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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北丘之栩

2021-03-18  本文已影响0人  非夏日限定观众

从出版社出来,已是下午三点钟。马路对面的显示屏正在播报作家李真先生逝世的新闻,然而很少有人抬头,施舍一丝遗憾与惋惜。

“一颗星的陨落,一颗星的升起。”林越挽过秦问之的胳膊,淡淡说完,掏出手机开始回语音。

秦问之乜斜着眼,松开她的手,兀自朝地铁站走去。下楼梯时,他刻意回头,她还站在原地,丝毫没有发觉自己已走开。想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简单,一个成熟且富有经验的女编辑,与刚入社会初出文坛的青年作家,只能谈肉体,不能谈爱情。何况,两人的不同是遍及生活与思想的。

地铁驶出魏公村,秦问之又不自觉回想起林越在会上说的那番话。她说文学之胜在于想象,虚构的方法也都是虚构的。她建议他在新作《寻梦记》中增设更为诡异的、神秘的情景,以此诱骗读者。她甚至提出,让小说中的“我”和贾大师一同坠入异世界,超脱现实。按照她的想法,《寻梦记》便完全成了一本玄幻志怪小说。秦问之按捺住内心的不满,并未当场反驳,好在另一位编辑看出他脸色不对,及时插嘴叫停,会议也就无疾而终。

速来。好友杜无发来短信。为完善《寻梦记》,秦问之曾向他请教方志补充校验。

半小时后,秦问之来到国图古籍馆,走到临琼楼下,林越打来电话,言语间皆是不满。

“下周要去四川出差,新书的事回来再商量。”秦问之还未开口,电话那头就响起嘟嘟声。

林越一向如此,说话做事雷厉风行,不给别人留余地。两年前,秦问之在网络上发表处女作,她私信说愿意帮忙出版。初见她时,秦问之以为自己平凡的人生将迎来转机,此后真能凭借写作在文坛占据一席之地。但新书上市,销量没有预期那般好。反倒是不少评论家对此书感兴趣,让秦问之在悲哀之余获得了些许露面的机会。

“有惊喜。”杜无神秘兮兮地攀着秦问之的肩,领他进借阅室。杜无致力于古典文献研究,同时又对民俗学颇有了解。在《寻梦记》写作过程中,为秦问之提供了大量的研究资料。

借阅室昏暗阴冷。码放整齐的泛黄古籍,同乳白色书架格格不入。踱步于书架之中,让人只觉时间是凝固的。这些几十年前所著地方志、家谱,藏匿了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两人并排坐于书桌前,桌上摆放着题名为《虚妄旧闻录》的地方志复印本。杜无小声言说此孤本得之不易,为明崇祯时晋熙野老所著。“对丘之栩祷,皆当得志,村人称为神之所。”在密密麻麻的注释中,秦问之终于看清书上所载之语。杜无翻开另一页:古蜀翘楚,益州重镇,龙门横渡,洞天福地。城郭多年画,晋熙飘酒香,麓棠知天险,北丘解人梦。他在旁批示:四川文竹县,具体点不详。

窗外日渐黯淡,合上书,秦问之沉重地叹了口气,同杜无走出临琼楼。门口两棵大松柏,威严地注视他俩,似乎要把这世间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看透。

秦问之在《寻梦记》第一章写道:在梦里,云雾氤氲,古树参天,冠如华盖的柞树下是刻有棋盘的石桌和灰白神像。神像长相奇特,不似传统宗教供奉的那般肃穆庄严,多了几分活气。阳光穿透雾气,柞树干上刻着的古文字若隐若现。他在写作时所想象的画面,此刻仿佛都在《虚妄旧闻录》中得到印证。然此前,他是断没有看过此书。

“或许,只是一个巧合。不用太在意。”杜无安慰说。

“无巧不成书。”

在把《虚妄旧闻录》同《寻梦记》初稿再三比对,心中疑惑渐深后,秦问之当下决定要去文竹县一探究竟。

回到家,林越正坐在书桌前看书。秦问之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后,环抱住她。她有些不耐烦,掰开秦问之的手,让他安静些。

有时候,秦问之恍然觉得,她从未爱过自己。她所爱的,只是自己笔下的文字,和隐藏其中的巨大潜力。就跟买彩票一样,她在赌他能否成为文坛的佼佼者,凭借她所积累的编辑经验。

