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日焰火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主题《一路同行》
第一节当飘飘洒洒的雪花降临南山一号矿时,新年就已经不远了。雪花落在地上像个调皮的孩子一般钻入泥土中不见了踪影,直到这些调皮的雪孩子越来越多。挨挨挤挤地都躺在地面上时,黑色的矿山才有了不同往日的样貌,仿佛是非洲的美女披上了白色的婚纱。
大人们无暇顾及这样的场景,对于这些从矿井上来的工人而言,一句“哎呦,下雪了”,便是对这场景最高的赞叹。他们的脸是黑的,手是黑的,身上的工衣也难得透出一些蓝色的底色。踩着雪,发出“咯吱”的声音,身上的黑色就将这白色的婚纱染黑,自矿洞一直到澡堂就有了一条黑色的分界线。
孩子们是最高兴的,每每到了这个时候便有了更多的玩法。兴许是黑色见得久了,一看到这白色都兴奋得不行。中午时,地上的雪还只有白白的一层。孩子们便不管不顾地打起了雪仗,从地上抓起黑白色混合的物体揉成球向身边的小伙伴们砸去。时间不长,每个参与的孩子都成了斑点狗。还有人喊道:“二虎,你傻啊?那是煤疙瘩,疼死我了。”那个叫二虎的孩子也只是露着憨憨的笑容继续揉着自己的“雪球”。
这样的快乐总是短暂的,孩子们都被大人叫回家吃饭,一路上少不了呵斥和几下不轻不重的脚。孩子们的笑声和薄薄的雪都浸入地下时,路上只剩两个孩子,一个是傻二虎另一个是徐良。
徐良的父亲死在了矿井下,母亲隔了一年病亡,只有一个瘸着腿的奶奶靠着给矿上糊报表养活他。二虎更惨一些,家里就剩了他一个人,他还因为小时候发高烧导致智力有些低下。其余的孩子欺负二虎时徐良就会保护他,久而久之两个人便时常在一起玩耍,二虎索性也搬到了徐良家一起居住。
路上没有打雪仗的孩子了。大部分人都在路口往左转,那里是矿上新盖的住户区,很多人都搬到了那里。徐良和二虎是往右走的,他们的家还在棚户区。徐良冲着二虎喊道:“二虎,先回家吃饭,然后进行咱们的事业去。”二虎高兴地答应一声,跟在徐良屁股后面一颠一颠地回了家。
两个孩子回到家立刻分工明确,二虎负责烧火,徐良负责热饭。徐良奶奶重病卧床已经很久了,全靠邻居们轮流在早上给这祖孙三人送饭才让他们得以维持生计。奶奶闭着眼躺在床上,咳嗽声时大时小。奶奶总是尽量忍住,她知道每一声咳嗽都会让门外的孩子格外担心。
二虎烧火的技术算得上一流,至少在南山矿同龄的孩子中找不到对手。徐良就差了一些,一锅面条煮得稀烂,不过这也刚好让病重的奶奶吃得不用太费力。
徐良将奶奶搀着坐起来,二虎紧忙把被子塞到奶奶身后让她舒服一些。热气腾腾的面条端过来,徐良用勺子擓起一些用嘴吹了又吹。直到面条上的热乎气渐渐消散,徐良才将面条送入奶奶的嘴中。奶奶吃完忍着咳嗽,强打着笑脸说道:“我家良子的饭做得越来越好吃了。”徐良一边继续喂奶奶一边说道:“这是王婶一早送来的,我就热了热。火还是二虎烧的呢。”
奶奶叹了一口气,伸手摸着二虎的头说道:“这孩子也是受罪了,本来我老婆子说给你一口饭,现在反倒你来照顾我了。”二虎蹲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奶奶,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嘭,花。嘭嘭叫的花。”
徐良赶紧插话:“二虎,让奶奶先吃饭再给你讲。那叫烟花,不是嘭嘭叫的花。”
奶奶呵呵笑着说道:“是呢,那叫烟花。那时候的烟花可真好看啊。”奶奶摆了摆手拒绝了徐良递到嘴边的饭又说道:“良子,你吃吧。奶奶吃饱了。”
徐良看着碗中还剩得不少的面条心里不是滋味,奶奶吃得一天比一天少,人也瘦了很多。干瘦的人躺在床上,粗重的呼吸声像是灶台旁那陈旧的风箱。那风箱早就不能用了,徐良心里知道奶奶和那风箱一样快不行了。他父母早亡如今身边只剩下奶奶这一个亲人,他不敢想象失去奶奶的生活,手中捧着碗眼眶不自觉地红了。
奶奶好像没有察觉一样,自顾自地说着:“我年轻的时候过年都是放烟花的。”奶奶的眼神陷入迷离,空洞地望着窗外飘洒的雪花。年近了,人却远了。自从矿上施行安全管制以来得有七八年没有见过那样绚丽的烟花了。
奶奶想着说着,一边伴着咳嗽一边伴着回忆:过了小年就隔三差五地放鞭炮,放烟花。我不爱放炮,那声音太闹腾,我就喜欢看烟花。天上的星星都不如烟花亮,嘭的一声就能照亮黑乎乎的天,那时连星星都看不见了。有黄的、有红的、有绿的,打得老高了。颜色倒不说了,还是打出来的花好看。真比个鲜花还要漂亮呢。
徐良听着奶奶絮絮叨叨地说着过去,他看见奶奶的眼神中透着许久未见的光彩。
“我和你爷爷刚结婚那一年,他去外瓦镇买回来那么多烟花三十晚上放给我看,我最喜欢的就是百鸟朝凤。噗噗噗地打上天,又嘭嘭嘭地炸开……什么时候能再看一次烟花呢?”奶奶说着说着便睡着了,这些话徐良和二虎听过不止一次了。那个叫百鸟朝凤的烟花深深地刻在了他们的心中,特别是二虎总是在夜里看着天空念叨着百鸟朝凤。
其实徐良早就想完成奶奶这个心愿,他问过来矿上卖货的许山子。许山子说外瓦镇没有卖烟花的了,还得再跑三十里地才能买到。而且要两百块呢。
