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她，在今天成了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不再是这个世界上谁的女儿，只是一个母亲，一个没有母亲的母亲。

她出生在贫穷的农村家庭，在家中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父亲为她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芙蓉”，寓意大富大贵，可父亲却还没有等到她长大，看她出嫁，拥有大富大贵的人生，便在她12岁那年离开了人世。父亲当初在取这个名字时，也一定没有想到，他的宝贝女儿未来的40多年人生不仅与富贵毫不相干，甚至是受尽苦难。

母亲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女子，听说出生在一个大户人家，祖上都是文化人，不过后来落败了，但小时候也当过几天的大小姐；小小的个子，温柔而善良，喜欢养些花草和猫狗。嫁给父亲时家里早已不复从前光景，家里和田地间的活早已样样在行。父亲虽然没有文化，但脑子却很聪明，手脚也很麻利，对母亲总有很敬爱。日子过得虽然清苦而忙碌，可她却很开心。

父亲去世时，她就快满12岁了，跟母亲站在一起时已只比母亲矮半个头了，加上又有点胖，看上去就像个大人了。村里的老人看见她们总笑说：“娟啊，你们俩将来可有得福享了，看你家芙蓉这身架子，这长像，将来肯定是大富大贵的命啊！”，母亲听后笑着回：“那也得能嫁个好人家啊！”。她不知道老人们从哪里看出来自己将来会大富大贵的，可她知道嫁人是要离开家，离开父母去别人家生活的。她一点不想离开家离开父母，“妈，我才不要出嫁呢，我就在咱家。”老人们哄的笑开了，“你不出嫁，那你在做一辈子老姑娘啊？”，

她不喜欢冬天，即使冬天是农村人最闲暇的季节，她可以有更多时间到处玩。即便如此，她依旧讨厌冬天，因为，冬天带走了那最疼爱自己的父亲。

入冬以后，父亲就开始卧床不起，请村里卫生队的医生来看过，说是劳累过度，得好好养着。母亲抱着才6个月大的小妹在一旁悄悄垂泪，而她突然间想起了9月的一天。

那天是开学没多久的日子，家里因为钱不够，三个弟弟报名比其它孩子晚些。父亲领着三个弟弟去学校报名，母亲背着妹妹和她在地里干活。给弟弟们报完名父亲就直接回到地里干活了。看着父亲她轻轻问出了那句在心中积压很久的话：“爸，我啥时候上学啊？”，父亲看着她难过的笑了：“是啊，我们芙蓉也该上学了，不怕，明年爸爸就让你上学。”母亲听了却轻轻地叹了口气。

听了父亲的话，她放心了，因为父亲从来不会骗自己的，她知道，自己明年一定可以上学。母亲抖了抖背上的妹妹，无奈的看着父亲：“她爸、、、、”，父亲却轻松的笑了：“没事，我块头大又年轻，有的是力气。”

看着躺在那面瘦肌黄的父亲，她开始害怕，害怕父亲会就此倒下离开。自己为什么要跟父亲说想上学呢，明知家里已经有三个弟弟在读书了，又多了一个妹妹，自己怎么还能跟父亲说要上学的话呢。如果不是自己说想上学，父亲就不会这么拼命的。自己怎么可以对父亲说想上学呢？

第一场雪还没有下下来，父亲就离开了，离开的很安静，她甚至怀疑父亲只是太累了，想好好休息会。可人们抬来了棺材，家里挂起了白布，母亲也看着她们不停的流泪。看着家里，她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地方了，这里怎么会是她的家，那个高大能干，答应明年就让自己上学的父亲，怎么就会离开了呢。他明明答应自己的啊，明年还没有到啊，他怎么就不在了呢。

日子还是要过的，就像是父亲说的“只要命在，就得努力过下去。”，母亲虽然不再整日垂泪，却变得沉闷许多，家中唯一没有变得大概只有还不明白一切的妹妹了吧。有时，看着妹妹她会想，将来，在她的想象中父亲是什么样呢？她也不再提起上学的事，只是每天跟母亲同进同出的干活，不再抱怨、撒娇，学着作一个真正的大人。

上学，变成了她与母亲之前的禁忌话题，但这依旧无法消除她对学问的向往。有时她会背着母亲，偷偷的让弟弟们教自己识字，因为白天基本没有时间，而晚上母亲又严禁浪费灯油，她几乎没有啥机会学，但三个月后，她终于会写自己的名字了。更让她高兴的是，村里通知，上面说为了扫盲，会在冬季的晚上开夜校，上课的地方就在村子的公社里，由小学学校的老师亲自教。可她不知如何跟母亲开口。开课那天，吃晚饭时她正着急的想着如何跟母亲开口说，母亲却先开口了：“老大，一会儿公社里有教识字的，你也去跟着学认几个字”，端着碗，她突然觉得母亲其实一直都是知道自己的。“嗯，吃完把碗筷洗了我就去，我会尽量早点回的。”

