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赵老师的爱情
读初中的时候，镇中心校调来一个老师，姓赵，不是俺们一个镇的，平时住在学校宿舍，周六中午放学，骑辆平把的飞鸽自行车回家，周日下午返学校吃顿晚饭。
赵老师个子不高，穿一件橄榄绿军制服，不知谁给他的，海军蓝裤子，有时候穿一只青色方口布鞋，有时候也穿擦黑油子的皮鞋。赵老师县城师范学校毕业，教化学，时常拿一根磨得溜滑旳教杆儿，柳木的，足有一米多长，在黑板上滑来滑去，赵老师讲课总是把黑板写得满满的，字儿写得一般，课上得却也认真。
二十五、六岁了，没找到对象，赵老师挺着急，晚上自习课上后常来教室转悠，有几个长得可以的女孩子，下课仍不愿离开，就想多学会儿。农村出来的，想法很简单，考个小中专，不管师范还是卫校，能转了户口，吃公家饭，鲤鱼跳龙门，一辈子的富贵周全了。班上复习考中专的女孩子，比赵老师大多小不了几岁，都复习好多年了，如同古时候科举考试，年年无望年年望，孰不知小中专难考，一个县几十个人，撒到各乡镇，每个学校也就三三两两那么几个，可怜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头发都熬白了。
俺村的安安，也在赵老师的班上复习，今年已是奋战的第三个年头了。安安一米六五的个子，扎一根粗黑的长辫子，脸蛋白里透红，时常穿一件红条绒对襟褂子，蓝布裤子，粉色带提篮把儿的方口布鞋。赵老师上化学课，常点名叫安安答问题，开始时安安还有点羞涩，后来每堂课都叫答问题，习惯了，落落大方吐字清晰，题目都翻滥了，根本挡不住。每逢自习课之后，安安想在教室多刷会儿题，赵老师总在她旁边不远睃巡，还时不时主动凑过来，帮安安解题，一个教化学的，竟然数学物理英语门门精，这让安安心里下不免滋生一丝丝仰慕。
但不能够有其他想法，安安还有军军呢，军军和安安是一个村的，俩人儿青梅竹马，上学一起走放学一块回，初三毕业那年军军考上县城的重点高中，安安中专没考上，那个暑假，在月光皎洁的小河边，俩人坐在青石桥上，脚伸进哗啦啦的河水中，相依相偎，那个晚上，军军亲了安安的唇，军军嗅着安安发梢月季花的气息，鼓励安安继续考，等军军大学毕业安安中专毕业，他们就结婚生娃，安安答应军军，要生就生俩，军军喜欢男孩，安安喜欢女儿。
有一天逢集，赵老师蹬自行车去集上买回来一只花皮沙囊大西瓜，盛了一桶凉水冰着，托烧茶水炉子的小四，一个憨不拉几的小伙儿，请安安来他的单身宿舍吃西瓜，安安很犯愁，是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去了呢？无意中给赵老师释放了一个错误的信号，不去呢，又怕伤了赵老师的心。
那天天气燥热，门前的杨树上蝉声聒噪，安安脸了冒了热汗，安安的心顿时纷乱如麻。这时候，三姐来了，三姐来给安安捎来煎饼和咸菜。三姐是村前老史家史大娘的闺女，在镇上罐头厂上班，合同工。三姐长得俊，双眼皮大眼睛，细柳长条，大长腿。三姐从小好打扮，整天收拾得花枝招展，惹人喜欢。史大娘家的门槛子被人踏平了，三姐只回一句话，不是吃国库粮的，条件再好，不嫁！史大娘长叹一声，这还要得罪多少人家呀？
这么热的天儿，劳烦三姐捎东西，我得怎么谢三姐呀？安安笑了笑，说道。
咱姐俩谁跟谁呀？三姐说道，她拿起小桌板安安的小镜子照照脸蛋儿，另一只手梳理一下刚烫过的披肩短发，扭扭细腰，侧转身子，莞尔一笑，问安安，姐今天好看吗？
三姐比电影里的明星还俊，安安说。
说实话，俺身上有哪个明星的气质？三姐双手叉腰，身子左右摇摆，转一个圈亮相，双眸溢彩，风情万种，高耸的前胸，翘翘的后臀，更是真材实料。
比刘晓庆还好看，安安嘻嘻一笑。