两百块对徐良和二虎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对于他们这个年纪来说已经是一个毕生都无法完成的事情,直到他们发现了一个生财之路——卖电池。
矿井中总会有许多报废的电池,这些电池对于矿井来说意义不大,都堆在仓库中等人来检查看能不能修复二次利用。可是在徐良这些孩子眼中都是宝贝,偷了这些电池卖给许山子一块就能挣两块钱。很多比徐良大一些的孩子经常干这样的事情,徐良不是没有动过心,只是奶奶经常教育他人可以穷但是要走得正行得端。因为这原因徐良和二虎一次都没有去过。可是眼下这个情况由不得徐良多想了,为了能圆奶奶一个梦他说什么也要试一下。徐良给自己定了一个底线,只偷一百块电池。
开始倒也顺利,徐良每晚搬三块,二虎每晚搬两块。一天就能收入10元,用不了多久就能凑够二百元让许山子帮忙买个百鸟朝凤。临近过年,小孩们都想弄点钱,换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搬得人多了矿上就警惕起来,加大了巡查力度。
因为电池的事,徐良和二虎经常被另一伙孩子欺负。那伙人领头的叫大勇,有十几个孩子跟着大勇在矿山附近瞎混。大勇也曾拉拢过徐良,但是他欺负二虎,徐良就没有答应。因此挨了不少揍。
徐良和二虎已经两天没有收入了,看着手里的八十块钱,徐良愁得吃饭都没有胃口。二虎还在屁股后面一直嚷嚷着买糖葫芦吃,这两天徐良也没给二虎好脸色。随着奶奶病情的加重,二虎不闹了,可是徐良的忧愁一丝也没有少。
天渐渐黑了,徐良和二虎窝在床上商量着事情。徐良看着一旁玩着玩具刀的二虎说道:“二虎,你说咱们敢去仓库弄电池吗?不会让人抓住吗?”二虎拿着刀比划,嘴里嘟囔:“关……关羽。”
二虎平时最崇拜的就是关羽,天天晚上睡觉都要抱着自己那把木头刀表演一下。他压根没听见徐良问他什么,自己玩得不亦乐乎。可是在徐良看来二虎不是一个纯粹的傻子,他总能在关键时刻给自己帮助,哪怕是一个小小的主意。
“你是说咱们要像关二爷一样过五关斩六将?”徐良一下子来了精神,目前没有什么事情比凑够二百块更重要了。
二虎耍了一个刀花,收起往日憨憨的笑容摆了一个横刀立马的姿势。徐良更加肯定二虎的想法,立刻下床穿好鞋说道:“二虎,咱们再试一把。不行再想别的办法,无论如何也要让奶奶看个烟花。”
二虎也从床上站了起来口中哇呀呀地叫着,徐良抄起枕头打了二虎一下小声骂道:“真傻啊你,给奶奶吵醒了咋办?你是关羽,不是张飞。”二虎又露出憨笑,紧张地看向奶奶房间的方向,听见没有动静这才长舒一口气。
徐良拉着二虎说道:“关将军,与我前去夺取电池如何?”二虎两眼放光,将玩具刀小心翼翼地放到枕头上拿被子盖好,一脸兴奋地看着徐良。
徐良又好气又好笑,骂道:“穿鞋啊,光知道笑。”
第二节时间不算晚,可是天已经黑透了。下了一白天的雪让这个往日里黑漆漆的世界多了一些亮色,徐良和二虎踩着雪“咯吱,咯吱”地往矿上走。听到对面传来同样的“咯吱,咯吱”声时两个人就躲到路边阴暗处,大气都不敢出。
平日里十分钟的路程,两个人愣是走了半个小时。徐良心惊胆战,二虎嘻嘻哈哈。眼看着仓库就在眼前了,一个昏暗的灯泡照亮着仓库门口不大的地方。门前没有人,四周一片安静。徐良心里放松了一点,看来这雪一下也没有人巡逻了。
“二虎。”徐良紧张了起来,像是一个上战场的将军一般命令二虎:“我们现在悄悄地摸到仓库后方,进去后还是老样子我拿三块,你拿两块。”二虎学着电视里古人的样子向徐良抱拳。徐良拍了拍他的头,两个人咧嘴一笑猫着腰一前一后地向仓库摸去。
仓库后墙和另一个仓库的后墙挨着,中间留了大概有三十公分的距离,堪堪够一个孩子侧着身进去。放旧电池的是二仓,后墙上早就被一些大孩子掏了一个洞。以前徐良和二虎就是趁这些孩子走了以后从这个洞溜进去偷电池。
徐良管这个洞叫圆梦洞,自从干了这个营生后他每次见到这个洞都有种亲切的感觉。仿佛这个洞中会有奶奶满意的烟花喷出来,初时只是一个火星,渐渐地火星越来越多。这个洞口喷出的烟花,一次比一次绚丽,一次比一次夺目。然而这次徐良来到洞口时却没有了这样的感觉,崭新的红砖还透着水泥潮湿的触感,它们将洞口封死了。
徐良的拳头狠狠地往新砌的墙上砸,手上传来的疼痛感还不如他心里的失望来得清晰而彻底。冷冰冰的墙面彻底封闭了奶奶的心愿,徐良低着头不禁懊悔应该顶着风险多来两趟。
还没来得及多想,徐良感到二虎在捅自己,嘴里还说着:“看,洞,有人。”徐良顺着二虎的目光向前望去,前边的黑暗中有影子希希索索的动。好像是一个洞,洞里钻出来一个、两个、三个黑影,怀中都抱着方型的东西。
是大勇,他们从装着新电池的仓库中钻了出来。徐良吃了一惊,大勇这伙人胆子真是不小。居然把主意打到了新电池上,要知道偷两块旧电池矿上不会说什么,可是新电池要是丢了可是要出大事的。大勇也发现了徐良,他怀中的电池将他平日里嚣张的气焰都压下了去。大勇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徐良什么也没有说就从另外一边溜走了。
新电池仓库的洞口大开着,恍惚之间徐良看见金灿灿的光芒从洞口隐隐透出。许山子收一块旧电池是两元,收一块新电池能给到五元。今晚他和二虎多抱几块新电池,买烟花的钱马上就够了。
