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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三和他门人的职业生涯

2021-05-17  本文已影响0人  冉后ID

马上要过年了,迎春的鞭炮一响,闫三却应声而死。他是个老光棍,终生未娶,无儿无女,帮忙收殓的人中有个土学究,识得几个字,不显摆会死;他在闫三棺前调侃:“三儿,你倒是顶住啊,吃口饺子再去见你大爷,咱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他话外的意思是,闫三的闫和阎王的阎本是同一个阎,汉字简化让他们分了家,但辈分是族里的大事,乱不得,该叫叔的叫叔,该喊大爷还得喊大爷。经他这么一点拨,大家都一本正经地替闫三不值:“瞧这事寸得,要搁在繁体字那会儿,没准看在本家叔伯大爷的份上阎王就放他一马了。”

调笑完毕,众人开始缅怀这位如今落了伍但曾经风云一时的人物。闫三生于一九四五年,那边日本天皇诏告投降,这边他呱呱坠地。他这一生一波三折,少年时苦过,后来又当红过,结局和所有小人物一样归于沉寂。个头一米八的他生来一副好貌容,浓眉大眼搭配一条高鼻梁,尤其两只耳朵奇大,耳垂肥厚,都说这种人有福,像佛祖。闫三的缺陷是少了一只耳垂,两边不对称,看着有点怪,这事有来历——年少时,他常和几个小弟兄用割草的铲子赌博:先挖好一个坑,谁能在三十米外将铁铲准确无误地扔进坑里就算他赢,赌注是大家割的青草。那些草交到生产队里有工分。工分年底能换粮食。有一回,闫三在坑旁负责通报结果,充当报靶人,忘了是哪个兔崽子手没拿稳,铲子扔偏了,旋转着朝他射过来。闫三倒镇定,双脚不动,身体一扭,甩头避让,铁铲从他耳朵边呼一声飞过……他摸摸脖子,脑袋还在,只是左边的耳垂被铲刃削掉了,鲜血急涌,啪啪啪,落地有声。闫三没感觉有多疼,唯一的异样是身体陡然轻了许多,好像耳垂是多大一块肉,少了它便身轻如燕了。

这次事故让闫三的娘动了送儿子上学的心,天天泡在学校里省得跟一帮野孩子到处疯,家里是穷,但多他那几个工分也富不到哪儿去,读书多好,将来能掐会算不受人骗,即便脑瓜子不灵光,念个二年级也比两眼一抹黑强。她本人就是文盲,吃了不少没文化的亏,她不想儿子也当睁眼瞎。不料,闫三的爹却激烈反对儿子识文断字,他留过洋,出去时是民国,回来就是新中国了,他先吟诗:“人生识字忧患始……”背完诗意犹未尽,又拿眼皮子底下的人和事陈言利害:“你看那几位下放到咱村养猪的眼镜先生,读了一肚子书,斯文倒是斯文,可有啥好处?你再瞧管他们的那个草包,瞧他那熊样儿,肚子里装的全是屎,他竟能——竟敢——骑到那些先生头上!所以啊,世道变了,不读书的才吃香。”

闫三听他爹的,他才不想上学呢。闫三的娘更是唯夫命是从,她能嫁给这样一位如意郎君在她眼里是她毕生的亮点。她公公是地主,家大业大,立志让儿子学贯中西。闫三的爹遵父命,由私塾念起,背四书五经,写八股文章,接着上国内的洋学堂,说得一嘴的洋腔怪调,最后又从国外的野鸡大学捞了一张洋文凭。这一路熬过来,修到多少学问不好说,但派头搭眼一看就是中西合璧,而且西风东渐:穿马褂,头发打蜡,拽洋文,不讲中国话,有筷子不用使刀叉——不过倒也风流,引无数少女竞折腰。附近的乡绅土豪争相遣媒婆来替自家闺女说合,闫三的爹摆谱,这个看不上,那个不入眼,在他爹的强力干预下好不容易才选了一位大家闺秀,也就是闫三的娘。

几年后全国解放,“土改”收了闫家的地,划成分老爷子是地主,因为罪不大恶也不极,留他一条命以观后效。老人家受了惊吓一病不起,后效还是难免一死。闫三的爹是地主羔子,又有海外背景、特务嫌疑,从头到尾没少遭罪,加上家道败落浇灭了他的心气儿,他的魂便丢了,派头也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唯唯诺诺和提心吊胆;老丈人家与老闫家门当户对,下场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说起来他的妻子更惨,夫家娘家被一锅端,按理应该悲伤欲绝甚至寻了短见,可她没有,她也难受,也哭,哭完一抹泪像往常一样做饭奶孩子。她算了算,她确实失去不少东西,但远没伤到筋骨,她男人还在,孩子还在,一个女人还缺啥呢?她啥也不缺呀!可惜这种好心态没能长久地挽救她,“三年困难”刚开始,她头一批就饿死了。失去患难与共的贤内助,闫三的爹不堪打击,精神愈加萎靡颓废,第二年便着急八荒地下地找夫人团聚去了。

闫三缺爹少娘,肌瘦面黄,比小白菜还命苦,后来倒霉催的又生了场脑膜炎,要不是一位好心的医生不计成本(反正都是国家的)给他注射了一箩筐的青霉素,两瓣屁股被扎得针眼罗针眼,他这条小命也就玩完了——不过最终还是留了后遗症,病毒引发高烧,烧得时间太长,把脑袋瓜烧糊了。病愈后的闫三,说他傻了吧,有点冤枉,说他还行吧,有点拔高,定位在常人与傻瓜之间吧。

回头再说闫三之死,他死的实在不是时候,他是杀猪匠,快过年了,大伙全等着吃猪肉呢,就算猪浑身是宝,可也不能囫囵着吞吧?他眼一瞪,腿一蹬,死了闫屠夫要吃带毛猪——都说闫三是一位顶级的猪外科医生,耍起刀子来只比庖丁好,不比庖丁差,他的死着实让众人大为不便,但真正为他伤心的只是一群孩子,因为他杀猪能杀出玩艺儿来——猪一叫唤,孩子们便来围观,看闫三用一把尖刀顺着猪脖子直捅猪心放猪血,下面摆一只脸盆,撒点盐,猪血流出来咕嘟咕嘟冒血泡。血放干净猪就老实了,再往开水锅里一滚,死猪不怕开水烫,烫完好褪毛。褪了毛,闫三先割猪脑袋,然后从脖颈到肛门一刀拉到底,开膛剖腹,青红紫绿热烘烘的五脏六腑就见了天了。接下来,闫三不急着碰别的脏器,先薅出猪尿泡来攥在手里,倒空里面的残尿,用眼睛扫一圈孩子们巴望的小脸,笑眯眯地问:“谁要皮球啊?”

三分钟后,那只猪尿泡就在孩子们脚下滚来滚去了。他们围在闫三身边忍受血腥气和内脏臭气,等的就是这么个东西,开始它是白的,踢着踢着就发了灰,最后因为沾了太多的泥土变得黑不溜秋像个铅球,但仍吸引着十几只脚丫子争先恐后来踢它——青年刘莽曾就这个场景与一张照片做过比对:照片是五个非洲儿童的生活照,小家伙们衣衫褴褛,上衣露肚脐,裤脚不贴脚,贴在膝盖上。他们笑对镜头,最引人注意的有三样:他们头顶的卷发,他们嘴里的白牙,再就是一只足球踩在他们脚下。非洲兄弟的生活是苦,可他们至少还有一只货真价实的足球,刘莽一看到这帧照片就回忆起他屈辱的童年,从师父闫三手里接过一只只猪尿泡,洗吧洗吧,对着嘴吹,吹鼓了用姐姐的红头绳系紧口当足球踢。这种球不结实,最多踢半晌就破了,而吹气时留在嘴上的尿骚味却能绕唇三日,无论吃啥喝啥都像从尿盆里捞出来的。您可能要问,怎么不用打气筒吹?告诉您,全村就一只打气筒,人家不借,你嫌吹了嘴骚,人家还嫌打气筒骚呢。即使肯借刘莽也不敢用,打气筒出气猛,一不当心猪尿泡就给吹炸了,心疼不说,还要受人家的调侃:“好家伙,用上打气筒了,你当猪尿泡是牛皮不怕吹?”