“我陪你出差。”秦问之撩起她的头发,掌心与后颈相触,十分冰凉。

林越愣了一下,扭头看他,见他一脸严肃,故以为他不再与自己争辩《寻梦记》修改意见,欣然从座椅上起身紧紧抱住他。窗外月光如泄千里,在这个不动声色的夜晚,屋内两颗心上升下坠。

九月末,秦问之同林越一道前往成都,趁她开会间隙,借口离开,搭上前往文竹县的火车。

期间,杜无发来信息,称这种跨越时空的想象重合,属于科学领域的未解之谜。他发来几篇论文,有研究脑科学的,也有探析梦境的。末了,补上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祝君好运。”

火车到站,站在月台上看这座西南边陲小城,视线是局促的,然而铁道对面发黑的低矮水泥楼房和盘根错节的深褐色藤蔓,映衬年久失修的火车站,又不失韵味。剥落的围墙上满是年画,无论是手提莲灯还是怀抱鲤鱼的福娃,身体总有一处残缺。秦问之心中疑惑,眼前所见与来时所想相差甚远。

县城的破旧和衰败一路延伸至城中心。年画随处可见,或显见于楼体的一面,或藏于卷帘门之中,待的时间越久,就越能闻到空气中弥散的酒香。“城郭多年画,晋熙飘酒香”,秦问之脱口而出《虚妄旧闻录》中所载之语,置身街道一角,想起这番折腾,忍不住自我讥笑。

此时,一阵锣鼓声从后方传来。寺庙门前聚集了一群老人,跟着鼓点虔诚地朝拜。大约五分钟后,人群散开,从中走出一位拄着拐的盲眼老汉,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穿着破烂巾布衣,脚踩草编鞋,挨个停在众人面前,一会儿说着“水土龙蛇忌有衰,行事万分小心,半月后自行消灾”,一会儿哈哈大笑,什么话也不说。众人神情严肃,纷纷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钱,塞在老汉手里。秦问之自不以为然,这类江湖骗子专装算命瞎子骗钱,背几句《百章歌》里的话就把人唬住了。

轮到他了,老汉收敛起笑意,敲了敲拐杖,摇头晃脑好半天,精准地拉过他的手。秦问之下意识收回,企图离开。

“时运转,万事非,欲寻梦之地,当求人指。”众人围过来,将秦问之包围。这下好了,插翅难飞。他暗自思忖,额头冒出冷汗。

幸好这时林越打来电话,让他有机会逃离不知所措的境遇。秦问之清了清嗓子,正欲开口,林越劈头盖脸一顿骂,让他赶紧回去。她还说了些有关《寻梦记》出版的事,但秦问之没听清。老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将他淹没。盲人老汉无奈地朝他叹气,似有种恨铁不成钢之感。随着他转身走远,众人才渐渐散去。电话不知何时挂断,一群鸽子从广场上扑腾而来,像在赶他离开。

沿文竹县城寻找一圈,并未见到书中所写之景。天边已显露夕阳,路面行人渐少,秦问之失望地走向公交站,准备去火车站回成都。

3路公车许久未到,等车人逐渐只剩他一个。这时,一阵清脆的敲击声传来,侧脸一看,竟是那位盲人老汉。他似有意与秦问之说话,先是用盲眼打量他,紧接着发出几个拟声词,像是方言。

他问,不信?

秦问之怔了几秒,随后反应过来。嗤笑一声,没做回应。倒是他,拖着长音拉拉杂杂一番秦问之听不懂的话,有心勾起他的好奇。

但不得不承认,他与《寻梦记》里的“贾大师”颇有相似之处。贾大师平日里爱说些常人无法理解的话,说话时总是夹杂古文,一副装模作样的做派,像是穿越时空而来。而眼前这个算命瞎子,显然看出秦问之是个外地人,想借机坑他一把。

秦问之为自己的机警暗喜,公车到站,盲人老汉上车,他紧随其后。乘客不多,个个面色憔悴,神色紧张。靠窗坐下,听有人向他打招呼,也叫他“大师”。秦问之忍不住给杜无发消息,告诉他这段有趣的经历。

打完字,抬起头,窗外是绵延不绝的群山。秦问之“蹭”地从椅子上蹦起,赶忙问身边的人这趟车是不是去火车站。几位老妇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摇了摇头。车越往群山深处开,秦问之就越慌张。然而司机并不理会他的要求,一个劲地往前开。