已经腊月二十六了,留给徐良的时间已经像这狭小的通道一般让徐良放不开手脚再去想别的办法了。二虎拽着徐良的衣服向后拉,徐良不耐烦地用手打开二虎的手。“拼了,咱们今天晚上一人抱三块。”徐良说完就要往前挪,二虎又抓住徐良的衣服,力气比刚才大了许多。徐良挣了两下,没能脱离二虎的控制,只好气呼呼地看着他问道:“你要干什么?”二虎的脸在月光下显得通红,几个字从牙齿间生硬地挤了出来:“新的,不行。”
徐良想了想,靠在墙上泄了气。连个傻子都明白的道理他却想不通,如果进了那个洞不就是小偷吗?可是奶奶的新年愿望怎么办呢?无数的问号一下涌进了徐良的小脑瓜,徐良看着一脸真诚的二虎叹了一口气,又回头看了看那个可以让奶奶完成心愿的洞口推着二虎慢慢退出狭窄的通道。两个人马上就要出去的时候,几束手电的灯光照亮了通道,照得两个人睁不开眼。
“出来。”一个声音厉声喝道:“可算抓住你们了。”二虎先被拽了出去,徐良用手挡住眼睛慢慢向外摸着。一只有力的大手钳住徐良的胳膊将他拽出通道,徐良一下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手电筒的灯光不再照他眼睛时,他才看清面前的人。
一个是警察,他认识,南山派出所的杜所长。还有三个是矿上的工人,应该是巡逻队的。本来有些紧张的徐良一下子放松了,他感激地看了二虎一眼心里想道:“要不是这小子拉住我,岂不是被抓了个现行吗?”
几个工人也认识徐良,都没有说话想看看杜所长怎么发落他。杜所长黑灿灿地脸上看不见一点笑模样,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徐良,一开口嘴里的哈气在手电筒的灯光下升腾而起让徐良看不清他的模样:“你小子不在家照顾你奶奶出来瞎混什么?说 !偷了什么?”
徐良被杜所长看得有些紧张,好像心里的想法都被他看了个精光一样。徐良结结巴巴地说道:“没……没偷啊。”
“没偷你们跑这来干什么?”
面对杜所长的质问,徐良还没有开口说话,二虎在一旁说道:“买嘭嘭花。”
杜所长看了二虎一眼又对徐良说道:“买什么花?”徐良赶忙说道:“杜叔,我们啥也不买。我们捉迷藏来着。”
年幼的狐狸怎么可能斗得过老猎人,杜所长上下打量了徐良和二虎一遍,确认他们身上不可能有地方藏电池后也松了一口气。对于徐良这个孩子,杜所长还是比较了解的。当年徐良父亲在矿上出了事,还是杜所长帮忙料理的后事。
杜所长语气软了下来:“徐良,你奶奶怎么样了?”
徐良没有说话,他知道杜所长平日里还是挺关照他们一家的,只是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讲述奶奶的病情。二虎则开始咳嗽起来,咳嗽完憨憨地说道:“奶奶这样。”
杜所长刚想说话,老远处就有人喊他:“杜所,一库的后墙被掏了个洞。”
杜所长对着身边的三个工人说道:“你们先去看看丢了什么东西没有,我一会过去。”三个人打着手电走远后,杜所长这才对徐良小声说道:“你知道是谁干的吧?”徐良点头的动作没有做完,紧跟着又摇了摇头。他知道是大勇一伙人干的,但是他不能说。在这样大的孩子心中,天理王法也比不过一个义字。尽管大勇欺负过他,可是徐良知道大勇和他一样也是一个可怜孩子。
徐良抬起头说道:“我俩刚来,啥也没有看见。”杜所长也不逼问,伸手从怀中掏了十元钱塞到徐良手里说道:“拿着给你奶奶买点好吃的。”看着徐良往回推又厉声说道:“让你拿着就拿着。这么犟呢!”
徐良小声说了句谢谢,杜所长又说道:“别跟着那帮孩子瞎混,快过年了让你奶奶省点心。知道不?”
“知道了,杜叔。”徐良答应道,他心里不想拿这个钱。杜所长一个月也就二百多块,拿了这个钱杜所长就得少抽一包烟,这是奶奶常常和他念叨的话。
“赶紧回家,大晚上的看着点路啊。”杜所长说完转身向仓库走去。
徐良和二虎垂头丧气地往家里走去,奶奶的新年愿望离自己越来越远了。眼看明天就是腊月二十七赶集的日子,手里这几个钱远远不够许山子说的二百块。
月朗星稀,本来就没有几户人家的棚房区漆黑一片。只有一家还亮着昏黄的灯光,那就是徐良的家,奶奶还在等他们。
房子里比外头暖和了些,奶奶渐轻的咳嗽声让徐良的心里好受了一些。只是躺在那里的奶奶有些苍白的脸色让这种好受极为有限,奶奶说道:“良子,这么晚就别往外跑了,也不知道你出去干什么。”
徐良喝了一口热水,强装出一副笑脸从兜里掏出皱皱巴巴地十块钱放到奶奶床头说道:“奶奶,这是杜叔给的。刚才出去碰见他了。”徐良回来的路上一直攥着这张钱,手心的汗让纸币皱成了一团。他想过留下这个钱完成奶奶的心愿,可是杜所长的眼睛仿佛长在他的后脑,时刻盯着他一般。
奶奶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杜叔家也不容易,干那么个差事也没几个钱。以后可不兴要了啊。”
徐良赶忙说道:“我说不要了,杜叔都快生气了,我这才拿了。”
奶奶笑着说:“我家良子懂事了,明天腊月二十七了吧,你和二虎拿着钱去集上买点东西,咱们也得过年不是吗?”奶奶提到的新年让徐良一阵紧张,赶集之类的话让二虎傻乐了半天。
熄了灯,二虎凑到徐良耳朵边说道:“买嘭嘭花,给奶奶。”徐良有一句没一句地答道:“你不想吃糖了?”二虎不吭气,徐良用胳膊肘捅了一下二虎问道:“睡着了?”