刘莽极为爱惜他来之不易的猪尿泡,毕竟每头猪仅有一只,闫三自己也宝贝得不行,不随便予人,真心想要就得拿东西来换。除了好吃好喝,闫三还好为人师,尤其这第三好,属于精神层面的享受更令他心动,所以一般的兑换行情是恭恭敬敬给他磕三个响头,再诚心诚意喊他一声师父。想赖账的就别想了,闫三概不赊欠,也不搞分期付款——他甚至很少现货交易,经常玩预售!比方说,有人和闫三约好明天杀猪,他今天就放出消息要出货,孩子们像追星一样簇拥着他,当然大多是凑热闹。如果碰上需求旺盛,行情见涨,闫三还会组织一场坐地起价的拍卖会,这时候三个响头加一声师父的价码就不够看了,得翻倍!反正闫三的宗旨就一条:上不封顶,价高者得。

刘莽是见了猪尿泡走不动,离了猪尿泡活不了的主。他酷爱踢球,踢半天球换他三天不吃饭他都没怨言。刘莽有几位猪尿泡方面的同好,只要那几个小混蛋不哄抢他就能顺利地以起拍价得手。可那些人无事生非就喜欢捣个乱,刘莽最惨的一次磕了九十九个头喊了三百声师父,磕得满头包,喊得嗓子冒烟、鼻子喷火,就是那帮孙子闹的。他们并不真想要却一个劲地哄抬物价,好像跟闫三勾结好了存心算计刘莽。开始,刘莽还能耐住性子小心翼翼地往上加价,但很快,激烈的竞价气氛熏得他虚火上升,志在必得的他昏了头,疯狂举牌不计后果,最后以一百九十八个响头和六百声师父落锤成交。刘莽自己的尿泡都快气炸了。这么黑的价钱,闫三也有些意外,有些抱歉,有些不好意思;他表情尴尬,笑嘻嘻地主动让利:“看在老主顾的面上,我给你打个对折吧。”

不过,闫三的货也不是说有就有,靠不住的时候也常有。比如,明明没人请闫三杀猪,他偶然瞥见谁家的猪膘肥体壮该出栏了,便冒充活阎王私自判定它的死期——在他看来,猪的主人迟早会找他上门,这事没跑;可是偏偏那家人觉得杀猪费工夫,不如卖了省事省心。这可害苦了闫三,他早就把那头猪的尿泡当成期货卖出去了,受了买家的三叩九拜和师尊之称,如何是好?为此,刘莽没少担心头白磕了,师父白喊了,有一回,他还赔上过更值钱的称呼呢——假如买主为刘莽,这事倒好商量,记下这笔债下次还上就结了,换了别人麻烦可就大了。有次闫三犯贱,嫌过年没人惦记他,连个送饺子的都没有,于是召集村里的孩子,以一个响头和一声师父的优惠价将来年的猪尿泡预售一空。那天不下十五个小娃相继拜在闫三脚下,一声声师父把他美得不知今夕何夕,真以为忽然间便桃李满天下了。刘莽来迟一步,深为自责,悔得头撞南墙。闫三大为触动,当场承诺明年一定替刘莽也弄只猪尿泡,杀完本村的猪大不了他再去镇上给那个卖肉的打一天下手,不吃他的,不喝他的,也不要他的工钱,就要他一只猪尿泡。

“咋样,就是你亲爹也做不到这个地步吧?”闫三喊价,“叫声爹来听听。”

刘莽很为难,爹是随便叫的吗?他答应,他娘也不愿意。刘莽试着砍价,他只能接受干爹。闫三哼了一声,头扭向一边。刘莽急忙装可怜,望着闫三用眼神苦苦哀求——这时他看清了这个不识字也不识数的屠夫,因为杀猪多年,袖口和指甲缝里的血渍已经发黑,紫铜一般的皮肤泛着红,好像见多了血光染上了色;头顶的头发则又脏又硬赛过猪鬃,偶尔还有一只肥硕的虱子爬上发梢四处张望,活像一名机灵活现的哨兵。这小东西本来生在猪身上,猪死了它便搬家,就近搬到了杀猪的闫三头上,虽然条件不比猪身上好,但也差不了多少;这些年闫三在屠宰案边浸润得已经和一头猪没有多大分别,至少气味上如此——此时一股呛人的猪尿味和熏人的猪屎味正从他敞开的怀里直往外洚,像烟花一般迎风一吹,四处飘扬。

“这种货还好意思当人家爹?”刘莽越看越气,本打算照闫三裤裆里踹上一脚让他滚蛋,一只脚抬起来犹豫了一下,随后像被人趁机扯了一把,那条悬空的小腿往后一伸成了单膝跪地之势,嘴巴配合着腿部动作清晰地喊了一声爹——这件事十年间一直刺痛着刘莽,一想起来就恨不得咬舌自尽,直到他步入青年读了《战争与和平》,读到托翁描写皮埃尔的一句话:“他先开口说话,然后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刘莽佩服死托尔斯泰了,心想他当年何尝不是这个情况?刘莽一边感叹经典能抚慰伤痛,一边以皮埃尔为例替自己开脱:他不是贱人,只是说话不经大脑。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刘莽也未必就能及时如愿。来年说来就来,闫三的预售机制果然出了问题,他卖冒了,猪尿泡差了七八个,刘莽的那只更是没了影!村里的猪杀了个精光,邻村的猪也一头不剩,没招,闫三又去镇上替卖肉的打了一个月工,还是凑不齐。买主们怒气冲天,揪住闫三油腻的头发把他的脑袋往墙上碰,就像王胡揍阿Q,砰砰砰,碰了个鼻青脸肿,口鼻出血。闫三本就活得窝囊,这次又理亏,被打得双眼发黑满头是包也不敢抵挡,更不敢反抗,只用手臂当作肉垫护住额头期望能缓冲一下,撞得轻一点。

孩子们狠斗了一场闫三,累得东倒西歪躺在地上喘大气,却并不肯就此收手。他们喘息稍定又命令闫三跪下挨个给没拿到猪尿泡的客户磕头谢罪,每人磕还三个响头喊回三声师父,算是三倍赔偿!刘莽站在外围直眉楞眼地看着闫三像条落水狗任人蹂躏,他没参与也没劝阻,始终保持中立。孩子们玩烦了呼啸而去,临走又扒下闫三脚上的破棉鞋扔到了屋脊上。闫三被打趴在地半天爬不起来,哪里还顾得上鞋?刘莽用一支竹竿帮他捅下来,鞋子噗噗落地。刘莽定睛一看,称它们为鞋,是因为它们穿在闫三脚上,如果盖在他头上,说它们是帽子也无不可——黑乎乎的两团,完全走了样,四像,四不像。

刘莽低头看看自己脚上,他的鞋并不比闫三的强多少,刚刚修理闫三的那群孩子,他们的战靴同样好不到哪儿去。因此,青年刘莽一看到那副非洲儿童的生活照,左眼便羡慕他们有一只真正的足球,右眼则嫉妒他们还有一双破旧但完好的运动鞋!刘莽一直穿小姑淘汰的一双旧鞋:老棉布做的千层底,鞋面是用五颜六色的布头拼出的各种几何图案,有四边形,有梯形,也有圆形和三角……具体什么颜色什么形状取决于布头的颜色与形状。小姑大刘莽五岁,她脚长大了鞋子就传给侄儿,说是千层底,但都是碎布,小姑穿过就磨得差不多了,套在刘莽脚上踢一回猪尿泡就得穿孔,不是底穿就是帮穿。即便鞋底和鞋帮一起洞穿刘莽也舍不得丢,丢了只能光脚,下一双鞋天知道啥时候才会从小姑的脚上传下来——想自己量脚做一双?那全家人都得嘬牙花子,心疼布,更心疼钱。当然,要是刘莽不踢猪尿泡也就不那么费鞋,可若不让他踢猪尿泡,他踢自己尿泡的心都有!至于鞋面花花绿绿显得女儿气,刘莽从不计较这个,他挂心的是透了明的鞋底怎么盖住那个透明的窟窿,窟窿有一枚铜钱那么大,处在大脚趾之后,脚掌之前,正是用力的地方,不盖住吧,倒是挺接地气,可就是走路不敢抬脚,怕露底——常规的法子是剪两片硬纸板塞入鞋内当鞋垫,继续将就着穿。