几年后，她彻底长成了一个大姑娘，高高的个子，却没有以前那么胖了。家里的情况也比父亲刚去世时好了些，新盖了房子，四个弟弟妹妹都上了学，而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母亲和村里的老人开始忙着给她张罗亲事。说了几家后，亲事最终定了下来。

两家其实是亲戚，而且是表亲，对方母亲是自己母亲的姐姐。人她也见过，是一个比自己小了一岁，个子没有自己高，但力气很大的男孩子， 性格温吞而老实。去年她们家做房子时，他来帮过忙，大热天的，穿件夹衣帮她们挑砖，大家看了都说笑着说是个不怕热的呆子。但让她喜欢的是，他是一个高中生。高中生啊，那在十里八乡都是很少的，母亲说要搁在以前就是秀才了呢。这样，说不定以后能让他教自己更多学问呢！

对于这门亲事，其实母亲并不同意。他们家比自己家人口还多，他上面虽然还有一个姐，可已经出嫁了，他现在在家里算是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一大家子挤在一起住，而父亲又在去年刚刚去世。母亲总让她多考虑，说这是终生大事，不然苦的可是自己的一辈子。如果她怕不好回绝，母亲她就亲自去赔礼回绝。村里人也笑她是刚从家里这个泥坑中爬起来，又要一脚踏进另一个泥坑。可她依旧不动摇，因为她心中有他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以后我一定对你很好，教你认字画画！”

最终，她还是嫁了过来。婚后的日子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美好，她不仅要整天的忙进忙出，照顾婆婆，还要帮忙照看小姑子和小舅子。她觉得自己像处在战场中，整天不停的到处转，却依旧忙不出个头绪。开始，她还觉得有些不适应，总是想家想母亲想弟弟妹妹，可渐渐地她忙得没有任何时间想其它的，她只想着如何过完眼前一天，如何从这个大杂居的家中独立出去，如何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母亲来看她，看到她忙得停不下来的身影，和家里乱杂的样子，红着眼框对她说：“闺女啊，你这啥时候是个头啊！”，她却只是笑，因为她相信父亲说的“世界上没有走不完的路，也没有吃不完的苦”，只要自己努力做，总有一天她会熬出头的。

终于，在东借西凑后他们盖起了自己的房子，有了自己真正的家，他们的第一个儿子也出生了。日子似乎在越过越好，可生活却开始越来越偏离她想要的轨道。开始时他还教她识过字画过画，可渐渐的他不再那么有耐心，后来甚至不再主动提起，有时她提出想让他教自己认字，他都会以有事拒绝。而她自己也被生活中的锁碎弄得疲惫无暇。更让她难过的是，她发现他竟然是一个无心生活的人。

他虽然是高中毕业，画也画得不错，但成绩却很差。毕业后，家人本想让他去镇上找个工作，养活自己也帮衬下家里，可他却说他想画画，不想做给人点头哈腰的事，他要做自己想做的，有意义的工作。一个农村人，没有门路没有钱，又不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天才，想用画画养活自己，无疑是很困难的。最终他还是回到了农村，做一个农民。可这不表示他死心了，他开始每天背着画架走村串巷的给人免费画画。家里人觉得，他也老大不小了，得让他成家，说不定成家了有了老婆和孩子，他就会踏实过日子。而她也最终来到他们家。

其实，结婚后没有多久，她就认识了他的本性。对田地里的事根本就不上心，家里弟弟妹妹吵闹起来，也是直接用暴力解决。每天只关心自己的画，想着出门给人画画。虽然依旧不爱说话，可却也说不得，对他唠叨上一会，他就会大发雷霆。想请婆婆帮忙劝说下，可连婆婆的劝说也没有用。有时，外面家里的事忙得她恨不得把自己分成两个时，看着他坐在家里画画，她真的很想就此停下，可她不甘心。

她开始学着忍耐，学着真正的靠自己。她像一个男人一样，什么重活脏活都自己做，不再与他做无谓的争吵。每天早出晚归，回来后还要作饭，洗衣、带孩子。没有多久，她就瘦了，整个人看起来像个衣架子。过年回家看母亲时，母亲看着她不停的流泪，她只能笑着安慰母亲，为母亲做一些锁事，然后，急匆匆的赶回那个家。因为，她已经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而这个曾经的家，她再也回不来。