二虎啜泣的声音隐隐传出,断断续续地说道:“奶奶病了,她想看嘭嘭花。”徐良翻身背对着二虎,眼泪滴到枕头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在梦中,漫天的烟花照着天空如同白昼。
一会将天映成红色,一会将天映成蓝色……
第三节天刚亮时徐良就听见身旁的二虎在穿衣服,二虎起床的动作从来都是大开大合,带得被窝里凉气嗖嗖。徐良索性也不睡了,起床熬了点稀饭喂奶奶吃下就和二虎一起去赶集。
赶早集是矿上的传统,徐良这边还没到集上就看见有人大包小包地提着购置的年货往回走。有不怕冷的孩子跟着大人一起赶集,往往能得到糖葫芦之类的奖励。那火红的山楂身着晶莹的糖浆,像一串小灯笼般被孩子高高地擎在手中。
二虎的目光随着交错而过的糖葫芦向后看去,过往的空气中弥漫着糖葫芦诱人的甜味。眼看二虎的头快扭成了一百八十度,徐良拍了拍二虎的头说道:“你是不是馋了?”二虎扭过头擦了擦口水说道:“不馋,买嘭嘭花。”徐良停下来郑重的对二虎说道:“二虎,咱们钱不够。不买烟花了,以后这个事你不要提。等会给你买个糖葫芦好不好?”
二虎显然没有领会徐良的意思,但还是挠着头跟着徐良快步朝前走。
集市到了,鼎沸的叫卖声给雪都融化了。这是比过年还要热闹的场景,人人的嘴里都往外喷着白色的汽,活像一列列开足马力的小火车。摊位中间堪堪留下仅供一个人通行的过道,来往的人都侧着身子挤来挤去。有卖鸡的,有卖鱼的,有卖百货的。最受欢迎的便是卖衣服的,几个卖衣服的摊位前围满了人。大人小孩都可劲挑选自己喜欢的衣服,即使不买,也贴在身上比划一下。偶尔还有人将鼻子凑到新衣服上闻一闻,不过紧接着便会遭到老板的埋怨。
不过这一切都和徐良没有关系,他劝二虎不要提烟花的事,可是在他的心里还没有完全将这件事放下。两个眼睛恨不得分开向两个方向去寻找,看看有没有卖烟花的,看看许山子是不是来了。
徐良和二虎揣着手在集市上溜达,摊主们也没有人搭理他们。显然穿着寒酸的徐良和二虎并不是他们的目标客户,像这样的孩子他们见得多了。知道他们总是在摊主收摊时上前以极低的价格购买一些残次的东西。比如鸡和鱼,过年时这是家家户户都要准备的东西。而这两样都必须是全须全尾的,身上一个零件都不能少。如果有些残次了,那是没有主顾肯要的,就连摊主自己都未必会用在年夜饭上。徐良这样的半大孤儿往往就将这些没有人要的鸡和鱼买下来,他们不在乎。家都不全了,还在乎年夜饭的菜吗?
往年这些孩子都在快晌午时才过来,像徐良和二虎这样的赶早集倒是不常见。尽管如此,摊主们热情的蒸汽也没喷洒向他们,任由这两个孩子在集市中来回闲逛。徐良走着走着发现二虎不见了,身后不远处有人围成了小圈子在看热闹。
徐良心里一紧:“别是二虎惹了什么麻烦吧。”小跑着冲着那个小圈子赶去。
圈子中果然是二虎,还有一个矮胖的妇女和一个插满了糖葫芦的草棒子。那妇女揪住二虎的脖领子大声喊着:“这是谁家的孩子啊?没有人管吗?舔了我家的糖葫芦就想跑。”又瞪着二虎说道:“你家大人呢?喊你家大人过来付钱。”
二虎快跟这个女人一样高了,但此时的他驼着背紧缩着身体口中只念着一个字:“没。”徐良赶忙从人群中挤了进来说道:“没大人,他归我管。”那女人斜着眼打量了一下徐良,歪着嘴说道:“行,一块三。拿来吧。”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二虎,一只手向着徐良摊开。
徐良还想问问二虎是不是真的舔了人家的糖葫芦,就这一愣神的工夫那妇女又开始了不依不饶:“我看你们也没钱,一对孤楞子。”
孤楞子是矿上对徐良这样家境的孩子蔑视的称呼,听到这样的话徐良顿时涨红了脸,从怀中掏出一把钞票数出一块三想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那妇女看到徐良的钞票张大了嘴,旋即又说道:“舔了两根啊,二块六。你给两块五吧。”
徐良刚要发火争辩两句,人群中又挤出来一个男人,穿得十分体面。这男人一把将徐良的钱推了回去说道:“你别赖人家孩子,我眼看着这个孩子就是看了两眼你的糖葫芦没舔过。”
那妇女气势不曾减弱,一只手掐着腰说道:“黄老二,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了?出来胡说八道。”
黄老二冷笑了一下将那妇女的手从二虎的脖领子上拽下来说道:“你那糖葫芦掉在地上就想赖这孩子,你有良心没有?”说着从兜里掏了一块钱扔在妇女脚下说道:“给你一块就这么算了吧,大过年的别找不痛快。”那妇女倒也不敢再说话了,从地上捡起一块钱扛着草垛子灰溜溜地走了。
看热闹的人来得快,去得更快,看见没有热闹便各自散去继续逛街了。二虎委屈巴巴地走到徐良身后藏了起来,徐良不好意思地冲着黄老二说道:“大叔谢谢你,这钱怎么好意思让你拿呢。我还给你吧。”
黄老二笑着说道:“不用,你们小孩家的怎么带这么多钱出门?别露出来,让人惦记上就麻烦了。”说着抓着徐良的手塞到了徐良的棉袄中,又细心嘱咐道:“玩会赶紧回去吧,这集上什么人都有。”说完也不等徐良回话就匆匆走了。
徐良看着黄老二混在人群里走远了,这才劈手把二虎拉过来训道:“你怎么就这么馋?都说给你买了你怎么能去舔人家糖葫芦呢?”二虎红着眼圈,耿着脖子说道:“没,没舔。买嘭嘭花,不买糖葫芦。”