——看在都没好鞋穿的份上,闫三的猪尿泡如期交不了货,刘莽尽管气恼却不愿学别的孩子那样打击报复,他走近前来,对出气不匀的闫三下达最后通牒:“再宽限你十天,你好自为之。”

闫三欠过很多孩子猪尿泡,最终都黄了,不知存心还是故意,唯独没黄过刘莽。虽然交货时有延迟,但最后刘莽总能踢上心仪的猪尿泡;而且一旦发生拖欠,闫三常常给予补偿,允许刘莽玩他的杀猪刀:小攮子、大砍刀、剔骨匕首和刺钩,随他玩。刘莽耍匕首最为得意,手法炫酷至极,跟香港电影里的古惑仔耍蝴蝶刀的样子有一拼。闫三对刘莽的花架子不以为然,逮着机会就在他耳边絮叨这把刀杀猪时怎么使,那把刀如何用,力道多大,角度多少……刘莽听一句忘两句,敷衍了事,但闫三认了真,不仅调教用心,而且到处宣扬他收了刘莽为徒,将来继承他的衣钵。闫三见阎王那年,大伙便怂恿刘莽接闫三的班,并许诺猪尿泡全归他,再给他买一双足球鞋,鞋底带钉的那种。刘莽被打动了,欣然捉刀,举手投足间还真有些闫三的架势。后来,刘莽又从别处弄到一只旧足球,从此光顾着练习脚法,杀猪的本事也就慢慢荒废了。

那些年,无论冬夏,天天都能见到一个身穿短裤的男孩在打麦场上演练传球、接球、铲球、头球、盘带、过人和射门。他的操练单调乏味,时间不长,围观的人群便散了个精光,只剩四周的野草和树木陪着他一岁一枯荣。后来男孩长大了,四肢修长,个头很高,果敢的眼神配上坚毅的嘴唇,一看就是条汉子。然而,成熟意味着别离,不久,他便像一颗蒲公英种子经风一吹倏地飘走了。至此以后,空空的打麦场上终归静寂,年华流逝,逝者如斯,但对周围那些野草和树木却再无意义,于它们而言,夏天走了黄叶摇秋风,春天来了绿树攀新芽;生活就像驴拉磨,不过是跟太阳和月亮一起兜圈子罢了。

闫三杀猪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事,那时他已上了点年纪,人一老容易英雄气短,再加上智商的缺陷随着年岁日渐凸显,又没有子女为他撑腰,因猪尿泡受一帮毛孩子的气也就不足为奇了。演员王学圻说,人一辈子总有几天是热闹的。晦气如闫三在六十年代中晚期也曾热闹过一阵,那时他也窝囊,不过还没废,脑膜炎导致智商的衰退尚不太严重。有一年上级决定兴修水利,挖一条长长的水渠引黄河之水灌溉中原亿万亩良田。几个县各负责自己界内的一段,任务逐级分摊到公社、大队、生产队。闫三所在生产队的队长动员大家就一句话:“都给我听好啦,这不是挖渠,这是革命,谁不好好干,那就是革命不积极,有啥后果不说你们也清楚。”闫三还真不清楚挖渠关革命什么事,他了解的革命就是抄家伙,没枪的拿刀,没刀的举铁锹,连铁锹也没有那就挥拳头,一帮子人选个带头的喊着口号冲进谁谁谁的家里一通好砸。“破四旧”那会儿就是这么干的,那谁胆敢说个不字,吊起来打!闫三好问,也可以说多嘴,一个没忍住就将这当中的疑问抛向了队长。队长不悦,拍着手里的红头文件,牛眼一瞪:“叫你挖渠你就挖渠,斜撇事咋那么多?”

闫三听队长的挥着拳头便上了工地。他穷,生产队允许私人拥有的小型劳动工具,譬如铁锹和扁担之类,他一样也没有。队长见他赤手空拳劈头就是一顿训:“你用啥挖土?你用啥运土?你用啥修堤?”闫三低头哈腰傻傻地朝队长讪笑,一手捂住一瓣屁股,好像未卜先知队长下一步就要踹他的腚帮子了。队长哼一声把他的铁锨递了过来,闫三接住刚转身臀部便挨了一脚,他回头一看,裤子的补丁上印着一只完整的泥脚印,而队长则像一股黑旋风已经吹到一个高高的土墩上发号施令去了。闫三拿了队长的铁锨身价立刻就不同了,似乎那不是铁锨,而是队长的权杖,几拨人争着要求和他分在同一组,有挑扁担的,有拉板车的,都希望由闫三来帮他们装载。闫三啥时候受过这样的欢迎?他一激动双手做出拥抱全世界的姿态,豪气干云:“一块儿来吧,我招呼得了!”

闫三说到做到,他扎紧裤腰带脱光上衣拉开臂膀硬是伺候住了十副扁担和三辆板车,他手里的铁锨跟挖掘机似的,功率大得不像人,像一台十五匹的机器。有拍马屁者说,闫三拿的是队长的铁锨,应该说是队长和他一起干出这么大成绩的。队长不领情,站在土墩上老远就骂:“扯你娘的腿,老子在这儿呢,啥时候和他一起干了?”那人赶忙找台阶:“我说,是队长的精神鼓舞他干出来的。”这回队长没有异议了,他的精神的确无处不在,至少在这片工地上,就是那些深不见底的老鼠洞用他的精神也能一竿子捅到底!

挖渠是公差,没有工资,但管饭。一日三餐,肉少见,菜稀罕,只有窝头辣椒面。跟泥土打交道是苦力,好在来的都是农民玩土玩惯了,吃的不好怨声却少,都说这就不错了,肚子能饱。闫三最苦最累,不仅一句怪话不说,还用正确的话鼓舞三军:“窝窝头蘸辣椒,越吃越上膘!”

一位微服调研的领导关注闫三许久了,他一亮明身份,呼啦一声身边蹿出一圈人,众星拱月一般将这位梳大背头穿中山装的领导围在中间,最外围的一个人指着闫三喊:“你,过来。”民工们正在用餐,一瞧这阵仗,包括自诩见过世面的队长也不敢抬头看热闹了,只管缩起脖子啃窝头,辣椒面也忘了蘸。闫三眼瞅对方的来头不小,腿弯里直发软,暗中使了几回劲硬是迈不开腿。领导面色柔和,笑容宽厚,招手并宽慰闫三:“别怕,我们又不批斗你。”闫三嘴里发苦,本想死也不过去,可两只脚不听话私自行动向前挪起了步子,一步一拖泥,一步一带水,比红军长征走得还艰难。突然,队长壮起胆子从背后猛推了闫三一把——不只队长,其他人也想照闫三尾椎骨上来一脚,把他这根刺拔出去交给那位大人物,领导拿了人撤走了他们才好无拘无束地吃饭,饭菜本就不好吃,让这群平时只听说过的“上级”盯着更是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在众人的屏声静气里,闫三来到了领导跟前,在相距两米的地方住脚。领导笑得很亲,像看自己儿子一样细细打量闫三,并对身边的人说:“形象可以嘛,这脸,这眼,这鼻梁……个儿也不低。”众人频频点头,点一下头嘴里称一句是。领导忽然正色,点着闫三的面门发话:“我们非但不批斗你,还要树你的典型!”

