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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的考古学:鲧禹的家事与天下事

2017-04-09  本文已影响947人  田氏带齐

神话的考古学:鲧禹的家事与天下事

华东师范大学民俗学研究所

田兆元

古史研究和神话研究,有一个话题是绕不过的,这就是鲧禹问题。鲧禹在中国历史上具有显赫的地位,但是却众说纷纭。他们是人还是神?他们是父子关系吗?还有,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真就是像有些人说的,是在外面有了女人?这些问题,值得好好讨论。

鲧禹故事是蕴含着丰富历史信息的神话传说。在中国的历史文献中,鲧禹一直作为历史人物记载。过去,神话学界把这种现象称为“神话历史化”,想把这部分内容剥离出来,还原为历史是历史、神话是神话的状态。这番努力,人们是不怎么认同的。过去一旦把某个对象指为神话,那意义就下降了,因为不真实。而作为中国儒家代表人物的叙事如果不真实,大家不愿意接受。人们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变为神话的,只有那些在历史上惊心动魄的事件,以及伟大的人物,奇特的自然现象才会变成神话的叙事。神话是历史的一种叙事形式,有的学者将其称为神话历史。神话的情节本身可能是不真实的,但是神话的文化基因是真实的,神话蕴含的民族感情是真实的,神话表达的理想是真实的。因此,神话是古代人民的思想观念的真实写照,是对于历史的真实评价。神话是解读历史、建构历史的方式,但是神话不是仅仅为历史而生的。神话为信仰而生,为现实而生,为理想而生,是一种为了生存发展神圣的叙事。我们纠结神话的真与假,却没有弄清楚神话何以真,何以假。结果演绎出一批人想通过否定大禹的真实存在来动摇中国文化的根基,而一批人试图通过考据恢复真实的大禹来维护文化传统。大家当时都不太明白:神话传说本身就是文化传统,神话传说是文化的根。由于不明白这样的道理:鲧禹的故事就成为学说纷争的对象。

神话考古研究不是要去现场考古,挖出大禹的骨头来,通过基因分析,说是大禹的墓地找到了,这根本就不可能。神话的考古学是对于神话知识的发生与建构的分析,对于神话与当下的联系的分析,是对于神话作为中国文化之本的认同过程的讨论,是对于神话与民俗融合进入日常生活的讨论,当然也包括历史还原的讲述与建构。

禹是一条虫?

禹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神?这是鲧禹研究争论的大问题。我们还是先看看鲁迅的小说《理水》里所影射的描写,可以看得更加直观:

“这这些些都是费话,”又一个学者吃吃的说,立刻把鼻尖胀得通红。“你们是受了谣言的骗的。其实并没有所谓禹,‘禹’是一条虫,虫虫会治水的吗?我看鲧也没有的,‘鲧’是一条鱼,鱼鱼会治水水水的吗?”他说到这里,把两脚一蹬,显得非常用劲。   “不过鲧却的确是有的,七年以前,我还亲眼看见他到昆仑山脚下去赏梅花的。”   “那么,他的名字弄错了,他大概不叫‘鲧’,他的名字应该叫‘人’!至于禹,那可一定是一条虫,我有许多证据,可以证明他的乌有,叫大家来公评……”

这是鲁迅小说《理水》描述的一场争论,懂得背景的人一定知道,这是在讽刺当时的一个史学派系:古史辨学者群及其北平的一些学者。在日本已经占领东北,国破家亡的时刻,这些学者所讨论的问题,与日本学者的“尧舜禹”否定论构成了事实上的呼应,在动摇中国文化的根基,所以被大家同声声讨。当然,关于大禹是虫、鲧是鱼的问题,是一个科学的学术问题。相关人士拿这个学术问题来批评中国儒学传统虚假是不恰当的,但是我们也不能否定顾颉刚先生等对于鲧禹的讨论的学术意义。

上古世纪前期,顾颉刚先生有几封关于夏禹问题的通信,大体上是说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虫,或者一个神,从而揭开了现代古史讨论辩伪的序幕。后来一发不可收,不仅否定尧舜禹的真实性,对于殷商的历史也开始神话化的解读,并对于汉代的所谓造假进行了深度批判。顾颉刚先生提出了古史的“层累的构成”观点,即时间越晚,古史的历史越长,因此,古史是后代建构起来。这些讨论有一定的意义,让人们认识到历史的主观性一面,但其结论太武断,并不具有普遍性。