“不是说了不让你提这个事了吗?你又提,当心我揍你啊。”徐良知道二虎不会说假话,肯定是那个卖糖葫芦的女人冤枉了他。
二虎拉着徐良的手说道:“不吃葫芦了,奶奶睡觉都喊嘭嘭花。买嘭嘭花。”
徐良知道二虎的意思,奶奶是睡觉的时候做梦梦见了那烟花吧。眼泪抵在眼眶中,徐良就是不肯让它流下来。二话不说,拉着二虎继续在集市上找许山子。他打定主意了,哪怕是买一个便宜的也要让奶奶圆了这个新年的愿望。
太阳升高了,集市上的人渐渐散去,许山子推着他的二八大杠从坡上一路滑行而下。这二八大杠是经过特殊改装的,许山子自己常常这么介绍,其实就是在后架上一边一个装了两个竹编大筐而已。筐里装满了日常用品或是稀罕玩具,等许山子从矿上走时里面装得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徐良以前是不屑于和许山子打交道的,他爸活着的时候就告诉他离这样的人远一点。可是现在徐良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这个不遵纪守法的许山子才能弄来不遵纪守法的烟花。
许山子将车子停在一颗枯树底下,立刻有人围了上去,或买或换总能淘到自己心仪的东西。等了一个多小时,围着许山子的人渐渐散去。徐良和二虎这才过去找许山子打听烟花的事。
许山子见徐良走过来笑着问道:“良子,看有喜欢的没有?”说着将筐上的篷布掀开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稀罕玩意。徐良看都没看一眼,低声说道:“上次问你的烟花有吗?”许山子露着发黄的大板牙说道:“百鸟朝凤啊?有!我这次就想带过来,可是东西太多装不下。”
徐良舔着嘴唇问道:“我想要一个,能不能便宜点?”
许山子一愣接着问道:“这个价钱不是我定的,我就是帮你个忙捎一个嘛。上次说的是多少钱来着?我都忘了。”
二虎在一边伸出两根手指抢答道:“两个百。”徐良也点了点头。
许山子挠着头说道:“这过年矿上也不让放烟花,你买这玩意干嘛?”
徐良说道:“你别管,你就说能还价不?”
许山子嘿嘿笑着说道:“行,玩心挺大。一百五给你带一个。”
徐良低着头,咬着嘴唇说道:“我没有那么多,就八十块钱。有别的吗?”
许山子倒是个痛快人,大手一伸说道:“拿来吧,我给你弄个百鸟朝凤。以后你多给我弄点新电池就行了。”
徐良抬起头看着许山子,就听见了前半句。此时许山子那张通红的脸显得那么可爱,至于后半句话徐良完全没有听见,忙不迭地答应着许山子。许山子心里乐开了花,这傻小子倒是真好骗,什么百鸟朝凤的烟花他压根就没有见过。当时跟这小子说有,也就是吹吹牛,什么二百块完全就是胡张大嘴。没想到这一天就能挣八十,回头买个好烟花也不过十五六块,送一个给这小子也不亏。
许山子心里乐开了花,看见徐良伸手进棉袄掏钱更是差点原地起跳高呼胜利。可许山子高兴到一半就看见徐良脸“唰”地一下变得苍白,徐良微张着嘴用手在棉袄里来回掏,另外一只手不停地在身上拍打。
“咋了?良子,别着急啊。”许山子出言劝慰,可是没有什么效果。
徐良像是着了魔一般,把棉袄脱下来用手一点点地摩挲着。眼见脸上失望的神色越来越浓,徐良将棉袄撕开,在一簇簇已经发黄的棉花中掏出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
“钱被偷了。”徐良嗷嗷叫着,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只眼睛失去了所有的神采盲目地向着集市中稀稀拉拉的人群扫视。丢了整整90元,除了杜所长给的十元外全是徐良自己辛辛苦苦地攒下的钱。
他双手抱着头,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茫然间听见一个声音喊道:“老许,你去哪?”
第四节徐良被这一嗓子惊得回过了神,看着大勇提着一个麻袋从远处跑来。许山子不知何时早就收拾好东西推着车子要走,这个老头被徐良的样子吓坏了。
大勇跑到近前,将麻布口袋扔到许山子面前说道:“9块,都是新的。”
许山子打开麻袋,粗略地扫了一眼麻利地将麻袋塞到一个筐里。从怀中掏出一叠钞票说道:“你这电池上有磕碰,就30块钱啊。”大勇岁数不大,个头却是不低,长得又黑又壮。站在那里冷眼看着许山子手里的钱说道:“你个老棺材瓤子,少我一分你试试!”
许山子哭丧个脸说道:“大勇,这电池……。”
“拿钱!”大勇不等许山子说完打断了他的话。
许山子完全没有了面对徐良时的赖样子,乖乖地将钱凑够后放到大勇手中。刚想推着车子走,大勇一把抓住自行车把手将许山子阻拦下来。许山子是真有些怕大勇,这个愣头青可没有章法可言。
大勇指着徐良问道:“他咋了?你是不是骗他钱了?”许山子的脸和徐良差不多白了,连忙摆手说道:“这可不能冤枉人啊,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变成这样了。”大勇又转头问徐良:“徐良,你咋回事?”
徐良还是呆呆地坐在地上,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浑然不觉。二虎在一边手舞足蹈地解释着,可是他解释不清楚,大勇更加听不明白。大勇一脚蹬在徐良肩膀上,徐良倒在地上这才明白过来,呆呆地问道:“你踢我干嘛?”