她一直都坚信父亲的话，可在那个夏天，她再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仿佛一条看不到头的苦难旅程。

现在，她有了两个儿子，大儿子文静听话，学习成绩非常好；小儿子活泼好动，虽然学习不好但聪明伶俐。两个孩子都很健康，也很勤快。虽然他依旧无心生活，但却比从前听劝些了，开始做田地里的活，甚至闲暇时还找些泥瓦匠的活来做，赚点钱补贴家里。这让她感觉日子仿佛有了活力，未来似乎不再一片黑暗。

夏天，是农村人最忙的季节，孩子们最野的季节，也是一年中孩子最容易出事的季节，每年都会听到有谁家孩子淹死了，为此她一直很小心，从来不让两人靠近池塘，不让他们学游泳，她想避免一切危险，可她还是失去了她的宝贝。

那天，从田里回来后，家里只有老大在，一问说是老二偷偷跟村里其他小孩去玩水了，还没有回。赶忙去村里一问，其他一起去的小孩子早就回来了，就他一个人没有回，说是害怕回来挨打。他当时就生气了：“好啊，还知道怕啊，看我回来不好好教训一顿”。终于，俩人在村口的大树下找到了孩子，不过孩子似乎有些中暑。本来她以为没啥事，睡一觉就好了。可不曾想，到了半夜变得越发严重了。她害怕了，他也不再生气，俩人交待好老大后带着老二去找医生。谁知医生看过竟然说，过于严重让他们最好转到县城的医院去。俩人又急急忙借了钱叫车，往县城赶。赶到县城时，孩子似乎好了些，抱着她说想回家说饿了想吃饭。为了安全起见，两人决定还是再检查下比较好。最终，医生说要给孩子打一针，可她没有想到，那一针下去，她的宝贝就没有了，像当年她的父亲一样，安静的离开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甚至她对后面很长一段时间的记忆都没有，有人跟她说她那段时间脑子不大好，她知道，自己应该是疯了。是啊，这看不到头的日子，让自己疯狂了，可自己不能疯狂下去，因为，她还是一个母亲，她还有一个孩子。

后来，他与她商量再要一个孩子，这样将来儿子也有个伴。于是，她以36岁高龄再次当了母亲。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这次竟然是一双胞胎女儿。孩子出生时很小，小得她甚至担心能不能养活、长大。可看着这两个小小的生命，她觉得那个离开的孩子又回到了自己的身边，自己又成了一个完整的母亲。

孩子的离开似乎也改变了他，他变得没有以前那么爆躁，不再对孩子大吼大叫，学着带孩子，可这些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学会的。母亲来看她时，她正躺在床上睡觉。刚给两个孩子喂完奶，被两个小家伙折腾完，她得赶紧得空补点眠。孩子一边一个躺在她身旁，地上是胡乱丢着的脏尿布。母亲看着她再次红了眼，“闺女啊，你这过的都是啥日子啊！”，说完转身低头抹起眼泪，抹完又忙着帮忙收拾起来。看着忙碌的母亲，又看了看旁边的两个小家伙，她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不只是母亲，也是个孩子啊。可她这个长大了的，已是母亲的孩子，该如何对自己的母亲说起自己的痛呢！

两个孩子的辛苦是双倍的，但幸福也是双倍的。家中每日都充满了孩子的哭闹和欢笑声音，而曾经的丧子之痛也渐渐被冲淡。他似乎很喜欢两个孩子，见人就夸自己两个闺女长得多好，恨不得时刻抱在手上。大儿子也很听话，从不胡闹，学校考试从来都是在前三名。这样的日子让她觉得，老天爷是不是终于对自己开了眼，可她又在心中惴惴不安，每次都在她觉得日子有些盼头时，老天爷就开始折磨她，她害怕这次等着自己的，是一个更加痛苦的未来。可她不能停下来，因为，这不仅是她的未来，还是她的孩子的未来。

厄运再次降临时，她第一次开始后悔自己的选择。当初，即使他再怎么无心生活，把家里和田里的一切都丢给自己时，她都没有对自己嫁给他这个决定后悔。她是一个做了选择就不会后悔，宁愿坚持到底也不会说后悔的人。因为她一直觉得，后悔是没有用的，她相信父亲的“世界上没有走不完的路，也没有吃不完的苦”，可她害怕，害怕她的选择会影响到她的孩子，害怕她的痛苦在孩子们身上延续。她一直觉得，孩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但不能是自己命运的延续。为此，她不论多穷多苦，都一定要让自己的孩子读书，一定要让他们拥有与自己不一样的，更好的人生。而老大一直是让她骄傲的，喜欢学习，成绩好，听话懂事，基本没让自己操过什么心。她甚至觉得老大是自己人生的希望。可她没有想到这个希望，在一开始就被自己破坏。