那天,闫三家的祖坟上一定青烟滚滚——他被省里下乡视察的大领导不知破了多少格提拔为了公社革委会主任。他们原来的主任岁数大了,退休后位子腾了出来,多少人都在惦记,结果却让一字不识的闫三登了基。领导说:“不识字不要紧,学,先配个秘书;要紧的是干革命得有股冲劲,还要有股韧劲,我看小闫挖渠的劲头就很适合干革命嘛。”封完官,领导携随行人员班师回朝,临行鼓励闫三好好干,任命他的文件不日就将下发,他的事迹还会登上报纸受到大张旗鼓的宣传。

领导一走,闫三取代队长成了现场最大的官儿,原先的工友们再也不敢直视他,好像他从一粒星际尘埃突然聚变成了一颗恒星,光芒四射,耀人眼目。队长巴巴地过来讨铁锨,说哪能让主任亲自上阵掘土呢,他这个当下属的不还在喘气吗?闫三平日让队长欺压惯了也欺压怕了,条件反射,一见队长就弯腰,这次队长抢先一步哈下腰来,闫三霍然醒悟,自己是公社主任了,比他狗日的队长官大!他绷了绷腰杆攥紧手里的铁锨,现在那是他的铁锨了,还是他的幸运杖,说什么也不能撒手。队长只好跑去帮人推车,顺便腾出那个高高的土墩让闫大主任站上去。闫三当仁不让爬上去一手拄铁锨一手调度指挥(所谓指挥就是催赶骂娘),远望好似大禹治水,但绝对比大禹当年骂得响亮。

闫三升了官,他的话也跟着尊贵起来,那句振奋士气的“窝头蘸辣椒,越吃越上膘”被奉为光荣口号,本来工地开饭以敲铃为号,现在改为大家敞开嗓子一齐高喊这句能给人带来力量和好运的闫三语录——闫三还有一句话是专门送给队长的,据说讲的是革命与挖渠的关系,这句话没能在工地上流传起来,有人猜测是因为它不顺嘴,挖渠的民工文盲居多,不顺溜的话他们记不住,强说又别扭,干脆不说,省得说错了祸从口出。闫三不以为意,他一时脑热严肃地跟队长说了一句上级指导下级的话,试试他的权威是否好使,说的啥他自己转脸都忘了,旁人记不起来也不过分,再说他已经有一句话广为传颂了,他知足了。再说他心里一直绷着另一根弦呢,为提放领导杀个回马枪检查他的后续表现,闫三站得高高的,一见可疑人等立马跳下土墩卖力地铲土。这时候,闫三特别佩服自己的远见,得亏没将铁锨还给队长,少了这把得力的道具领导怎么才能一眼就注意到他呢?

尽管闫三足够小心,可仍有一双隐蔽的眼睛看清了他的嘴脸,那是一位年轻人,十七岁,法律上讲还未成年,加上食物匮乏,长得身形消瘦,满面菜青,但那双眼睛却炯炯闪亮,犹如鹰鹫一般闪着利刃的寒光,让人一望便知此人杀伐无情且手段高明。这样的禀性一半源自先天,一半出于逃离贫困的渴望。他就是上级指派给闫三的秘书,介绍信就藏在他随身的包袱里。他没去公社报到,乔装来工地就是想摸一摸这位新晋主任的底细。他一身农民打扮混在民工中干了一天也观察了一天。傍晚收工,他走出人群向闫三呈上介绍信,说,他叫司马曹,是新来的秘书。闫三不接信函,接了也不认识,只责问他来了怎么也不吭一声,跟做贼似的?司马曹说:“您一直忙着指挥,怕打扰您工作。”闫三学大领导打量他的样子打量司马曹,嘴里说的也是:“形象可以嘛,这脸,这眼,这鼻梁……个儿也不低。”司马曹羞赧一笑,指着那个土墩回奉一句:“主任您站上面居高临下气势可足了。”闫三不经夸,脸上露了喜色,司马曹却一个转折:“就是氛围不够,土墩上面太秃,少了点东西。”闫三望望土墩又望望司马曹,有些纳闷。司马曹说:“主任放心,咱给土墩添点料。”

第二天,闫三再次登临土墩时上头已插了一面红旗,说是红旗,实际就是块红布。司马曹从旗后闪出来对着整个工地高喊:“大海航行靠舵手,革命跟着红旗走!闫主任就是咱们的红旗!”

司马曹昨天连夜赶到供销社扯了这块红布,来不及绣五角星或者镰刀斧头,先用一支竹竿撑起来再说,做文章要紧。司马曹这一手乐坏了闫三,他站在红旗下,太阳一照,整个人被映得通红,像是会发光。闫三激动之下打破上下级的界限与司马曹称兄道弟,夸奖他有主意,会办事,当场提拔他为秘书长,完了还不忘奉承一把领导,派这样一位能干的秘书来真是英明神武。作为闫三的通信员兼文案翻译,对司马曹而言,秘书和秘书长的工作是一样的。那时候没有手机,全公社就一部手摇电话,摆在革委会办公室里。闫三上任之初便发下宏愿,工程一天不完工,他就在工地上坐镇一天,坚决不回公社躲清闲。这样一来,上面的文件啦、会议精神啦、领导讲话啦……一股脑全送到了挖渠前线供闫主任学习、研究并作出指示。闫三不认字,全推给原秘书现秘书长司马曹,他只听口头汇报。司马曹先将书面语翻成大白话说给闫三听,过后再将闫三的口水话译成考究的文字上呈下达。

两年后水渠贯通,上头颁给闫三一面锦旗,表彰他工作出色。闫三美得就着咸菜闷了半斤林河大曲,他酒后嗜睡,打了一上午的呼噜,醒来意识到自己也是领导,也该对下属有所表示,于是便扯开烟酒嗓把整个工地夸了个遍。夸完民工,闫三又夸他的秘书长,动用了他听过的所有溢美之词。司马曹笑了笑,算是给了主任脸。闫三想想自己也不满意,几句干瘪话打发挖渠的泥腿子还可以,安抚秘书长这样的知识分子分量就轻了些。闫三豁出去一拍大腿:“这么着,秘书长同志,我说你写,老子要向上级保举你当我的副主任。”

在那座土墩上办了两年公,回到公社,司马曹终于有了自己的办公室,紧挨着闫三;几位副职中数他最受器重,这是理所当然的,他和主任是肩并肩的战友嘛。回来后照旧,替主任挡文字的驾仍是司马曹的分内之务,这活他干起来并不费力,所以喜欢。他是个穷娃,打小就爱读书写字,当时全国都穷,他们那儿穷乡僻壤穷上加穷。孩子们基本不上学,有上学的,家长的想法也是混个二年级会写自己的名字,会算百以内的加减,够过日子就行了,与闫三娘对儿子的最低期望值一致。

司马曹也是二年级毕业,丢下书本学耕种,在乡下一个男孩子若不能使唤大牲口,不会侍弄庄稼,或者连条地墒沟都犁不直,那可没脸见人,媳妇也难娶上。司马曹白天扶犁、锄草、间苗、追肥……晚上读书,他先是弄来一本插图版的《水浒》,不久又淘到一部线装款的《三国》,后来还在一座厕所里捡回一卷擦屁股的破纸,前后各被撕去了几十页,像它擦过的那些屁股一样光溜溜的,最初他并不知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红楼梦》。

司马曹很少能随心所欲地阅读,他爹嫌他费灯油,他也怕浪费。他想过捉些萤火虫照明,可中原大地这虫子极其少见。他又想映雪读书,谁知雪地里漆黑一片。没招了,他便开始凿墙,在土墙上捅出一个指甲盖大的小洞,借光读书。隔壁是一位小学教员,夜里经常批改作业,孩子们的字写得像鬼画符,改起来相当耗时间,教员头疼的事,司马曹却满心欢喜,人家多点一会儿灯他就能多读几行书。有时候,司马曹碰到不认识的字,一着急就凑到洞口隔着墙请教,教员不仅不反感还端灯来悉心讲授。个别字教员也不认得,手头又没有字典,两个人就猜,例如周仝的仝,司马曹读“全”,他靠的是直觉,汉字象形,一般长得像谁就和谁亲。教员读“工”,他凭的是经验,秀才不识字也会读半边。他们谁也说不服谁,只好求同存异,各读各的,免伤和气。

如此过了五年,二年级的司马曹拥有了初中学力,这在当年非常了不起。有一天,同族的一位高官衣锦还乡,司马曹过去见礼,官员瞧他气质不俗,笑眯眯地问:“读过书吗?读了几年级?”司马曹回:“读过,二年级。”官员要他背首诗来听听。司马曹背:“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官员一惊,原以为这孩子会背诵“锄禾日当午”或者“春眠不觉晓”再或者“鹅鹅鹅”……

“这是《红楼梦》啊,”官员颇为激动,“毛主席教导我们要读六遍,你读了几遍?”

“半遍。”

“哦?怎么讲?”