大勇骂道:“我不踢你,你还懵着呢。到底咋了?跟个娘们样。”徐良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将丢钱的事和找许山子买烟花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大勇气得指着许山子就开始骂:“你个老棺材瓤子,一个烟花在外头顶多卖个一二十你敢要二百?真是什么价你都敢喊,你个老骗子……。”大勇连珠炮一样的话将许山子快淹没了,自己也累得大口喘气。
许山子趁着机会一边推着自行车小跑一边说道:“我就是和良子开个玩笑,哪敢真骗钱。给我我也不能要啊。”着急忙慌地推着车子上坡,连帽子掉了都不敢捡。难为他这么大岁数了,还和小年轻一样跑得那么快。
大勇也不去管许山子了,毕竟丢了八十元钱在谁家里都不是小事。看着徐良着急的样子,出言调侃道:“看不出你小子挺有钱的啊。”二虎在一边接话道:“给奶奶买嘭嘭花的钱。”
二虎一声嘭嘭花让徐良长叹一声,辛苦攒下的巨款全都便宜了小偷。少年的愁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对于丧失至亲来说丢了八十元钱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事了吧。徐良也不肯在大勇面前丢人出笑话,硬装着硬气说道:“不就是八十元钱嘛,我过两天就挣回来了。”话说得硬气,眼眶子却软得不行,一颗颗泪珠被线串起来顺着腮帮子悄悄地流下来。
大勇也不忍心再揶揄徐良,想着换个话题转移一下他的情绪:“咱们矿上多少年都不让放烟花了,你非买那玩意干什么?”这个话题转换得十分不高级,瞬间把徐良从一个伤心地拉到了另一个伤心地。
看着徐良不说话,二虎仿佛来了精神一般说道:“奶奶要的,过年看嘭嘭花。”徐良白了二虎一眼没有说话,大勇也明白了这件事的原因。一把揽住徐良说道:“这不叫事,我帮你买去。”
徐良没弄明白大勇为什么对他这么仗义,两个人交情还没有好到这样的地步。大勇看出了徐良的心事,嘿嘿笑着说道:“那晚上你没出卖我,我得还你这个情。”说着便拿出了往日做大哥的气势安排道:“你和二虎先买点年货送回家,一会我就骑着车子去接你。咱们到外瓦买个烟花,下午三点就能回来。”
徐良只是答应,又不挪动脚步。大勇一拍额头,从兜里掏了二十元钱塞到徐良手中说道:“钱你先拿着买年货,烟花的钱我也包了。”徐良刚想说话,大勇就用一个不能拒绝的理由堵住了他的嘴:“钱是借你的,回头还我。”说着将徐良向外一推:“赶紧买东西,去晚了外瓦的集市都散了。”徐良扭捏地说了声谢谢,他也不敢相信平日里那个欺负人的大勇还有这么仗义的时候。这个孩子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可是现在却成了自己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二虎大大方方地学着电视剧中的样子冲着大勇抱拳,拉着徐良冲向了他早就心仪得快要散摊的集市。
工夫不大,徐良和二虎买好了东西一路小跑着回到家,收拾好东西就等着大勇来接他们。奶奶今天的精神好了很多,徐良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奶奶精神好了,就能坐起来看烟花,就能满足她的愿望了。奶奶一口一口吃着徐良喂的面条,二虎也在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奶奶一边吃一边嘱咐徐良怎么收拾鱼,怎么收拾鸡,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过年的习俗让徐良都记在心里。
徐良答应着,可是脑子里都是买什么样的烟花和奶奶看见烟花高兴的样子。奶奶说得有些疲倦了,徐良扶着奶奶躺下,拽着二虎到门口小声说道:“一会我和大勇去外瓦,你在家行不?”
二虎擦了擦鼻子清晰地吐出来一个不字,眼睛斜着向上看不搭理徐良了。徐良估计大勇就快到了,看着二虎油盐不进的样子有些着急,不过还是耐着性子说道:“二虎你听话,在家照顾奶奶可是很重的任务。你能完成吗?”
二虎动了心,但也只是稍微动了一下。他伸长脖子向屋里张望看了看熟睡的奶奶,又换了个方向看了看路上。二虎低着头,两只手像是博弈一般较着劲。徐良说道:“二虎你照顾奶奶我放心,等我回来给你带个糖葫芦好不好?你去拿着刀就守在这里保护奶奶。”徐良说得二虎动了心,二虎一溜烟钻回屋里拿着玩具刀和小板凳坐在门口闭着眼一动不动。
当大勇骑着车子从远处过来,徐良特意看了一眼时间,十一点二十二分,他离奶奶的愿望又近了一步。外瓦离南山矿有二十里路,骑车去需要一个多钟头,好在徐良和大勇都是半大小伙子两个人精力旺盛蹬自行车像蹬飞机一样。尤其是徐良,带着大勇的时候站起来蹬,在后座的大勇有些心疼自己的车子但也不好说些什么。
到了外瓦果然有卖烟花的,徐良站在烟花摊前不知道该选什么好。用手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时不时地还将手停留在上面。摊主三十出头,一副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也许是这几年南山矿上不让放烟花,买卖差了许多的缘故,摊主的烟花大部分都是陈年旧货。在这样一个穷山沟里,除了南山矿谁家过年有闲钱看烟花呢?都是买几挂鞭炮听听热闹的就得了。再看徐良一身破衣烂衫的打扮,估计也是过眼瘾的。任谁看见这个摸着烟花箱子呵呵傻笑的孩子也没有个好脾气。
摊主咳嗽了一声,手里抄起塑料绳编的蝇扫把在烟花上来回清扫:“我说这个烟花是看的,可不是让摸的啊。摸是摸不出花来的。”徐良小脸一红赶忙问道:“大哥,我想买个烟花。你这有百鸟朝凤吗?”
