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儿大爷
村里有个孤老头,按辈分,我得叫他“大爷”,他比我爸大八岁,但是看起来像我爷爷那辈人一样老。
在我的记忆里,他始终穿着那身衣服:一件深蓝色褂子,蓝得发黑,袖口和前襟永远有几块污迹;一条说绿不绿,说棕不棕的破裤子,膝盖上打着补丁;一双大拇趾那儿快要磨破、但还连着些纤维的鞋子,还戴着一顶深绿色的老式解放帽。无论冬夏,他似乎总是这副形象。
我爸叫他“全哥”,我奶奶叫他“全儿”,儿化音的叫法。奶奶给他补衣裳时总爱叹气:“全儿就这两身衣裳,穿得补丁摞补丁。”他的衣服有时候是我奶奶补,有时候是村里另外一个奶奶补,因为他家就他自己,不会针线活,连针都没有。
全儿大爷穿得脏破,但他并不算懒,他只是穷。那年头大家都穷,可他格外突出,据说他出生没多久爹妈就死了,他是村里各家一口粥一口饭轮流喂大的,那个年代,他能活下来真挺不容易。
勉强长到十四五岁,正是能吃的时候,谁家养得起他?他得想法子养活自己。不知听了谁的话,他来求我爷爷学手艺。那时候我爷爷年轻,会一手木工活,看小孩站那儿瘦得打晃,他要学就学吧,算能有碗饭吃。也不怎么教,给人家做工时带着他,让他在旁边递家伙,干点不当紧的活儿,劈个楔子解个木头,渐渐也就上手了。
后来他的口粮,大多由这手艺上来,全儿大爷是个老实人,半辈子都感激我爷爷,逢年过节都给送份儿礼,我后来见过他给我爷爷拜年,拎一包果子,一包枣馍,我奶奶收了,转头就叫我小叔再去给他送两碗酥菜。
全儿大爷手头宽裕点儿以后,有人给他介绍过对象,他也想有个伴成家过日子,但是相了几回媳妇也没成,有个女方很直接地说他,条件一般吧,长得也不行,他就灰了心,不再张罗这事。
照我看,他长得不算丑,就是小时候营养不良,个子矮,还有,他的面相应该是俗话说的“苦相”:黄黑的一张脸,没啥光泽,抬头纹像密集的排水沟,眼角耷拉着,嘴角也下垂,还有两条深陷的法令纹,不知道是面相决定命运,还是生活不如意都体现在了脸上。这种长相的人,虽然五官端正,总给人愁苦无力的观感。
几十年下来,他早习惯了一个人,对自己的日子不抱希望,只是浑浑噩噩,一天一天地过下去。他住的土坯房太破,钱被人偷过两回,后来他就把给人打家具收的钱交给我爷爷,我爷爷给他记着帐。攒到一个大数以后,我爷爷说给他添点儿钱,把屋子拾掇拾掇,住着也得劲,看能不能说个媳妇,他只摇头,用他特有的低嗓门慢吞吞地说:“唉,算了吧,谁跟咱呢。”
于是他依然住着漏雨的破屋子,穿着补了又补的衣裳,吃着没滋味的饭菜,有活儿的时候干活,没活儿的时候发呆。
一棵老树能不能重新焕发生机?这棵树经历了太久的寒冬萧条,当第一缕东风带来春天的气息,它不敢立刻抽枝发芽,可是当气候足够温暖,它会不顾一切地绽放出全部力量。
后来我又回到老家,听说全儿大爷终于结婚了,对象是个寡妇,姓赵,带了十多年孩子,孩子长大了,愿意让妈再走一步。对方看上全儿大爷踏实本分,手里也有积蓄——明摆着,全儿大爷干了几十年木工活,既没有啥坏毛病,也没见他讲吃讲穿,挣得钱肯定都攒下了。全儿大爷先前不愿意,觉得一个人过惯了,但赵寡妇往他屋里去了两趟,给他做了顿饭,他就同意了。
最近一次回老家,正碰上全儿大爷来看我爷爷,我陪着坐在一边,听他们说话。全儿大爷居然要盖新房,找我爷爷问相熟的建筑队,也有点托人情压压价的意思。我忍着好奇送走全儿大爷以后,问爷爷咋回事,这时奶奶端着针线笸箩进来,笑着说:“好事,以后有人给他补衣裳了。”
三月二十四,大吉,宜动土,宜嫁娶,福神在位。穿着新衣裳的全儿大爷和赵寡妇,不,是全儿大娘,一起看工人给新盖起的堂屋上梁,笑得皱纹更深,但是看着一点儿也不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