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芦花会唱歌(24)|| 分家
大哥二哥都结婚了,也先后住上了新崭崭的青砖红瓦房,这下,母亲心中悬挂的石头总算落地,满脸拧巴的皱纹也舒展了不少。
然而,生活不会一直顺顺当当,总要制造一些麻烦,叫人不得称心如意。
我们一大家子,算上大人孩子十几口子,整天在一个锅里搅动碗勺,鸡零狗碎与磕磕碰碰自然少不了,即便没有大吵大喊,也一样耗精费神。
但凡到了这个时候,大家都会分家,母亲不是不明白分家有诸多好处,也不是不晓得我家走到分家这一步已经势在必行,但她就是一味装糊涂,迟迟不吱声。
生产分娩,大哥二哥第一次剥离母体,分家对于母亲来说,相当于第二次把大哥二哥从她的身体上撕扯出去,没有人知道母亲内心有着怎样的疼痛与不舍。年少的我并不懂的母亲内心的牵扯,只是看到母亲走进走出蹦着个脸,紧抿着嘴唇,对于邻居与家人的问话心不在焉答非所问。
其实我家除了两处瓦房,家徒四壁,没有什么东西可分,最让母亲难以决断的,就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舍不得踢开大哥二哥其中的任何一个。母亲眼里,她的两个儿子都是光长人不长心,都稚嫩得离不开她的护佑,尽管两处房子同在一个村庄,相距不过三两里。
请原谅我用“踢开”这个词,我实在想不出来其它更准确的表达,因为在我成为人母之后,才明白必须狠狠地下决心,才能把孩子从自己的身边推开。
终究母亲还是下定决心要分家,在一个寻常的日子,把村里有威望的老人请到我家,当着大哥大嫂二哥二嫂的面,说出了有关分家的想法。
即,小街的三间瓦房归属大哥一家,他们继续留在小街,父母带着我们兄妹三个,跟着二哥一家住到北墩的新瓦房。
母亲的理由是,大哥是生产队长,大嫂是老师,而二哥二嫂识字不多又都老实,就是所谓的弱势一方,需要父母时不时地帮衬一把。她以为凭借大哥大嫂的能力,未来过日子会比二哥二嫂强很多,然而,世事难料,大哥家一直过得不如意,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我要是不跟着老二,指不定他们的日子就过得落花流水,人穷被人欺,左邻右舍也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哪个不是尽往有钱人跟前凑?”这是母亲的原话。
当时的父母还算身强力壮,是香饽饽,大哥二哥都想跟着父母,类似于大树底下好乘凉。
但对于父母提出的分家做法,大哥表示赞同,大嫂冰着个脸,沉默不语。
对于大嫂的隐忍,母亲更加难受,她倒情愿大嫂发作几句抱怨几声。连续两个孩子夭折,大哥大嫂内心的伤痛不是一年半载可以痊愈,他们同样需要父母的帮衬。
打我出生就住在小街,我舍不得离开小街,还是跟着父母搬去了冷冷清清的北墩。
新家门前,收割之后的稻田光秃秃地裸露着,直立的桔梗犹如刀戟,时不时地戳破我光着的双脚;星罗棋布的稻田之外,沟渠横七竖八,杂草野树丛生,住户稀稀落落,颇有些荒凉的况味。
二哥二嫂时不时地抱怨,这是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母亲充耳不闻,只当没有听见。
不分家日子过得不安生,分了家日子还是过得憋屈,这世上能有什么方法可以消除烦恼?生活啊,总是给人出难题。
我和姐姐很是不适应,整天撅着嘴闷闷不乐,有时实在忍耐不住,就会哭丧着脸要母亲再搬去热闹的小街,每逢这时,母亲就会怒不可遏地训斥我们,好像要把淤积多日的火气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
我已经过了十岁,母亲隔三差五地叫我端些肉鱼等吃食去大哥家。大哥大嫂脸色阴沉,他们见了母亲常常低着头,目不斜视,一句话不说,好像对面站着的是陌生人,想必他们内心也有怨和
也不能经常明晃晃地送东西给大哥,二哥会生气说怪话,母亲就叫父亲偷偷拿些鸭蛋过去。
有一天,我跟母亲去集镇,回家的半路上,四周无人,狂野的秋风抽打得树叶团团转,母亲突然蹲到小河边,放开嗓子,嚎啕大哭。
我上前拽母亲的衣角,母亲甩开我,“乖瓜,你让我哭一会儿,我舍不得大喜(大哥名字)呀,看他整天揪着个嘴,下巴都瘦尖了,我这心里就像针戳一样!”
寂静的黄昏,母亲一言不发地打着柴帘,也会突然间跑到屋后的柴垛旁边,埋头大哭。
邻居闻声来相劝,儿子成家了迟早要分开过,又不能把他们箍在身边一辈子,母亲同样甩开他们的手,“让我哭一会儿,看到大喜那个样子,我心里就像堵着块石头。”
天色向晚,树叶刮成旋涡,小鸟模糊的剪影低空掠过,母亲一把一把甩飞鼻涕的样子深深地刻进我的脑海,多少年不褪色。
母亲不会读书看报,又不能见谁逮谁喋喋不休地诉说,除了通过号啕大哭,如何才能发泄内心的疼痛与不舍?这样的哭泣,我亲眼目睹过很多次。
年幼无知的我很是诧异,一家人近在咫尺,早不见晚上见,有必要难过成这样吗?等我长大成家后才真正理解了母亲,儿子第一天上幼儿园,我却六神无主,内心被掏空似的难过。
喜乐也好,悲愁也罢,什么都不能迟滞时间的脚步,日月照样升起来又落下,花谢了花又开。
母亲在门前屋后栽种榆树和蔬菜,父亲挥锹动铲往稻田洼地里填土,没多久,油菜抽绿叶,榆树冒新芽,空旷寂寥的荒地焕发出一片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