摊主楞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道:“没听说过啊。我这有十二连珠,有火树银花都好看得很。”摊主一边说着一边用蝇扫把指点着。徐良摇了摇头说道:“我再转转吧。”摊主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上哪转去啊,这集马上散了。再说了,这外瓦集上就剩我一家卖炮仗的了。”
大勇白了摊主一眼,拉着徐良说道:“咱们再转转,不行再回来。”说完推着车子和徐良往别处走了。摊主在他们身后喊道:“我还有半个点收摊了啊,再来给你们便宜。”大勇估计摊主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小声和徐良说道:“这帮做买卖的一个比一个精,咱们转转说不定有别的摊子卖你说的玩意呢。”徐良此时拿大勇当主心骨一般,可是心头的失落还是渐渐地弥漫上来,在集市上逛来逛去真的没有再看到一个卖烟花的。
毕竟那是奶奶以前看过的烟花,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能保证它还有人生产有人销售呢?奶奶一辈子没出过几次大山,甚至连电视都没看上几眼,一辈子就要这么过去了。徐良垂头丧气地跟在大勇身后,大勇感觉到徐良的丧气开口问道:“我说你咋这样啊,过年看不成烟花也不用这么丧气吧。再说了,刚才我出来的时候听见矿上大喇叭喊什么今年彻底杜绝烟花爆竹,今天还有个什么主任下来检查呢。”
徐良也不藏着,把奶奶生病和想看烟花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讲给大勇听。大勇听后叹了一口气劝慰道:“我说良子,你也不用较真。那猴年马月的玩意咱们现在不好找了。这样,咱们回去找那个摊子,买个最大最贵最好看的烟花行不?”
大勇一脸真诚,徐良看得出他是真心想帮自己。也许是奶奶的境遇触动了大勇的心事,也许是出于自己在杜所长面前没有出卖他,总之徐良现在十分感谢大勇,也不好意思让他陪着自己去找那个可能已经不存在的百鸟朝凤了。“行,就按你说的办。”徐良答应下来和大勇扭头往回走。
还没到摊子前头,就看见摊主笑得跟朵花一样招呼他们。摊主指着一个陈旧的烟花箱子说道:“我刚扒拉出来一个旧货,这不外头皮都掉了。就剩个鸟字了,我也不知道是啥鸟。”
第五节徐良和大勇挠着头,他俩也把不准这到底是不是奶奶说的百鸟朝凤。摊主拿蝇扫把扫了扫烟花,荡起一层呛人的灰,咳嗽着说道:“要不你们买点别的吧?我也不敢保证这个还能不能响了。”
徐良问道:“这个咋卖啊?”摊主倒也爽气,五指张开伸出来说道:“马上收摊,五块拿走。”大勇看了看徐良,徐良琢磨了一下就答应了:“是不是的就它了。”不是他又能怎么样呢?徐良可不好意思花大勇二三十块钱买一个烟花,如今有这五块钱的机会也算是给了徐良一个能够完成奶奶心愿的机会。
烟花也不大,刚好一个人抱着。两个人骑着车子兴冲冲地赶回南山矿。到矿上时已经4点了,大喇叭果然如大勇所说一直喊着:“接矿上通知,为了杜绝往年发生的火灾今年南山矿所属工区、住宅区一律禁止燃放烟花爆竹,请广大职工家属配合工作。”
大勇骑着车子说道:“半天了,就这一句话。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你可抱好了,别让巡逻队看见给你没收喽。”徐良哪还听得进去这样的话,抱着烟花美得不行,大咧咧地说道:“年年都不让放,年年都有人偷着放。今年我也放一个,三十晚上九点啊,别忘了看。”大勇哈哈大笑说道:“你小子行,按老杜的话说这叫顶风作案。”两个人嘻嘻哈哈地笑了一路,很快就到了徐良家。
徐两家门口站了几个人,看着都是左邻右舍的。大勇停下车,徐良一个没站稳坐到了地上,怀里还是紧紧地搂着烟花。看徐良回来了,隔壁王婶两步走到跟前还没说话徐良先问上了:“王婶,是二虎惹祸了吗?”
王婶伸手把徐良拽起来说道:“二虎好着呢,是你奶奶不太好。大夫都在里面呢,快去看看。”大勇将烟花接过来,徐良脚不听使唤一样跌跌撞撞地进了屋。
屋里人不多,除了大夫和二虎还有两个邻居。屋子里安静得有些可怕,只有奶奶像极了破旧风箱的呼吸声。二虎看见徐良进屋,扔下玩具刀两眼噙着泪花说不出话来。徐良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恍惚之间听见一个声音说道:“良子,来看看奶奶,已经昏迷好久了。”
徐良脚拖着地慢慢挨到床边只看见奶奶戴着氧气面罩,胸口起伏双目紧闭。徐良怕吵醒奶奶一样小声喊道:“奶奶。”奶奶就像和众人开了个玩笑一样,等徐良一喊他就缓缓睁开双眼。她的眼上似乎蒙了一层白雾状的东西,两颗浑浊的泪珠在苍老的皮肤画出一道无奈的印记。徐良很想这是一个玩笑,就在这一瞬间他甚至想过奶奶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将他举到空中转圈。
可是想象的一切没有发生,奶奶将氧气面罩撬开一个缝,清晰而坚定的声音从缝中透出:“良子啊,我看见你爷爷了,也看见你爸爸了。他们都来接我了,可我走了你怎么办呢?”这话从缝隙里扎进徐良的心里,让他的心滴着血破碎。又从心里扎进眼睛里变成清澈的泪珠涌出来、滴下去,顺着脸庞滑到衣襟消失不见。
徐良帮奶奶掖着被子,装作没事一样说道:“奶奶你又胡说了,你好着呢。等过年我还要给你送礼物呢。”奶奶的声音又变得晦涩:“傻孩子,奶奶自己知道。刚才就看见福清领着宣有放烟花,漫天都是的。一边放还一边冲着我招手,可奶奶放不下你啊……。”