真的吗？三姐笑得花枝乱颤，说道，安安你倒是好眼光，俺们厂里好多人都这么说。哎！三姐叹了口气，说，你说说，安安，姐长这么好看，不知道会便宜了哪个混蛋？
别臭美了，走，俺请你吃西瓜！安安挽过三姐白藕似的胳膊，说道，顺便帮你找个浑蛋便宜便宜！
安安冰雪聪明，那天中午，拉着三姐推开赵老师宿舍门，一缕紫荆花的味道，顿然在屋内芬芳四溢，赵老师的眼前立马惊鸿一片。三姐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一头披肩卷发，巧施胭脂淡抹粉，穿衣着装时尚。安安帮赵老师切西瓜，三姐小口啃着西瓜，与赵老师温言软语细聊，那天屋内虽纤尘不动，春波却在暗涌。
赵老师对这个三姐很满意，第二天上午，主动骑车去罐头厂找三姐约会。赵老师绕过门卫，径自去了三姐的车间，当时的三姐正白衣白帽，脸上遮着一张大口罩，低头往瓶子上贴花花绿绿的纸标签。赵老师站在三姐面前欣赏了老半天，三姐干得仔细，竟浑然不觉！不知过了多久，三姐耳边听到似有雄性粗重的呼吸，几乎同时四周传来小姑娘小媳妇儿叽叽喳喳的笑闹声。她抬起了头，双眼皮上的长睫毛忽闪忽闪……
走，我带你去吃点好的。赵老师说。
从此，俩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俩人不是你来就是我去，天天粘缠在一起，耳鬓厮磨，卿卿我我，显得十分恩爱。
史大娘自打嫁给史大爷，接连生下五个女儿一个儿子，仰仗儿女多，史大爷除了忙于侍弄牲口，田间地头转转，盘算春天种啥，秋天的收成，肩不挑，手不扛，油瓶子倒了也不屑于扶，好在史大娘能干，里里外外是把好手。大闺女跟了本庄最壮的小伙，二闺女嫁了邻村退伍军人，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在史大爷眼里，女婿就是自家的儿，家里十几亩责任田，三亩苹果园，全指着女婿干着呢，当然，史大爷家里好酒不断，猪头下水每集都买，你总不能光让驴拉磨不给驴吃草吧？
三妮谈了男朋友，头一回上门，史大爷可逮着不花钱的劳动力了。他嘴里咬着烟袋杆儿，倒背着双手，他先是领着赵老师参观了他家的果园，园子里的苹果树挂满了绿盈盈的青铃铛。又带他去了水井边的菜园子，黄瓜、豆角、扁豆一架又一架，一垄又一垄，水灵灵飘着诱人的清香。之后又去看了他家玉米大豆花生地，红薯高粱谷子地，走近家门口的时候，赵老师甭说干活了，一圈儿走下来脚都走酸了。紧接着，史大爷弯腰拐进家前的小胡同，赵老师一步不离跟后边儿，走了大约二十米左右，原来胡同的尽头有个小院，门口拴了条看门的黑狗，见到生人汪汪叫嚣，院里的大白鹅嘎嘎直鸣，牛棚里养着两头黄犍牛，一头青母牛带一只花色小牛犊，一群小山羊，大约十几只正在吃青草……
史大爷烟灭了，他拿起烟杆儿在布鞋底子上扣扣，弹掉烟灰，别腰里，抬头对赵老师说，庄稼人过日子，满眼都是活啊！今上午，你和三妮去南山坡割两筐草来喂牛，回来有鱼有鸡有肘子，小四妮从城里带回来一箱汾酒，你俩姐夫在西洼玉米地里帮咱家锄草，估摸着晌午头上能干完，咱爷几个今天聚一块好好喝一盅。
此后每逢节假日，史大爷都要托安安捎信，唤赵老师这毛头女婿来村里干活儿，赵老师勉为其难，谈对象讨媳妇总得有所表现。丈人家的农活虽说脏点儿，累点儿，全是为着三姐，为早早抱得美人归，干得也是很上心，锄草运肥，挑水抗旱，扶垄挖沟修地堰，岳父里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儿。虽说好吃好喝好招待，可每次都是披星带月归。开始的时候，赵老师与三姐你侬我侬，就是剥层皮，权当甜蜜的折磨，也总会心生惬意。
可久而久之，老师就有点儿渐渐吃不消了。秋耕的前一天，恰逢周末儿，岳父又托安安把毛头女婿请了来，赵老师的自行车还没停稳，史大爷就递过一顶席夹子，吩咐赵老师戴上，指着大门口一堆山一样的厩肥，说道，今天，你就把这堆土杂肥运到家西的大片田里，再把肥料洒均匀了，别耽误明晌拖拉机来咱家耕地。