透过玻璃窗,刻有“土门”二字的标示牌映入眼帘。搜索“土门”,得到寥寥信息,讨论最多的,是明崇祯时,县令陆经术勒碑以记九龙山奇景。秦问之无奈坐下,等群山和黄昏日渐将自己包裹。林越催他回去,称作协将在明年增设李真文学奖,《寻梦记》务必要抓紧定稿并出版。

车上一片寂静,乘客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十分钟后,公车停靠在修车棚对面。日落洇染蓝色画布,秦问之欲寻一处栖身之地,然而放眼望去,全是长满青苔的黑瓦孤桀立于房顶。

野性未消的狗疯狂拉扯锁链,红色胸罩被风吹落在菜地里。司机下来,告诉秦问之此时已无回县城里的车。不知所措之际,大师竟主动提出让秦问之去他家借宿一宿。司机连连夸他运气好,称能得到大师的照顾,定有好运。秦问之苦笑一声,实在没辙,点头同意。

同行途中,大师说他往上四五代都住在此,以打猎种田为生。后来政府明令禁止猎杀动物,才不得不去县城里谋生活。当他们从田埂小路穿行,插过一条微道时,秦问之注意到田里满是干枯的杂草,没有秸秆,不像刚收割过庄稼的模样。

夜幕已然降临。风卷落叶,发出诡异的声音。秦问之恍然惊觉,一路走来,只见紧闭的木门,并未听到任何人声。

在《寻梦记》里,秦问之曾描写一座隐匿于群山中的村庄,炊烟袅袅,一片祥和。贾大师同村长坐上位,好酒好菜热情招待“我”。而现在,秦问之心里发憷,越加害怕。

他被门口竖立的半截石碑吸引,打开手机灯光,仔细阅读上面的文字。但这些符号俨然不像汉字,有种异域他国的味道。

门板咿呀作响,院子里散落着晒干的柚子皮。大师摸黑拉开灯,瓦数低,光线弱,蜘蛛网密集。对盲人来说,灯泡是多余的。

不合时宜之事到处都是。厨房里码放整齐的柴火,墙上挂着的镜子,以及屋后偶尔传来的婴孩的啼哭。

晚饭很简陋,大师做了丝瓜面疙瘩,蹲在屋檐下,连吃两碗。秦问之看着漂浮在面上的黑色锅灰,久久未动筷子。

想到白天他说的那番话,以及众人称其为大师。秦问之故作不在意,念出“麓棠”一词。他竟用筷子敲碗,噼里啪啦一大堆本地方言,随后说出一段惊人的话。他说,陆经术县令掌管本地时,有个姓贾的猎户声称在后山北面看到一种奇花,夜开晨谢,粉紫分明,香气扑鼻,使人飘飘欲仙。

“陆县令派人前去寻此花,找了半月有余都没发现踪迹。陆县令对周围人慨叹‘花自有其缘,强求必致失’,要是能找到,不如取名‘麓棠’二字。”

秦问之哼哼几声,为自己的误打误撞窃喜,一口气把面疙瘩吞下肚。卖相不好,但大师手艺确实不错。为表谢意,他从兜里掏出一百元,算付房费。大师婉言相拒,替秦问之收拾好屋子。并嘱咐他,晚上不管听到任何响声,都不要出门。

夜深人静,大师躺在屋里听收音机,房间不隔音,女主播温柔播报天龙座流星将于10月27日达到极大。秦问之想起两个月前同林越去西郊观星的事。两人一路开至山顶,流星如约而至,林越主动吻自己,一股热气往上窜,他那无处安放的荷尔蒙终于得到释放。那晚之后,他搬去林越的住处,开始同居生活。

秦问之忘记自己是何时睡着的。被喊声惊醒时,手机显示凌晨两点半。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人渗得发慌。想起大师的警告,他蒙着被子极力使自己再次入睡。可惜失败了。

小说家天性敏感,胆量在想象面前不值一提。秦问之蹑手蹑脚下床,披上外套,将门拉开一条缝隙。夜色茫茫,院子静谧。走到院中间,抬头望天,黑云缓缓游移,人声再次响起,颇有恐怖电影的氛围。