司马曹说,他手上只有半部《红楼》,刚背的那首诗他书上就没有,还是那位教员教给他的。官员唏嘘不已且不失时机地卖弄:“你那半部书要是《论语》就好了,半部《论语》治天下嘛,半部《红楼》可不够。”领导敢拿《论语》打趣,因为“……”还是后话。

司马曹的爹一看儿子争气,急忙插话向官员进言:“他二大爷,你看你这么大的领导给孩子封个芝麻官呗,你也听见了他背书比喝凉水还溜。”

“行,先去省里看几天大门吧。”

司马曹当了几个月的守门人,正赶上他那位二大爷下乡调研擢升了闫三,承诺给闫主任配个秘书时领导心头的人选正是他这位远房贤侄——让他当个小秘书,一、符合他的年龄,二、也好历练历练,三、免得他爬升太快,领导再还乡就无法享受一支独大风头无两的快慰了。

挖好了水渠,司马曹随闫三回公社主持全局,两人的合作有条不紊,面上看他们能这样一辈子搭档下去,连小道消息都说,往后闫三若升了县革委主任,不用问,县里副主任那把交椅还是司马曹的,如果该职位不缺,闫主任也会想辙将它变成空缺。司马曹听了这些街谈巷议非常不屑,私下嘀咕:“说这话的人也太瞧得起他闫三了,姓闫的要有那种虚虚实实的手段早就混到县里去了,还用等什么‘往后’?”果然,闫三没能更上一层楼,他出事了,上面突然勒令他停职检查,理由是革命干部竟然搞破鞋!

这事说起来都是贪嘴惹的祸,在公社闫三和妇女主任走得比较近,那娘们烧的一手好菜,保你吃了上顿想下顿,一天到晚地惦记。闫三惦记她烧的饭菜不假,说他惦记她的人就过了,而且两人绝对没搞过。闫三哭着鼻子跑到县里喊冤。县革委主任天天讲政治难得关心一件性事,他拍桌子呵斥闫三:“犯了这种错误,你怎么证明清白?”没有旁证,闫三却有法子自证,他一把褪下裤子嚎啕大哭,他倒是想搞破鞋,主任啊,您看仔细,他搞得成吗?县主任凑上前饶有兴味地审查了半天终于下了判决:“谁造的谣这是,往闫三同志身上泼脏水也不能这么个泼法,太糟践人了!”

闫三私处有残疾,小时候穿漏裆裤底下吊着小鸡鸡,家养的一只猪饿了,嘴又馋,上去嘎吱一口……闫三长大发现自己的性器官纯粹是个摆设,不仅长相毁了,功能也让那头猪给剥夺了。后来他咬牙切齿地杀猪不能说跟这个没一点瓜葛。

检查免除,可闫三还是难逃此劫,因为关乎隐私,县主任也不便将闫三裤裆里的家伙摆上台面公然给大众一个解释,考虑到社会影响只能委屈闫三,他被一撸到底削职为民。闫三无奈,只好装洒脱,唱了一句无官一身轻的戏文,扛起铺盖离开公社回家去了。为他送行的只有两人:这次绯闻事件的另一名对象,那位贤德的妇女主任,再就是他的老搭档司马曹。后来即主任位的也是司马曹。

遭受罢黜的闫三扛着铺盖卷回家,脚步越走越慢,越走越沉,好比古诗里的远游人,近乡情更怯,然而一不留神还是到了村口,路仍是那条路,树还是那些树,鸡见了他不飞,狗见了他不咬,也不见儿童向他笑。闫三看看天,时辰尚早,他本想歇一歇等天晚了再进村,以免撞见街坊四邻遭嘲讽。没成想队长早已恭候多时,跳出来二话不说照脸赏了闫三一个脆响的嘴巴子,教训道:“知道你为啥下台吗?你大字不识身居高位——你挡人家的道了!明知道你两腿间的东西让猪啃了不中用,还偏举报你玩女人,这叫双重侮辱你懂不懂?按说你也没啥大错,不就吃几盘妇女主任的小菜喝她几盅小酒吗?这算个啥?可要有人憋着坏,想挑你的错,那它就是错!所以我算定你这公社主任当不长,你不是那块料,早晚还得滚回来接着当我的马前卒。咋样,我算得准吧?”

闫三丢了官,架子也散了,他垂头不语,任人宰割。队长仰天长笑,憋了三年的窝囊气一朝吐了个干净——他一直忘不了闫三初登主任大位时对他的耳提面命,一想到往日他呼来喝去的人忽然骑到了他头上而且人五人六地给他讲了一番革命与挖渠的关系,他就更恼火更记恨了。他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三年间,他低三下四,委曲求全,终于盼来了闫三被免的消息。他老早就等在村头,等了一整天,只想狠狠地羞辱闫三一回,把他重新踩在脚下,这样他的心才能平,气才能顺,丢失三年的尊严才能找回来。

队长那一巴掌后的官场剖析好比一场秋后寒霜彻底打蔫了闫三这只烂茄子,他放下铺盖卷行尸走肉一般跟在队长身后等着他派活,生产队可不养闲人。那会儿吃“大锅饭”,村里统一劳作,统一就餐。革命有分工,村里负责分工的便是生产队长,他有意栽培闫三,所以就给他分了个好活——收集生产队里各户人家的屎尿并登记在册。为贮存这些上好的肥料村里挖了一口圆坑,深一米半,直径两米,坑底与坑壁砌上石头糊上灰泥以防这些肥水外渗。考虑到闫三不会书写,队长又命村里的土学究(即后来在闫三棺前调侃的那位爷)给他设计了一个专门的小本本,提前写好每家户主的姓名,一户一页,闫三称完报数,各人记各人的,谁敢弄虚作假,扣工分!

每天清晨,队里每家派一位代表提着全家人的排泄物前来交公。闫三手握杆秤站在圆坑边上将排队送来的尿罐子和屎盆子逐个称重。他刚学会认秤那一段手生,一上午都称不完是常有的事,尿骚刺鼻,屎臭难闻,熏得他张口吐舌直想作呕。代表们则急着出工,一个劲地催:“三儿,你娘的腿,你行不行啊?”闫三本就焦头烂额,旁边再围一圈催命鬼,他也急了,秤杆子往催促的人怀里一推:“你行你来呀。”那人把秤推回来:“我行我也不来,我有我的活,凭啥替你干这个?”

队长站在远处见这边起了骚乱便赶来平息,他安抚上交屎尿的人稍安勿躁,闫三是新手,大家都耐点心,今后凡是因送屎尿出工迟到的一律不扣工分;回头又指示闫三:“人拉的都是好玩意儿,肥田,务必要称准记清,这可是要给工分的,弄错了人家骂你八辈。”

屎尿的差事闫三一干五年,早期出错时有发生,别说八辈,六十四辈的祖宗都不知被人问候过多少遍了,唯一的长进是秤杆子在他手里越耍越活,宛如从袖子里伸出的第三只手。头一年他白长一双大眼硬是认不准秤星,第二年他不看秤星只用手摸便可读秤,像读盲文,经过第三第四年的磨砺,到第五年他干脆不用秤了,他自己即是秤,无论什么物件经他的手一提,斤两立刻就出来了,误差在三钱之内,他还因此得了个绰号,闫三钱。

这些都不是重点,真正让闫三逃离屎坑转而进驻瓜田的是他恢复了一见队长就哈腰的老习惯,他太高了,对一米六二的队长来说。在村里队长不喜欢仰脸看人,他嫌拧得脖子疼,开会讲话喜欢站在一截矮墙上,那是他的主席台,底下一百多号人,人人脱一只鞋当垫子席地而坐——当年挖渠队长也找了个土墩,只是很快就让给了走马上任的闫三闫主任——这茬事队长也没忘,都在账上记着呢,哪天他高兴,溜达到圆坑旁边戏谑似的抢着向闫三哈腰,闫三岂敢,立即还礼,腰比队长哈得更低。队长再低,闫三更更低。碰上队长较真,闫三只能往地上一趴结束比拼。有一次队长使坏上来就趴下了,把闫三急得差点趴屎坑里去。这次之后闫三就通过了考验,岗位被调整到西瓜田做一个闲散的看瓜人,吃了饭往草庵子里一躺混天等死。圆坑那边队长自有安排,另一个需要打磨的家伙接过了闫三的枪,那人叫李杨。

