她也识趣,没再寻她的男人。人们印象里的宋大娘沉默寡言。
其实,生下强子不久后,宋大娘就知道,她的男人不会再回来了。听说有乡亲在城里见过他,拉着一个女人的手,在市场挑菜,脸上挂满了宠溺。
“你问我心痛不痛,怎么会不痛。我也知道他是个混蛋,可我有什么办法,我还是爱他,我为他放弃了我的家庭,他让我等他我就乖乖在这里等他。每天夜里我都会睡不着我都会想他,以前我自己等他,儿子出生以后我就和儿子一起等他。你说我傻我无所谓,你骂我蠢也没关系,可你得让我有个盼头,没有盼头我怕我一天都活不下去,而他,就是我的盼头。”
强子刚上小学那年,老头出车祸死了,当场毙命,司机跑了,没人赔钱,警察来了说老头没有户口事不好办,扯了几句也走了,再也没来过。
瘸腿的宋大娘找不到工作,只好拉着老头留下的破三轮,穿梭在昏黄的路灯下,流浪在这座城市的繁华里。
宋大娘有时候会看着那些穿着校服的学生发呆,痴痴的笑着,想着,强子要是长大了,穿着这身校服,一定很好看。不会像他的娘,没本事,一辈子劳苦命。
强子高二那年,宋大娘给强子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他裤兜里的情书。
那封情书写的洋洋洒洒,写的情真意切,写的字字真情。纸里的男孩答应女孩会照顾她一生,让她放心把自己交给他,甚至约定了何时出逃私奔。
宋大娘的脑袋轰的一声炸了。她想到了太多太多,想到了那晚如水的月光,想到了男人低沉的嗓音,想到了自己跪在村口的泪水与决绝,想到了桥底的冰凉与自己的无助,想到了男人宠溺他心爱的女人的笑脸,想到这些年自己一个人的熬过的眼泪。
她愤怒,她怨恨,她哭泣。
儿子放学回家,那张情书被赤裸裸摆在桌子中间,儿子突然暴跳如雷,冲上去抓起情书冲她吼:“你凭什么动我东西!” “因为我是你妈!”她颤抖的声音似乎听起来毫无力度。“哼,我妈?你知不知道因为有你这个妈,我在学校里都抬不起头!”儿子愤怒的声音仿佛变成了一把把刀子,字字扎在她的心尖:“我妈!你!一个捡破烂的瘸女人!”“你、你、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她歇斯底里:“你给我滚!滚——!”倔强的少年愤愤的看着她,攥着拳头,摔门而去。
她的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靠着沙发坐在地上,披头散发,眼睛通红,目光直直的,许久终于哭出声来。
即便那样,她仍担心儿子回家饿着,把菜热了一遍又一遍,自己坐在桌子前等着。指针指向了十二点,儿子还没有回来。她有些急了,开始在屋子里踱步,一会儿抬眼看看钟,一会又停下脚步侧着耳朵听外面的声音。
一点了,她终于按耐不住,儿子从来没这么晚还不回家,她披了件衣服,出门去寻。
她打着手电,唤着儿子的名,声声带泪。常去的同学家,没有;网吧,没有;公园的长椅上,也没有。她越想越着急,越想越埋怨自己,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怎么对自己的儿子说那种话。
手电筒微弱的光落在前面马路的中间,那是一个横卧在马路的突起物,在昏暗路灯的衬托下似乎又很和谐。
宋大娘的手开始抖起来,呼吸也急促起来,心提到了嗓子,喉咙里仿佛卡了一口血,她颤巍巍的走过去,看看清了——是个人,一个出了车祸的人。她祈祷着不要是自己的儿,求老天不要跟她开玩笑,可是走得越近,她就越绝望,那人,分明就是她苦苦寻的儿。
她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意志的崩溃让她变得麻木,噗通一声跪在那,面前是儿子冰冷的尸体,手指是儿子黏稠暗红的血液,她伸出颤抖的手,把儿子的眼合上,喃喃道:“妈妈来接你了。”
是的,宋大娘的儿子在他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因车祸去世,可是宋大娘在潜意识里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她一直认为自己的儿子仍然活着,并陪伴着自己臆想出来的儿子一直成长,到他毕业,结婚,工作…
一直以来,宋大娘活在自己的潜意识里,平平安安,没有伤痛,没有生离死别。可是儿子的车祸通知又把她记忆深处的伤疤掀起,她构想的平衡世界被打破,一切的记忆又回到儿子发生车祸的那天,那天的争吵,那天的歇斯底里,那天的血,那天的绝望……
挂下电话的宋大娘说了在永恒悲伤世界的最后一句话——“都是命。”
宋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