其实,说禹是一条虫,并不是顾颉刚先生的发明。早在东汉时期的文字学家许慎,在其文字学著作《说文解字》中就说:“禹:虫也。从厹,象形。”拿一个动物的名字来命名也是很寻常的时期,比如,我们现在还有很多人取名叫什么龙、凤、骏、虎的,并不是自己就是一只虎,一匹马,而是以物自况,或者某种文化追求。清代的段玉裁在为《说文解字》给“禹”做注释的时候就说过:“夏王以为名,学者昧其本义。”批评了当时人们不明古义的问题。

如同禹的本义是虫,鲧的本义也真是鱼。《说文解字》说:“鲧,鱼也。”鲁迅描述的那批学者的讨论,本来是一个古老的,到现在还在延续的中国人的命名问题。

鲧是鱼、禹是虫是文字的本义问题,可是他们为何要拿动物来给自己命名呢?我们一般解释这是古代社会的图腾崇拜问题。

严复于上个世纪初在《社会通诠》一书把西方人类学的“图腾”概念引入中国,后来摩尔根等人的图腾观念也进入了中国的学术话语。图腾,大体上是说,古代氏族认为自己的来源与某种动物、植物、其他自然物或者神物有关,那个带来氏族生命的对象一般就作为氏族的崇拜对象,这个崇拜对象,在国外的学术话语中被称为“图腾”。图腾在中国古代称为什么呢?可以对应的就是“姓名”或者“姓氏”。我们发现,古代有鲧、禹这样的姓名,也有姜(羊-炎帝)、舜(草)这样的姓名,到现在我们的姓名中还有龙、马这样一些姓名存在。中国姓氏与图腾关系很密切,当然远比图腾复杂。所以鲧的图腾是鱼,禹的图腾是虫的说法就成为标准的解读方式了。

研究者指出,鲧、禹并不是一人的姓名,应该是一个氏族的姓名,应该称鲧族、禹族更合适。一个人一代人是做不了那么大的事业的。比如禹,他定九州,治理那么多的河道,一个群体一代人是没有办法完成的。我们看他治理冀州这样恢弘的工程,很难一代人完成。《史记—夏本纪》这样记载:

禹行自冀州始。冀州:既载壶口,治梁及岐。既修太原,至于岳阳。覃怀致功,致于衡漳。其土白壤。赋上上错,田中中。常、卫既从,大陆既为。鸟夷皮服。夹右碣石,入于海。

从壶口开始,一路到大海,沿途山河治理,岂是十三年可以完成?这还仅仅是冀州,还有其他八州呢?所以定九州是鲧禹族世世代代的治理山水的功业。

禹这个虫是什么虫呢?

虫是古代对于走兽爬虫的统称。比如,我们把老虎也叫做虫。但是大禹族的虫,是龙。闻一多先生在其名著《伏羲考》中指出:龙在中华民族中具有优势地位,是华夏族的图腾,以及很多民族的共同图腾。夏族就是龙族,闻一多先生列出七条证据来论述之。段玉裁根据禹的古文,认定那个虫是四足,这也与龙四足相吻合。夏族禹族为龙基本上是学界的共识。

古文禹是一条虫,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禹是一条龙。

鲧禹什么关系?

鲧禹什么关系,似乎是地球人都知道的秘密:他们是父子关系。《史记-夏本纪》这样记载:“夏禹,名曰文命。禹之父曰鲧,鲧之父曰帝颛顼,颛顼之父曰昌意,昌意之父曰黄帝。禹者,黄帝之玄孙而帝颛顼之孙也。”这是说得明明白白,本应该没有问题好说。

既然是父子,鲧是一条鱼,禹是一条龙,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怎么图腾都不一样呢?