轻手软脚走到木门前,稍微松开门栓,紧贴缝隙,眼睛所窥使秦问之差点惊叫出来。屋外燃起火光,一群黑影正围着火堆转圈,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火势渐微,人声依旧鼎沸。仔细听,还有妇女的哭声。浑身汗毛早已竖起,秦问之双腿发软,咧咧呛呛跑回了屋内。

再次醒来时,天已亮堂。秦问之顶着疲惫走到院中,大师在厨房里蒸馒头。趁手机还有少许电量,他赶紧给林越打电话,电话占线,没响几声就挂了。

屋外有人敲门,门板被敲得啪啪作响。秦问之正欲开门,大师赶忙拦住他,让他躲屋里去。秦问之一头雾水,但还是照办。进来一男一女,手里捧着精致的木盒。双双跪地,连磕三个头,虔诚地把木盒捧在手心,递给大师。

大师念了几句方言,从裤兜掏出符咒,打开木盒,放在里面,再次发咒,归还盒子,送别来者。谁知,林越竟这时回过电话,轻快的音乐一泻而出,一男一女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屋内。幸有大师糊弄几句,两人才没起疑。

林越先是骂了秦问之一顿,随后说她妥协了,《寻梦记》将由她来改稿。这也就意味着,秦问之的作品将不再属于他,秦问之这个名字,终将成为一个躯壳。

想起昨晚骇人的场景,以及刚才令人费解的行为,秦问之憋了许久的火气瞬间迸发,对着电话就是一通发泄。他表达诉求,要是按照她的想法改,宁愿《寻梦记》不出版。林越没有说话,静默几秒后,电话挂断。手机没电了。而秦问之,竟意外地替自己高兴。自打认识林越,进入这个圈子来,他已好久没有完整地诉说过自己的想法。

大师听出端倪,问秦问之是不是写书的。

秦问之承认身份,并道出前来文竹县的前因后果。大师听完笑了,问他打算许什么愿望。

他这一问倒提醒秦问之,“北丘之栩”能使人梦想成真。只是对《虚妄旧闻录》记载的传闻,秦问之并未全部当真。他一边思索着,是要小说获奖,还是买彩票中五百万,一边心情大好笑出声。

蹲在屋檐下吃馒头时,秦问之忍不住问大师刚才那两人递来的盒子里装的是何物。大师喝了一口水,漫不经心地回答,骨灰。

他被馒头噎住,使劲拍打胸脯。那些牢不可破的常识被打破,与之相伴的,是油然而生的恐惧。

“昨晚为啥不听劝?”

“不知道。”秦问之瞪大瞳孔,喃喃自语。

“压抑你的好奇心。”

“我真不知道。”秦问之把半块馒头全部塞进嘴里,眼眶噙泪,呼吸急促。

《虚妄旧闻录》第三章记载:丘乃天成,四时有雾,遇晴,复发奇之光。但今日阴云密布,恐要下雨。

秦问之哆哆嗦嗦起身,欲收拾行李回县城。小雨滴答下起,不过几分钟后,雨势猛烈,似有排山倒海之势。他只好躲在屋檐下等雨停。一边思索要不要去后山,一边回忆昨夜那骇人的场景。

大师将秦问之送至村口。村庄骤然变得热闹起来,路上满是扛着锄头,挑着箩筐的农民。他们一边朝大师恭敬地点头,一边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秦问之。跨过小沟时,秦问之看到枯草丛中散落燃烧过的木灰,仔细一瞧,白色麻布露出一角,隐隐可见未烧干净的纸钱。

回县城的第一班车已经开走,下一班还要等上半个小时。

然而秦问之是断然不会轻易回去,既然来了,怎么也得把“北丘之栩”找到。大师坐在石墩上等车,秦问之移步他身边,说出自己的想法。

“不可能。”他拒绝当秦问之的引路人,决绝地说:“心星造作大为凶,你最好也别去。”