福清是徐良爷爷的名字,宣有是他的父亲。奶奶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连撑开氧气罩的手都没了气力。氧气罩落下来,房间内只剩下奶奶的呼吸声。奶奶的眼睛向窗外看着,窗外是一栋二层的小楼。那小楼的岁数比徐良还要大,如今和所有垂老的人一样有着相同的命运。奶奶要故去了,小楼要拆了。
徐良直起腰,头也不回地猛然蹿出屋去,二虎也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大勇看徐良突然出来吓了一跳忙问道:“良子,奶奶咋样了?”徐良没有回答红着眼圈说道:“大勇,你帮我个忙,我现在就要放烟花。”
大勇愣了一下,大概猜出了现在的情况,点头说道:“行,都听你的。”
徐良指着不远处的二层小楼说:“咱们就去那放,大勇你得先把门锁弄开,咱们上二楼的天台放,这样奶奶能看得见。”大勇一口答应,徐良和二虎抱着烟花跟在大勇后面向小二楼跑去。
快到小二楼时看见杜所长和矿上的领导簇拥着几个人在街上一边走一边说着,看来这是什么主任下来检查了,如果这时候放烟花无异于自投罗网。三个人停在小二楼前面,大勇和二虎都看着徐良。徐良咬着牙说道:“放,出了事我顶着。”又对二虎说道:“二虎,现在全靠你了。一会你要死死地守住门口,不让任何一个人上来,直到奶奶看完烟花。”二虎看着严肃的徐良,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还是重重地说了一声好,说完扭头跑回家去了。
大勇被二虎弄蒙了:“这小子怎么跑了?”徐良看着二虎飞快的身影说道:“我知道他干嘛去了,咱们先把门弄开。”破旧的门哪里顶得住几下狠狠地飞脚,生锈的铁链哗愣作响,腐朽的木门已经被踢得从中折断。
木门的哀嚎声引来杜所长一众人的侧目,几个人赶忙跑过来围住大勇和徐良问他们想干什么?大勇在矿上是出了名的,巡逻队的人一眼就认出他来,训斥道:“你这是干什么?大白天的就开始偷啊?这么一栋破楼多危险,你们俩赶紧回家去。”徐良挡到大勇身前说道:“不是偷,我们要上楼干点事。”
“那个似不似烟花啦?”一个南方口音传过来,是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一边的烟花箱子上,破旧的包装让人不太好辨认,但露出的引线却像说明书一般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矿上的领导支支吾吾道:“这个不是,这个是我们矿上那个啥……。”
南方人摆了摆手说道:“老李啊,你们矿上这个工作搞得很不到位啊。你看看,明目张胆地就把烟花放在这里,赶紧处理掉。”不等老李下令,几个巡逻队员就要上去拿烟花。徐良眼疾手快,抢先拿起烟花扔到了破碎的木门中,紧接着自己也钻了进去。杜所长在身后喊道:“徐良你胡闹什么?小心点木头茬。”
大勇掩护着徐良进到楼内,自己想钻进去的时候却被巡逻队的人拽住了脚。大勇喊道:“别管我,赶紧上去。我挡住他们。”徐良抓着大勇的胳膊往里拽,巡逻队的人往外拉。两边正拔河的时候听见一个声音响亮地喊道:“我乃关羽关云长。”
徐良看见二虎高高举着玩具刀,无比清晰地喊着向这边冲过来。几个巡逻队员也是认识二虎的,生怕这个傻子做出点冲动的事来。看二虎气势汹汹地,都下意识撒开了手。大勇被徐良拉进了楼内,二虎挡在木门前横刀立马,颇有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徐良和大勇抱着烟花往楼上跑去,浑然不顾众人在外面的劝阻之声。二虎挡在门前,几个巡逻队员面面相觑都不敢动。老李急得不行,强装镇定地说道:“愣着干什么,拉开啊。”
几个巡逻队员一拥而上,二虎拿着玩具刀左右挥舞逼得这几个人不敢上前。老李趁着二虎不注意,偷摸地走到侧面一把抱住二虎的腰。二虎不知从哪里生出来一股莽劲,两只手死死地拉住木门,任凭几个人往外拉他也拉不开。
场面有些滑稽,几个大人欺负一个孩子,围观的人都在一边指指点点。二虎挣红了脸,两只手还隐隐有鲜血渗出。快要坚持不住时,一股久违的味道冲入了他的鼻腔。那是烟火的味道,呛人的、让人咳嗽的烟火味。
二虎也知道成功了,但是他不敢撒手,因为徐良说过让他坚持到烟花放完。二虎扭过身子,尽量保持手抓木门的动作,也尽量让眼睛能够看得见天空。他也想看看烟花布满天空时的场景,想看看是不是和奶奶说得一样漂亮。楼下的大人们也闻到了这股气息,老李气得一跺脚大骂道:“使劲,使劲给这个混小子弄出来。”
火药的味道越来越浓,从楼上传来清晰无比的啸叫声,紧跟着就是“噹”的一声。啸叫声越来越密,“噹噹”声此起彼伏。在场的大人们都抬头看着天空,也许他们也想看看这久违的烟花是什么样子。天空中除了一个太阳,就是白云。除了这两样就是漫天作响的声音,人们什么都没有看见,但又好像什么看见了。翘起的嘴角和巡视的目光捕捉着记忆中绚烂的回忆。
老李看见二虎也傻呆呆地看着天空,一把将他扒拉到一边撞开残余的木门向上冲去。一个巡逻队员抱着还要挣扎的二虎,剩余的人也冲了上去。
老李可能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幕,他也呆呆地站在天台的门口看着眼前滑稽的一幕。
徐良和大勇的身边是升起淡淡白烟的烟花,那烟花没有喷出来。也许是年月久远,也许是品质低劣,不过这都不重要。徐良和大勇将头仰向天空,口中不停地发出啸叫的声音,手中拿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铁盆时不时地被敲击发出“噹”的一声巨响。
那个少年,仰望天空。泪水却如同决堤的河流砸在地上,晶莹透彻,绚丽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