西瓜田十几亩,老大一片地,瓜秧一尺多深,远看青得发黑,西瓜就长在瓜秧底下,个小的不见影,个大的露头皮,好像孕妇,月份小的不显怀,月份大了再肥的衣服也包不住。瓜田中央搭了一间两头通的草庵子,里面摆着一张单人床,闫三长天躺在床上,吃了睡,睡了吃,逍遥自在。看瓜其实是个得罪人的活,假如你过于认真的话。夏天干活口渴了,有人想摘个瓜解渴,都是一个村的,不让摘以后还怎么见面?可完全放任也不行,收获时若只剩下几个歪瓜苦妞闫三又交不了差。两难。一般有人来摘闫三就象征性地吆喝一嗓子,诈唬一下完事,脸皮厚的嬉皮笑脸照摘不误,脸皮薄的脸一红或脸一白掉头就走。闫三像条看门狗,防君子不防小人,他也防不了小人。

看瓜也有些意想不到的风险,闫三全都领教过。比如,有天夜里黑灯瞎火没有月亮,草庵子中又闷又热,闫三便到外面的瓜秧里就寝,瓜叶像一把把蒲扇擎在身上能挡露水,又像一片片铠甲把人罩得严严实实能防蚊虫。下半夜闫三睡得正香,突然脖子猛的一疼,他一声惨叫搅了自己的美梦也惊醒了熟睡的夏虫。闫三噌一下坐了起来,活像诈尸,将偷瓜贼吓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屁墩,那家伙惊骇之余四肢着地连滚带爬失魂落魄地逃走了。原来那人做贼心虚紧张之下把闫三的秃脑瓜当了大西瓜,抱住又拧又拽偏偏又拧不掉拽不走。这一劫使闫三的脖颈足足疼了半个月,比落枕难受多了。后来闫三在旁人的指点下慢慢参透了玄机,队长叫他看守瓜田无非是给他一个恩典,并没指望他尽忠职守。以队长的精明老练当然懂得“拿不净的虱子,捉不尽的贼”,真要偷,看是看不住的,贼有飞智!悟出这一层,闫三豁然开朗,心里的弦也松了,以至于白天都不大去上工,只晚上到草庵子里栖身。白天时间他闲得慌开发了一个新营生:说媒拉纤。

那个年代户口管制极严,城是城,乡是乡,分得比小葱豆腐还清楚,人不能随心走动,更不可随意迁居,要不日后也不会有“暂住证”连累孙志刚命丧黄泉了!青年人揣上身份证就可以走南闯北的日子还得再等三十年——经济发展不平衡迫使青年男女北上南下四处打工,一年难得返一次乡,可终身大事不敢耽误,过年抢破头也要买张票挤火车回家相亲;假期两头挂角不到十天谁都浪费不起,男孩女孩见上两次面聊上几句天要么分要么合。今年相不成只能待明年。

闫三的时代就没那么赶,大伙都老老实实在家呆着,相亲有得挑有得磨,这个相不中换下一个,今天没了解透还有明天。这当中哪个环节都少不了媒人的牵扯润滑。自由恋爱在乡下还太前卫,即使有,到了谈婚论嫁的火候双方也要找个媒人装装样子,这是规矩。媒人谁都能当,无需文凭和学位,一张嘴包打天下。媒人的门槛低好处自然也不多:八个白面馒头加一块毛巾,讲究的人家再添一瓶烧酒。这是有说法的:馒头挡饿;媒人消耗大,那时候农村行路全靠两只脚板,没车没电话,男女双方各把条件说给媒人,媒人就像一台录音机这边录好那边放,那边放完录那边,录了那边这边放……反反复复,拉来拉去。谁的要求过了头或者两边起了争执,媒人还得从中斡旋。毛巾擦汗;这活顶辛苦。酒能解怨;媒人居中难免受些夹板气,闷几口一醉忘忧。

闫三就干这个,而且当了职业。起初很多人调闫三的口味,说给他个大姑娘他也拿人家没办法,自己弄不了就帮别人找——闫三童年小鸡鸡被猪咬的事因为他的免职闹得妇孺皆知,小孩大了需换漏裆裤为严裆裤,一般男孩子老大不情愿,漏裆裤方便,不用动手想撒就撒想拉就拉。为了使他们就范,当父母的便祭出闫三这本反面教材,男孩们听完瞧着自己胯下的宝物乖乖地套上了裤子,有的还用手捂着裆好多天都不肯松开,他们对裤子的保护能力心存疑虑,感觉还是自己的手更靠得住些。

——闫三做男人很失败,当媒人却极成功,他爱岗敬业说成的亲事一件接一件,那些嘲笑他的人及时闭了嘴,要知道,他们的媳妇没准还要仰仗闫三呢,就算他们早已有了媳妇,还有他们的儿孙不是?谁还没个用人的时候,何况婚姻大事?

三暑一过,天凉好个秋,瓜田里的西瓜摘了瓜秧拉了草庵子也掀了,闫三急了,殊不知适婚小年轻们更急,可是干急没用,节骨眼上队长一道指令,丢了看瓜工作的闫三重新上岗当了仓库保管员。这个岗位更清闲,白天门一锁爱上哪儿上哪儿,夜间回来看门就行,比看瓜更自在,都用不着溜岗。队长无利不起早抓住闫三的手很少见地满脸堆笑:“三儿啊,你看,过年你侄女都二十八了……”

闫三不实傻,他明白着呢:“好说,包我身上。”

一晃到了七十年代末,闫三一人忙不过来便收了名徒弟,那孩子嘴甜,师父师父的叫个不停,像只巧嘴八哥。闫三好为人师的毛病就是这孩子惯出来的。他叫李杨,不错,正是那位接替闫三打理队里屎尿的年轻人,他心术不坏,人长得也不赖,可就是处不上对象,非要找茬挑他的毛病,那就是有洁癖。种地的有洁癖算是投错了胎,这小子天天跟屎尿打交道,一件白衬衫长年穿在身上竟能穿得一尘不染,连领子袖口都白得扎眼。每次洗衣服,他都选个大晴天,当天洗当天干当天换。以前的衣服料子全是棉纺布不经揉搓,李杨的领子和袖口揉烂了不知多少回,他缝补缝补接着搓,就是不能脏。

李杨受过一次奇耻大辱,他的人生从此走上了另一条道。那是七五年的事,“……”还没结束,有一天上午生产队集体锄地,休息时几个人围成一圈小声地谈论国事——中国农民,萝卜白菜是口粮,政治是盐,少哪一样他们的日子都没滋味——李杨旁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发表了一句意见:“等着瞧吧,……早晚会平反。”其他人听了立刻收声,瞄一眼这个胆大包天信口雌黄的小屁孩,一个个阴着脸悄悄地散开了。下午,队长喊李杨过去,当胸一拳将他捣翻在地,一手按牢他的脑袋,一手用木棍挑了一坨猪屎抹到他嘴里。李杨嗷嗷怪叫,一边狂吐,一边扑过去和队长拼命。队长正面迎敌以攻对攻,上出拳头下踢腿,手肘膝盖轮番怼;他练过猴拳,麻利赛过活猴,李杨哪里招架得住,一个回合脸上就挨了一拳小腹中了一脚。吃了亏的李杨气急败坏豁出命地搏斗,不防守不后退只出击,玩命地出击,一番瞎打胡捶气势挺吓人,结果却连队长的毛都没拽掉一根;他不甘心,抢上来还要缠斗,旁边的人赶紧将他拉走了,晚一步不被揍扁才怪。

晚上,公安来人了,两位,各骑一辆自行车,手铐在屁股后的腰带上叮当响。他们找到队长:“听说你们队有人要给……平反?”队长嘴一撇:“那娃儿脑子有病,他还说猪屎是香的呢,上午刚吃过一口,不信我揪他来你们闻闻他的臭嘴。”俩公安对视一眼将信将疑。队长作势要去揪人,嘴里嘟囔着,想不到为组织干了一辈子自己同志都不信任他。那时候的人单纯,没那么多鬼心眼,俩公安见队长动了气,一左一右拉住他的胳膊:“没那个意思,你说他有病他就有病,你最了解情况嘛。”

送走公安,队长点着李杨的脑门邀功:“还有脸跟老子干仗,老子救了你一命!”李杨双眉倒竖,牙齿咬得咔吧响,非但不感恩还啐了队长一脸,他这个不理性的举动害得他被发配到屎坑那边顶了闫三的缺,但他聪明伶俐,秤杆子耍得神出鬼没,三下五除二就把两百多号人的拉撒物件称完了,洗洗手抹抹脸不耽误吃早饭。这一天余下的时间就全归他自由支配了。