当初在与他结婚时，有人说过两家是近亲，可能对下一代有影响。但她一直觉得没有什么，从前那么多近亲结婚的人，不都没事吗？再说了，他们只是表亲关系，又不是直亲关系。可当医生告诉她，她的儿子可能得了肌肉萎缩症，一辈子都治不好时，她突然对自己当初的决定后悔了，害怕了。可她不敢哭，不敢崩溃，她的儿子还在等着她，她不能比儿子先倒下。

他们开始了漫长的求医路。两人本想为孩子向学校申请退学，一心求医，可儿子听后说什么也不肯退学，只愿意申请留级。他说：“我治好后还要接着上学的，我还要考初中的。” 两人听了心疼得只能把眼泪往心里咽。办好了留级申请后，他开始背着已不能走路的孩子到处求医问药，而她则要一人兼顾田地里和家里，既要干农活，还要操持家务、带两个孩子。她让自己其实的什么也不去想，不想未来，不想母亲，只想眼前，只想让他们有路费出门，回来时能有口热饭吃。只想维持住这个家。

母亲怕她撑不下去，从家里赶过来帮她，每日，两人一起出门干活，一起收工回家。回来后，她带孩子，母亲则帮她做饭、洗衣。这样的日子，让她产生了一种重新成了孩子的感觉。未来虽然依旧黑暗，而她却仿佛找到了一丝丝的依靠。可母亲却总红着眼对她说对不起她，小时候没让她过过几天好日子，现在也不能帮到她啥。对于母亲的话，她心中有着无尽的感谢与愧疚，却不知如何表达。

这一年多的无边漫长的日子终于慢慢地熬出了头，他打电话来说是有医院说可以试着治一下。只要有得治，他们都是必须要试一试的。在做了一个月的治疗后，父子二人就回来了。医院说是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得看孩子自己的身体恢复情况，而他们也没有钱在住下去，只好接回在家中静养。让她欣喜的是，孩子开始明显的一天天变好，一天比一天健康。半年后，终于恢复得可以自己著者拐杖去上学了。

在熬过了一年多的恢复期后，生活慢慢有了起色。老大考上了镇上最好的初中，两个女儿也已开始上学识字。生活的苦难，让她变得越发无暇想起自己曾经的另一个家，想起永远那个等在那里的母亲。

苦难似乎真的快要熬到头了。儿子研究生毕业后自己在上海找了工作，买了房子娶了媳妇，最近还说要接自己去带孙子。村里人都说她的好日子终于到啦，这下子可以到城里跟儿子一起享福了。两个女儿虽然成绩不好，没有靠上好大学，但也都找了份不错工作，每周都会给她打电话报平安；他也渐渐磨掉了年轻时的戾气，脾气温和了许多。她觉得自己过上了自己都没有想过的好日子。

唯一让她不安的是母亲的身体，随着年纪的增大，母亲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浑身都是病，经常三天两头的往医院跑，平日里也必须有人照顾，于是她和弟妹们商量后决定，大家轮流照顾母亲。

在去上海前她去看了母亲。母亲似乎更矮更小了，像一个失了水的植物，慢慢蜷成了一团，连站立都无法做到。母亲看着她却只是笑，一脸的满足。“我闺女终于熬出头了，有好日子过了。”母亲干瘪的手拉着她说，她却想哭。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梦想。那时的梦想中是有母亲在的，自己的幸福是与母亲相连的，母亲就是自己的家。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却很少想到母亲，甚至有时已经忘记自己还有母亲，还是她的孩子。她只记得自己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只记得自己是个媳妇，一心全在那个家中。而现在，她所谓的幸福里面，竟然没有母亲。如今，蓦然看去，她那个年轻的母亲早已在等待中苍老，老得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

十一月初时，二弟打来电话，说母亲不在了。听着电话里二弟的声音，她竟然有些陌生，想着这人是不是打错了啊，她的母亲怎么会不在呢，她一直在那个家里等着自己啊？自己还没有回去，她怎么会不再了呢。突然，她想起了自己十一长假时与他、儿子、媳妇、女儿一起去看母亲时，母亲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终于得到幸福的表情，没有一丝痛苦，就像一个人走了很长很久的路，终于走到自己想要的终点。是不是在那时，母亲就已经作好了离开的准备？

四十多年前，她失去了父亲，成了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今天，她失去了母亲，成了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没有人会再叫她“闺女”，而她也不再是谁的女儿，只是一个没有父亲和母亲，当了母亲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