鲧禹故事,很好地诠释了古代的婚姻形态:外婚制。按照图腾内婚禁忌,龙族是不能与龙族婚配的,这样是乱伦。母系氏族时代,氏族内只有血亲的母子母女与血亲的兄弟姐妹居住在一起,因此是不能氏族内部婚配的,外婚制度就是必然选择,否则血亲乱伦就会造成氏族的退化衰败。甲氏族的同辈男子,是乙氏族的同辈女子的共同的丈夫;反过来,乙氏族的同辈男子,也是甲氏族同辈女子的共同丈夫。这是摩尔根在《古代社会》中描述的“普那路亚”婚姻形式,这是不能乱的规矩。中国也有所谓“同姓为婚,其生不蕃”的规定。从这一点看,人类的看法基本上是共同的,当然不排除有部分的例外。

我们看鲧族与禹族的婚姻,就知道这是两个部落的联姻。鲧禹之间,有父子关系的个案,但是整体上,却是婚姻互换的两亲家关系。禹族的孩子,父亲一定是鲧族的,那么禹的父亲是鲧;鲧族的孩子,其父亲则是来自禹族的,这样,禹也可以说成是鲧的父亲。一般说,氏族是两两比邻而居,即所谓两合氏族,为了婚姻的需要,必须有这样的婚盟。

鲧是一条什么鱼呢?

据《史记正义》注引《帝王世纪》等文献,知道鲧是甲鱼族,即龟鳖族,并且是一个三足鳖。龟鳖本是神圣之物,被人玩坏,此是后话这里不讨论。

鲧的婚配是谁?《史记》三家注引文献说,禹的父亲鲧,娶了修巳为妻。长蛇修巳、禹、虫,三者都是龙。这个材料真是很有意思,证明了鲧禹族婚配的事实。修巳就是长蛇,这不就是龙吗?所以初期禹继承的是母亲的长蛇修巳龙图腾姓氏,而不是父亲的龟鳖图腾。

我们都知道所谓的四灵,即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我们也知道那个玄武是龟和蛇缠绕在一起的。有学者指出,这就是鲧禹族联姻的一个图腾。我本人是支持这个观点的,并认为《楚辞-天问》的“虬龙负熊”就是鲧禹联姻图腾的描绘。古文记载说,鲧治水不力被杀,化为了黄熊。据古人解释,这个“熊”下面应该是三点,或者就是“能”,就是三足鳖。“能”字本身是头顶一只脚,右边两只脚,就是一个三足鳖的象形字。后人写错了,写成了熊字。所以虬龙负熊就是虬龙负能,即长蛇与龟鳖缠绕,即玄武图像。

神话的考古学:鲧禹的家事与天下事

所以,鲧禹关系,有父子关系的个案,但整体上是姻亲关系,两个氏族的关系。

鲧被杀,也是整个氏族被惩罚,鲧族衰弱。所以禹族有与他族联姻的迹象。如有“禹生于石”的传说,那就是禹族一支与山石族建立了婚姻联系了。大禹与涂山氏的婚姻,就是禹族一支与山石族的婚姻联盟的开始。

鲧禹的这种关系,由于当时的民俗文化与今天不一样,所以迷惑了许多人。假如我们从民俗学的角度来解释,很多的疑问便冰释了。神话蕴含的历史信息厚重,没有民俗学的理论,这团乱麻是很难解开的。

涂山氏: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

涂山氏与禹的情感故事感动着世世代代的人。史书上说,因为大禹治水,兢兢业业,大公无私,所以三过家门而不入。最初是《孟子》在讲述这个故事,后来《史记》进一步阐述,所以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便成为中国大公无私的经典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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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禹治水

对于这个故事,前些年有一位老师在百家讲坛说,大禹在外另有女人了,所以不回家。引起社会上的强烈不满。但是,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叙事,可能也真的不完全是为了治水。本人曾经是这样解释的:大禹时代处在母系氏族社会向父系氏族社会的转型期,其中最为重要的婚姻形式改变就是从女居要改变为从夫居,子女的继承权由母系转向了父系。大禹是父系观的主张者,而涂山氏坚持母系主张,两人有矛盾,大禹涂山氏故事就是社会转型的一出凄婉的悲剧。今天的电视剧《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九尾白狐,就借鉴了其中的一些符号与情节。