躲过了一场口祸,李杨以为否极泰来再也不会有麻烦了,不料福祸相倚,环环相扣,此事之后他意外失去了姑娘们的青眼,他一转身她们就捂着嘴笑,还在背后窃窃私语:“这人嘴里抹过猪屎,要说他也算没白活,至少尝过猪屎的滋味了。”说完一阵哄笑,一点都不顾忌李杨是否听得见,甚至故意笑给他听。每次碰到这种情形李杨就恨透了队长,要他选,他宁愿被公安捉去下大狱也不愿落到这步田地。队长不跟他一般见识,摇着头骂:“唉,说你什么好呢,满嘴放炮的货。”

“要当媒人就得满嘴放炮,满嘴跑火车,当然吹得太过也不好,”去说媒的路上,闫三开宗明义给李杨上了这一行的第一堂课。李杨只顾闷头赶路没有回应,到了女方家门口他突然请求闫三将这桩亲事交给他来撮合。弟子有心上进,当师父的哪有不鼎力支持的?进门介绍了徒弟李杨并将他推上前台,闫三自己便坐在一旁翘起二郎腿啜着主人奉上的茶水帮徒儿掠阵。女方父母是厚道人,先讲了自己女儿的貌相和属相,讲完又叫姑娘出来走两步以证明他们所言非虚;他们不图名不贪利,只求小女嫁过去不挨饿不挨打不受气。另外,准女婿身要高体要壮,他们家人丁单薄在村里常受欺负,希望他能给撑撑腰撑撑门面。长相嘛,一般人就行。

李杨听了脱口说:“你们瞧我咋样?”说罢,又踢了踢腿,展示了一下肱二头肌。主人家的脸色僵住了,哪有媒人给自己说亲的?闫三也以为这徒弟不上道,茶碗一推急得站了起来。李杨面不改色接口道:“大刘庄的刘二利高我两寸,胳膊比我粗一圈,初中毕业,最要紧的是他嘴里没让人抹过猪屎;他对你们家姑娘有意,请我们师徒俩前来牵线,成不成,你们合计合计给个话。”女方父母对视一眼,当爹的说,刘二利这孩子他知道,种地的好把式。当娘的也附和说,听人提起过。李杨察言观色:“听话音,你们没意见喽?”当爹的当娘的同说:“没意见,没意见。”

出了门,闫三劈头就问:“刘二利啥时候托过咱?”李杨一脸刚醒的表情:“没托过啊。”闫三跳起来要打。李杨拨开师父的手:“等等再打也不迟,我又跑不了。”李杨拖着师父直奔大刘庄,路上闫三不停嘴地骂:“你驴日的不安好心,你这是要砸我的饭碗呐。”到了刘二利家,闫三说啥也不进去:“进去干吗,伸脸给人家抽啊?”李杨不勉强师父,他单枪匹马进了门,闫三则躲起来听动静。一刻钟后,刘二利送李杨出来,提着馒头毛巾和一瓶白酒。李杨假客气,婉拒谢礼。刘二利硬往李杨怀里塞,不等李杨再次推让,闫三冲过来接了礼品,指着李杨对刘二利说,这是他新收的徒弟,刚才他尿急解手去了,李杨办事还称心吧?刘二利忙不迭地回答:“称心称心。”

离开大刘庄,闫三问李杨怎么晓得刘二利那边一定能成?李杨说,他就是晓得——媒人是杆秤,两边称一称;儿郎娶女郎,好事不会黄——耍秤杆子可是他的老本行,每天都有一堆屎盆尿罐等着他练手艺呢……见李杨没个正形,闫三扬手又要打。李杨不忍再调侃头脑不够的师父,遂向闫三交了底:他早就将附近的青年男女详细列了表,就写在他的工作手册、那本屎尿记录薄的背面,从相貌到性格,从身世到家世逐个配对,谁跟谁最合适他早在纸上编排好了,一目了然,今天这位姑娘在那本味道浓醇的花名册里对应的正是刘二利。

“驴日的,害老子担一路的心。”闫三笑骂。

李杨反过来教导师父:“干哪行都得用心,月老也不是好当的。”

此后,师徒二人形影不离四处游说,像极了《论语》里的孔子与子路。

八十年代风气突变,土地分开,各家种各家的地,各家吃各家的,公社改乡镇,生产队长叫村主任……可不管怎么变,男人要娶,女人要嫁,这事变不了,所以闫三和李杨并不愁生计。不过,既然大伙的日子都过好了,他们说媒的酬劳也该往上提一提了,以前吃榆钱是不够吃,现在吃榆钱是吃不够。他们重新拟定了给媒人的四样礼:羊腿一条,犒劳媒人腿脚快跑得勤;毛巾两条,擦汗有个替换;四包烟两瓶酒,喝一口抽一口,解乏有烟,消怨有酒。

闫三不好意思跟主家讲价钱,李杨不以为然:“咱替他们办事,又是喜事,拿点好处怎么了,给地主家打工也得有工钱不是?”闫三只好点头。最近闫三憋屈坏了,好像他才是徒弟,动不动就挨顿批,还要忍受李杨吆三喝四的指派,这让他觉得好生无趣,不觉心灰意懒,退意萌生。

有一天师徒俩正赶路,闫三突然停住说,他把钥匙忘门上了要回家一趟。他那扇破门一年四季大敞着连把锁都没有,哪来的钥匙?果然,他这一去再没有回来,从此,为青年男女牵线搭桥就只剩下李杨这一只喜鹊了。

闫三从媒人的位子上退下来,相比卸任公社主任退得还算平静,至少队长没拦住他赏赐几个大耳刮子,反而专程来劝进:“说媒多好,积德的事,我闺女还是你给找的婆家呢。”李杨也来过几回请师父出山。闫三不为所动,说他干够了,还搬出早年的一件往事:小时候他爹给他卜过一卦,卦上说,他这辈子没有主业,这卦算得准,看来他又要改行了。

闫三收山后专心种地,村里分给他四亩薄田和一匹快要瘦死的老马。分田是几年前的事,那时闫三一心说媒啥都顾不上;地,邻居替他种着;马,村主任(即原来的队长)替他养着,现在全交到他手里。四亩地是很大一块,村里人均土地面积只有两亩,闫三一人分得四亩并非照顾他孤家寡人,而是那四亩地没人要。分地时,村主任把所有的地块编上号写在一张张小纸片上揉成团往帽壳里一撒,大家抓阄,抓到哪个是哪个,谁也不准反悔。那四亩地本来被人抓去了,那家伙打开纸团一看,哎哟,不对,立刻捏成原样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去重抓了一个。前后共有好几个抓到那块地的人都学头一位的样儿耍赖不认账。村主任也不细究,他寻思那块地最终总会落到一个人头上,反正不是他,他第一个抓的阄,手气好得冒烟,抓到的地离村子又近土质又肥,总之在这样的土地里种啥收啥,种一条鱼能收一群鱼。阄抓到最后,写着闫三那块地编号的纸团仍老老实实躺在帽兜里,它像一坨臭狗屎人人绕着走。村主任问:“谁还没有抓?”有人笑着起哄:“闫大媒人。”

那天闫三不在场,他去处理一件十万火急的家庭纠纷了——媒人,婚前替人保媒,婚后还得充当和事佬与出气筒:两口子干架、婆媳翻脸、姑嫂相争等等,凡是牵扯到媳妇的家庭矛盾,头一件事就是喊媒人来,这边责:“说的啥媒这是,替俺挑个这样的婆家,你是害眼病没看清吗?”那边怪:“说什么千挑万选,到头来就给俺选来这一号的媳妇,你眼睛扎裤裆里了吧?”接下来,双方一起责怪:“你这哪是媒人啊?你明明是霉人嘛,谁和你沾边谁倒霉!”闫三笑眯眯地抚慰这个劝告那个,孙子一般,反正都是他的错,他当初收了人家的礼,这不,报应来了。大部分夫妻过了两年的磨合期就不再给媒人添堵。当然,离谱的也有,闫三没抓成阄就是让这样一对费劲的鸳鸯给闹的,男的本有妻,女的亦有夫,他们暗地里相好,逼着各自的原配离了婚,然后请闫三做媒象征性地拉拢一下便迫不及待地结合了。被他们蹬了的那一夫一妻同病相怜也请闫三来牵线,倒是这二位平平淡淡二婚圆满;出轨的那俩货甜蜜完了净找麻烦,每次调解回来闫三的脸都拉得两尺长,像头驴。