那天，三妮请了一天假，从集上买了些鸡鱼肉蛋，开始在院子里帮母亲张罗饭菜，她戴一顶遮阳帽，穿短衣短裤小白鞋，显得清新干练，赵老师有时偷瞄一眼三姐，见她正洗菜切肉，劈柴烧火，累得鼻梁上溢出细细的汗珠，赵老师心里顿感温暖。三妮时不时拿块白毛巾出来给赵老师擦擦汗，送碗茶水给赵老师解解渴，洗块青萝卜递赵老师嘴边儿喂给他吃……
独轮架子车拖两只绵槐条编的方形粪篓，赵老师先是拿铁锨一墩一墩锄满两粪篓，然后，扣上背绊，两手抓起车抓手，穿街过巷，小车子吱吱吜吜行走在狭窄坎坷的乡间小路上。橡胶轮子沉重迟缓地转着，一车又一车，迎着斜阳去，背对彩霞归。赵老师汗流夹背，气喘吁吁，直干到月上柳梢头，累得差不多吐血，人都虚脱了也没把那堆肥运完，老师迎风喟叹，想俺十年苦读，终于考上师范，跳出农门，好不容易脱离了稼穑之苦，找了可心的姑娘，却又一下回到了解放前，我这是图了个啥呀？
赵老师坐在月光下的青石板上，喘口气歇歇脚，他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这时候，史大爷咬着烟杆儿走出来看了看，还有近三分之一的肥没运走，他抬头看了看月亮，倒没表现出什么。史大爷对赵老师说，先回家吃饭吧，今晚上你就住这儿，明早晨起个早儿，把剩下的土肥运完！
赵老师苦着个脸，想死的心都有，他望着史大爷远去的背影，直直腰拍拍腿，尝试着挺腰站起来，他缓缓走向自行车，趁三妮儿一家没注意，饭也没吃，偷偷骑上自行车，借着月光飞一般逃回学校，村路上留下一路晚风在吹……
在学校的宿舍，赵老师灯也没开，茶水未进，合衣而卧滩软在床上。忽然，他在虚无缥缈中走向一条水流淙淙的小河，飞溅着晶莹剔透的水花，河的对面云雾缭绕，他看见一群花喜鹊向他飞来，叽叽喳喳在他的耳畔亲昵地嬉闹，他感觉耳垂有点暖暖的痒……醒来，一缕银色的月光从窗外飘来，月光下，三姐正捧着他的脸爱昵地端祥，三姐穿一身素色的长裙，两只柔软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赵老师凝视着三姐长睫毛低垂的眼睛，问了一句，今晚，你能不走吗？
饭都不吃就跑，好让人担心，俺给你捎来了你喜欢的柴火炖鸡，趁热吃！三姐吐气如兰。
俺不想吃！赵老师有气无力地说。
俺来喂你！三姐端来柴火炖鸡，先拿汤匙给赵老师舀了一勺，轻柔地送进赵老师的嘴边，赵老师感觉喉结一动，一股暖流缓缓而下，他听到自己的肠胃“咕噜”叫了一下。
三姐喂完身疲力竭的赵老师，又给他端来溯口水。赵老师从床上坐起来，咕噜咕噜冲冲嘴，三姐拿面盆接住，赵老师“呼啦“一口吐出来。年轻元气回升快，赵老师一时生龙活虎，恢复了本初的阳刚。
“俺爹让俺告诉你，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没个好身板，吃不得苦，再好的人家也不嫁。俺觉着俺爹说得对，虽说你是吃国库粮的，又是有文化的老师，条件那么好，不为俺们家想，不爱俺家里人，就是不爱俺！”
赵老师笑了笑，他双手抱住三姐温软的身子，突然想起了一个词语“爱乌及乌”，空气中一缕紫荊花的芳香，在浓浓的月光之中，如同沙糖溶进了温水，缓缓地四散开来。
明儿一早，俺把恁家门前那堆土肥运田里，拖拉机来不耽误耕地。赵老师扶摸着三姐光滑的后背，信心十足地说道。三姐将滚烫的脸蛋深深埋进赵老师的臂弯，她双耳贴近赵老师的心脏，聆听他的心跳节奏由舒缓到加快，“扑通扑通“，如同载满货物的列车急驰而来，三姐满面含羞地说道，今晚儿，咱俩好好地做个美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