秦问之正思忖如何让大师为自己带路,余光扫到那件掉落在菜地里又被重新晾在竹竿上的红色胸罩,咬牙一横,威胁大师,要么带他去,要么就把昨晚看到的仪式写进书里。

他的脸一僵,呈现青白色。终究还是缓缓起身,单手拄拐,右手背后,低下头走向入山口。他的后背想必是承受了太多的秘密,一眨眼就更驼了。

入山处有一座土地庙,墙体斑驳,横梁脱落。路过时,秦问之斜眼一瞥,竟在庙中看到那个骨灰盒。凉意席卷后背,他大步往前,紧跟大师,丝毫不敢松懈。

沿山道走了半个小时,两人靠在石头上休息。陆续有人从山上下来,挑着担子或拿着镰刀,头戴方巾,脖颈处涂抹红黑色图腾,有些原始人做派。同大师打完招呼,又脚步飞快地消失在云南松之中。

秦问之捡了根木棍,边走边击打那些正以肉眼不可见速度变枯的树枝,心里有说不出的困惑和不安。

大师的体力比预想的好。走走停停一上午,终于到了山顶。顶上有一间茅草房,门口挂玉米棒,炊烟从右侧房梁下飘出,大师吩咐秦问之前去敲门。虫蛀密布的门板吱吱呀呀打开,一个年过七旬满头银发,脖颈处有红黑图腾的老人蹒跚走出,看了秦问之一眼,再把视线放到大师身上,熟稔地同他交谈。

午饭时,秦问之假装扭动脖子,舒展筋骨,借机打量这间房。屋子虽小,但也算整洁。墙上挂了一把长矛、一把生锈的飞叉和一张弓箭,用麻绳捆着,上面布满蜘蛛网,看起来很久没用过。

饭后,大师闭目养神一个多小时。秦问之站在山边,冥冥中觉得自己正处于说不清道不明的境遇中,不知是危险还是老天的庇佑。从山顶往下看,葱郁茂盛的森林并不因秋天的到来而倍感萧瑟,绿色植物仍旧占了大头,只是被阴云笼罩,略显阴森可怖。秦问之有些想念北京的香山,每到这时邀几个好友爬山,满山红枫,远远观望,如一片正在燃烧的火海,等置身其中,自己也就成为了被燃烧的一员。

再次出发时,天空阴暗,黑夜像是提前到来。后山没有山道,只能边走边开辟道路。大师稳健地走在前面,用拐杖挡开盘根错节的枝丫。他的一言一行时刻都在出乎秦问之的意料,从上山到现在,他几乎快忘记他是个盲人。

光线越来越暗,茂盛的云南松挡住天空,行走在如此阴冷潮湿的森林里,人难免会变得多疑。秦问之裹紧衣裳,鞋底死死摩擦泥土往下挪,隐约记得《虚妄旧闻录》中有“伏虎何年事”“龙潜不可见”“峰拗峭石骈嵯牙”之类的诗句,唯恐后山有野兽,不免加快步伐。

事实上,翻山前行途中并未出现野兽,地上湿滑,虫子在潮湿的木头上肆虐爬行。估摸时间,差不多走了两个小时,恐惧和绝望感陡增,秦问之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终于全部倾吐出来。

秦问之有意后退与他拉开距离,壮着胆子忿忿问他村里神秘仪式,庙中骨灰盒,以及山顶老人身份的问题。话刚落,陡然想起大师曾言山上猎户曾经见过麓棠,难不成刚才的老人是猎户的后代?

秦问之重重喘气,紧紧盯着大师,预想接下来会发生何事。他仍旧一副行若无事的模样,对秦问之的问题不予理睬,对两人即将陷入黑暗和未知的境遇不当回事。秦问之知道,眼下自己要么继续跟着他往前走,要么原路返回。但森林正在被黑暗倾覆,没有导航和手电筒,无论如何也走出不这里。秦问之像置身迷宫中的那只七星瓢虫,横冲直撞,头破血流,在回旋缠绕的路径中碰壁折返又碰壁。没有人能拯救自己。

视线所及,一片漆黑,脚下枯枝作响,偶有鸟叫,扑腾翅膀,飞远了。时间被黑暗遮蔽,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

秦问之摸索背包,找出一个打火机,透过火光,扫了一圈,大师靠在距他五米来远的大树上。火光熄灭,又重新点燃,反复多次,终于再也没有光亮。

晋熙野老。秦问之忽然想起《虚妄旧闻录》的作者。在文章尾,他写道:“落第还乡,恨恨不已,著书,愿为世名。”然而年岁更替,除了秦问之和杜无,大概再没人知晓他了吧。

秦问之又想到《寻梦记》。那阵子他沉迷构造梦境,企图寻梦逃离现实。林越有一点说得对,他过于理想主义,梦境美得如世外桃源。读者读几页,便再也提不起兴趣。毕竟陶渊明在前,乌托邦小说在后,在如此激烈的市场中,他的作品毫无疑问会被淘汰。