据屈原《楚辞·天问》:“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说是大禹治水,四处行走,碰到涂山女了,就和她在台桑交合,算怎么回事?当然屈原是有些不满。说他快“朝饱”,不负责任。屈原那时也是不明白一千年前的婚俗。

《吕氏春秋》记载,这个涂山氏和禹交合一番,过了四天大禹就离开了,涂山氏便天天去眺望,盼望大禹归来,因为思念,涂山氏作了一首歌:“候人兮猗”!闻一多先生称为“候人歌”,据说这是南音之始。我曾经在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说到,这个等待情人的歌谣传承了四千年,今天还在以不同形式在唱诵,如流行歌曲《你知道我们在等你吗?》就是这一旋律的变种。可见爱情的等候是何等重要的主题。

可是,有迹象表明,两人观点不一样,禹追求的是父系权利,涂山氏坚守的是母系传统。我们继续看他们的故事。可能涂山氏有所妥协,跟大禹去了,变从妻居为从夫居。还为治水的大禹送饭。《山海经》有一段这样的记载:

禹娶涂山氏女,不以私害公,自辛至甲四日,复往治水。禹治洪水,通轘辕山,化为熊。谓涂山氏曰:“欲饷,闻鼓声乃来。”禹跳石,误中鼓,涂山氏往,见禹方为熊,惭而去。至嵩高山下,化为石,方生启。禹曰:“归我子!”石破北方而启生。

我们看这个故事的意蕴:

第一是涂山氏去为大禹治水做饭去了,体现出涂山氏对于从夫居住婚姻模式的妥协,对于大禹治水事业的支持。可见涂山氏是重感情的。

第二是禹化为熊,其实也是那个“能”,三足鳖。禹为什么要化为三足鳖呢?显然他是在怀念鲧族,自己不再追从母族的长蛇图腾,而是追从父族的三足鳖图腾。这个“化”是什么意思呢?我想这是治水工程工地上的旗帜,或者相关标识,上面已经不是修巳长蛇形象,而是一个熊(能-三足鳖)形象,化是改变的意思。涂山氏感觉这个不尊重他们新的婚盟关系,并且大禹自己都要改变曾经的母系信仰,所以真的难以接受,所以逃走。

第三是涂山氏化为石,标识了她的母系山石图腾。而大禹的“归我子”三个字,突出地表现了子女属于父系的时代变迁。

所以我们就会理解,禹事实上把王位传给了启,改变了中国早期国家制度的形式,是父系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

鲧禹的家事是当时天下社会变迁大事的缩影。处在母系氏族社会向父系氏族社会转型的时期,社会冲突激烈,两性爱情也被迫卷入了社会变迁的洪流之中。

大禹治水的大公无私故事,大禹传启家天下的有私故事,奇妙地交织在他身上。以至于后代的家天下带有天下为公的理想,这就是延续了几千年的传统社会,将天下视为自己的家,又把天下治理视为统治合法性的表现。尧舜的故事,是圣人故事,统治者不愿接受,因为他们不愿意把自己的王位拿出来,选贤授能,禅让出去。但是大禹故事不一样,王位给了儿子,他们喜欢——这是家天下。但是像大禹那样天下为公,统治者是否做到了呢?这是一个问题。

我们把鲧禹故事视为鲧禹联盟两代人治理洪水的英雄传奇,鲧在治理过程中出现问题被杀死了,也是很多人惋惜并为之打抱不平的。治水的故事与家庭的变故联系在一起,因此,这个神圣的叙事,本身就是一段家庭与社会的传奇。

今天,大禹作为中华民族的圣贤,国内许多的地域景观都在讲述纪念这位伟大的传奇人物。在浙江绍兴,在安徽涂山,在湖北武汉,在四川汶川,在山西夏县等等地域,都有鲧禹、大禹涂山氏的故事流传,说明了该神话强大的活力。大禹还是许多民族的祖先,如匈奴等。无论是神话变成了历史,还是历史变成了神话,鲧禹故事都是中国历史与现实生活中最具影响力的神圣的叙事,是中华民族甚至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文化遗产。

大禹本来继承了龙族母系传统,又传承了父系玄武之龙龟一体的图腾,这样两处的龙图腾融合一体,融合成以龙为核心图腾标识的华夏主体民族。鲧禹家事真正成了天下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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