慨叹之际,脚边突然生出一朵粉紫分明的花,花香浓郁地钻进秦问之的鼻腔,使他骤然清醒。

期盼已久的奇迹发生了。麓棠从秦问之脚下延展,一朵挨着一朵,破土而出,绽放花瓣。奇光从参天古树中折射而下,原本被遮蔽的森林变得开阔明亮,雾霭从花丛中缓缓升起。云雾缭绕,花香馥郁,同梦中所见极其相似!

秦问之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踩着麓棠往前走,拨开厚重的雾气,柞树挺立。大师与他分坐石桌前,刻有棋盘纹路的桌上放着一本佚名书籍。但内页空白,没有一个字。

大师催秦问之赶紧许愿离开。但北丘过于奇幻,使他乱了心智。他掏出笔,将眼前所见景物一一写下。

词越记越多,打乱顺序重新组合,恰好就是《寻梦记》中之景。一想到这种千百年难遇的巧合竟发生在自己身上,秦问之就情不自禁放声大笑。

大师神情凝重,掐指算卦,嘴里不停念道将有大凶之灾。秦问之只好恭敬起身,面对“北丘之栩”,思来想去,最后许下愿望:为世名,为己著。随后在空白书籍上,签上自己的大名。

“好不容易找到,要不,您也许个愿?”秦问之递过笔。

大师接过,不是许愿,也不是签名,而是大笔一挥画了几个符咒,像字,又像画。秦问之问他这是何意,大师合上书页,将书籍放于柞树下,虔诚地鞠了一躬。事毕,领秦问之回村。

两人每走一步,麓棠便消失一寸。离北丘越远,麓棠也就全部消失不见。

夜已降临,在森林中行走极其危险。秦问之提议休整一晚,大师执意要走,反复言说将有大事发生。秦问之只好加快脚步,枯枝不断戳进他的裤脚,划了好几道口子。

走到树林稀松处,竟有一轮圆月悬挂天上。秦问之又渴又饿,实在没有力气继续爬。大师伸过拐杖,让秦问之从后拉着。一前一后,又走了好几个小时。

行至半山腰,便可见山下的村庄。同昨夜一样,巨大的火光从村子中间燃起,隐约能听见人声。秦问之忽然有种大胆的猜测,这里的人在要么在进行某种葬礼,要么在用婴孩献祭。

他正想着,大师一把扯着拐杖,将他往前拉。泥土潮湿,容易打滑。秦问之脚底不稳,瞬间往前倒在大师身上,大师还未来得及反应,他俩便沿着山道往下翻滚。在热烈的火光和神秘的呐喊声中,秦问之好像听见大师在说话,什么“遗世”“轻名”“终散去”之类的词句。

再度醒来时,林越正坐在秦问之身边削苹果。消毒水的味道提醒秦问之,得救了。

林越把苹果塞秦问之嘴里,喋喋不休地说:“幸亏你命大,被土地庙挡了一下。虽然肋骨断了三根,还有轻微脑震荡,但完全……”

“大师呢?”秦问之打断她,急忙问道:“他怎么样了?”

“脑子坏了?”林越嗤笑一声,起身去喊医生。

在医院躺了半个月,秦问之被林越接回了北京。临走时,秦问之问她闻到空气里的酒香了吗?

她用同情的眼神看着秦问之,眉宇间净是温柔。

直到伤好,秦问之依旧没有打听到大师的下落。杜无问他这一切是否是臆想出来的,秦问之摇摇头,却又停住了。

林越不知在忙些什么,好些天没见她。为了证明自己的记忆没有出现偏差,秦问之带好相机,再一次前往文竹县。

十月末,再次踏上文竹县的土地,心情复杂至极。一切仍是破旧的,一切仍是衰败的,只是地上堆了更多的枯叶,空气更加阴冷潮湿。

乘坐前往土门的班车,司机没变,乘客也没变。除了大师。下车时,几只黑狗嚣张地围过来,冲秦问之吼叫,其中一只,嘴里叼着红色胸罩,看上去异常滑稽。

沿田间小道走到大师家门口,石碑还在,快被掉落的竹叶掩埋了。秦问之往门缝里觑,院子里满是杂草,看起来不像有人住过。他欲敲门,一对夫妻扛着农具回家,问他在做啥。

秦问之微微侧身,被吓得浑身打摆。这不就是捧着骨灰盒的那对夫妇吗?他战战兢兢询问大师去哪了。他们原本松弛的神色立马变得紧张,什么话没说就快步走开。

秦问之连敲几户村人家门,一听到“大师”俩字,个个都立马把门窗紧锁,他像个蚂蚱滚来滚去,终究还是滚上了回县城的公车。

他不甘心,在招待所住宿一晚,打算去第一次见大师的寺庙前寻寻踪迹。临睡时,林越与他联系,兴奋地说《寻梦记》已交付,就等着出版。秦问之为她擅自修改自己的作品而生气,正郁闷之际,她却突然夸自己,说他终于认清现实,愿意当个市场需要的作家。

几番追问,事情终于明了,秦问之被送回北京养伤后,她打开他的电脑,正准备修改稿件,却惊讶地发现稿子已经改完了,并且完全是按照她的要求修改的。将改稿后的《寻梦记》通读完,林越有种苦尽甘来的感觉,一种无法言说的激动。她知道,她赌赢了。

也许大师根本就不存在,又或者,他有什么法术,能抹去人的记忆。秦问之突然想起山上的老人,于是在县城找了个当地人,名叫长谷,给钱让他带自己爬山。两人从同样的入口上山,土地庙还在,除了烧干的香蜡,没有任何东西。好在他俩沿山道顺利爬上了山顶,然而山顶一片空荡,根本没有茅草屋的踪迹。见秦问之心灰意冷,一脸失望,长谷安慰他说,要是爬得不过瘾,可以去青城山、峨眉山试试。下山时,他还问秦问之怎么想到来爬九龙山,说当地人很少来这里,不吉利。关于怎么个不吉利法,却又说不清。秦问之问他现今山上还有人打猎么?长谷不可思议地笑出声,野物都莫得,打什么猎?

寻问无果,秦问之只好打道回府。长谷将他送上火车时,送了他一张年画,称辟邪之用,过年时可贴在家门口。火车缓缓驶出,秦问之展开年画,是大师在北丘画的那个符咒。他平静地将画折叠,塞进口袋,倚靠座椅,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丘陵和低矮灌木丛,心里是说不出的压抑。

从机场线换地铁,途径魏公村时,杜无发来一张图片,是碑文的翻译。在深邃漆黑的通道里,地铁疾驰,厢内寂静,静止的广告牌连续跳跃,人影仿佛在画面里游动。

秦问之怀揣着一颗迷茫不知所踪的心,将全部行李收拾妥当,决绝地搬离了林越的家。重新回到曾经埋头写作的老式居民区,才渐渐有一种“吾心安放”的适意。

临走时,秦问之给林越留下纸条,告诉她自己将以新的身份开始写作,也就是说,《寻梦记》将只属于过去的秦问之,一个毫无意义的名字。

小区住户变动很大,大多都是像秦问之这样北漂的年轻人。与他们擦肩而过,他有时会产生同命相怜的悲悯。收拾好房间,已是半夜。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眼睛苦涩往上看,那份残缺的墓碑文,有关晋熙野老生平的文字,此时,全部雕刻在天花板上。

石碑记载,晋熙野老落第归乡听闻后山有奇花,便去寻访。几日后从山上下来,写了《虚妄旧闻录》,在坊间流传。但好景不长,陆县令被贬离任,新任县令以妖言惑众为由查封此书,之后世上便再无所见了。晚年时,因罹患眼疾,不幸跌落山崖。其他有关内容,则全部缺失。

想着入神,竟已睡去。次日醒来,掀开窗帘,阳光热烈,涌进狭小的屋子。他将头探出窗,楼下卖鸡蛋灌饼的摊贩前,照常围了很多年轻人。秦问之扬起嘴角,抻了抻懒腰,打开电脑,在屏幕上缓缓打出下一本书的名字:北丘之栩。

ps:上学期期末作业,写了三稿,本文为第二稿。原为元小说,后改成探秘小说,第三稿改完后竟加入了悬疑色彩,总之不伦不类。想来也是自己的作品,希望听听大家的意见,有时间继续修改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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