还说那四亩地。听闻自己分到村里最艰难的地块,闫三自然不高兴,不过想想他又不靠田地吃饭,分哪儿无所谓。当时闫大媒人正走红,声名在外,手上的亲事多得说不完:前天东家求,昨儿西家请,今明两日各有一家等……他原打算干一辈子,打破算命先生说他没有主业的预言,不料宿命难改,他闫三又回到了种地人的队伍。那四亩地说不上肥沃但也不算贫瘠,而且连成一片,便于耕种;可火人的是,它啥都好,就是位置不好:闫三在水一方,他的地在水另一方。这水即是六十年代挖的那条渠,当时它助闫三鱼跃龙门当上了公社主任,作为老朋友而今它又横在了闫三眼前。

这渠东西走向,水面宽一百米,两边大堤相距三百米,堤上长满白杨,南北各有一百米的河滩,因为盐碱种不了庄稼,稀稀拉拉立着几株无精打采的老榆树。当年挖渠的时候穷,修的桥少,最近的那座离闫三家也有四里地,从那儿过河沿对面的大堤绕到对岸的田地要走九里路。芒种时闫三赶早出发,牵上瘦马拉上犁子快中午了才到地头,歇一歇,人吃干粮马嚼草,干两个钟头就得回家,不然天黑看不见路。这般来回奔波,别人的庄稼半人高了闫三的秧苗才一揸长。第二年,他在地头搭了个窝棚,种地时便住在棚子里,有啥需要就骑马回家又高效又威风。

到了收获季节粮食要往回运,闫三琢磨,能有条船就好了……他造不起船便放一扇门板在水里,下面绑满塑料桶和塑料瓶以增加浮力,人站上去感觉挺稳当,不慌不忙一支竹竿就划过了河。装粮,再划过去,几个来回粮食运了大半。闫三美得唱起了小曲,想着以后种地也划船,再不用绕圈子跑那么多冤枉路了。一会儿到了河中央,闫三的曲子也唱到了高潮,嗓子正爬坡,忽然一股歪风吹来,“船”几摇晃几不摇晃,下面的塑料桶和塑料瓶松动了,“船”身倾斜了;闫三刚要调整受力,“船”头突然翘起,一个侧转,翻了个底朝天。粮食喂鱼不打紧,闫三要喂了鱼可就不妙了,他不会凫水,死抓住一只散落的塑料桶爬上去滑下来,滑下来爬上去……忙活半天,终于让他找着了平衡点,他趴在桶子上不敢乱动只用一根手指拨水,一寸一寸往岸边扒拉。

闫三哆哆嗦嗦爬上岸,手臂又僵又麻,腿肚子直抽筋,他累坏了也吓傻了,说啥也不下水玩“船”了。对岸有人见闫三收种不易便提出承包他那四亩地,每年交给他一些粮食,就像旧社会向地主交租,不过那人将租子压得很低,仅够东家勉强糊口。闫三答应了,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地交给别人耕种,闫三闲极无聊就拿一只破筐捕鸟,方法和闰土他爹一个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吃到嘴里都是肉。后来闫三野心大了,嫌麻雀吃起来不解馋,肉块小,还没剔牙的工夫大,于是他开始捉野兔,用一张渔网围住一座麦秸垛,再拿一根细长竹竿在麦秸中一阵乱捅,藏在里面的野兔受了惊,跳出来仓皇逃命,一头钻进网窝便成了闫三的盘中餐。不多久,周边的麦秸垛和柴堆就被闫三捅了个遍,有收获的时候越来越少,实在馋得慌,没有野味,家禽他也不嫌弃,网一撒,捉住别人家一只老母鸡下锅炖了,鸡毛和鸡肚肠埋到院里的树根下;连骨头带肉吃饱后,闫三心安理得地等着挨骂。鸡的主人虽说没有证据,但也心知肚明,说是骂街却单绕着闫三的家门骂了一圈又一圈,从早晨一直骂到黄昏鸡上树,又从半夜骂到第二天鸡打鸣,骂得老闫家祖宗八辈躺在棺材里不得安生。闫三无所谓,打定主意,下次还吃他们家的鸡。

话说又是一年清明到,闫三牢记他爹的临终遗言,每年都不忘为祖宗添坟烧纸。那天闫三给他爷爷、曾经的老地主添坟时不经意在一块方石下挖出一堆东西来,先是柏木做的几尊祖宗牌位,正中刻着死者的名讳,右下角是立牌位的孝子贤孙。闫三对这些不感兴趣,他接着往下挖,牌位底下压着一只陶制的小坛子,用泥土封着口,撬开,竟是满满一坛银元,有的表面氧化泛着黑,但一想那是钱,黑也黑得迷人。闫三四下瞅瞅确定没人,把手伸入银元堆里故意弄得哗哗响,暗忖:“都说地主老财喜欢藏金藏银,原来是真的!”

闫三将祖宗牌位撇在一旁,抱起坛子直奔中国人民银行本县支行。行长亲自接待,又是赐座,又是泡茶,验过货后正与闫三谈论兑换事宜,县文物局的人突然闯了进来,义正辞严地宣称那些银元以及那只坛子都是文物,归国家所有。行长一看事态有变,当即撇清不再蹚这趟浑水,远远地躲到一旁观望去了。闫三抱紧坛子死不丢手,嚷嚷着这是他爷爷留给他爹,他爹又留给他的!文物局的人驳斥:“你爷爷是地主,他的地都归了国家,这些银元也是他剥削来的,早就该没收了!”闫三被驳得理屈词穷,一番搜肠刮肚后实在没词就啐了对方一口:“你放屁!”文物局的人不与他争口舌,围上来作势要抢。闫三背靠墙角拳打脚踢负隅顽抗。文物局来人虽众,但投鼠忌器,担心胁迫太甚误损了文物;反观闫三,无所顾忌,双手舞动陶坛,见缝就钻,见人就砸,将文物局一干人马砸得人人自危,抱头躲闪。场面彻底失控,混乱不堪。有人提议叫警察,有人建议汇报领导。不久,警察来了,领导的指示也到了。大家都听领导的:“东西归公,奖励闫三同志一万元。”当时还没有“万元户”这个词,若有,闫三可是头一份。

有了钱,闫三胡吃海塞,六个月吃掉了七千块,他不近女色,但美食并不比美女便宜,幸亏闫三有慢性肠胃炎才没吃成那个年代罕见的胖子。可是光出不进,再厚的家底也有见底的时候——眼瞅着那一沓钱越用越少,闫三也慌,可他硬是管不住嘴,每次都发誓赌咒这是最后一顿,可这最后一顿总也吃不到头;因是最后一顿更有理由变着花样吃,专拣好的吃,比如,要吃飞禽当选鹌鹑,要吃走兽还是狗肉;天上有龙肉,地下数驴肉,但凡有其一,吃了活不够……照这么个吃法,还没活够呢,一万元先不够了;幸好闫三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从自己的经历中悟出了一条生财之道:为掩人耳目,每天半夜,他便提上铁锹偷摸着奔人家祖坟而去,而且专找那些曾经的地主富农下手。哪知过去一瞅,奶奶的,早就被人掘过了,翻起的泥土都成了老泥;再去别家,家家如此,而且一家比一家掘得狼狈,有的人恨不得将那些土疙瘩刨个底儿掉,或者挪个位置免得妨碍他寻宝。近来,闫三一直忙于吃喝,日子过得昏天黑地,还不知自打他在祖坟地里挖出银元,大伙便全跑到自家先人的墓地里像挖萝卜一样地刨挖——有那么几位觉得祖上家境挺好,不给他们留点财富说不过去,既然祖坟中没埋那就去其他地方找找,于是把老房子扒了看墙缝里有没有?地基也挖了看有没有地窖地窨子啥的?都没有!他们怒了,指责他们的祖宗太缺德,只管自己享乐不顾后人死活,难怪富不过三代;不让他们断子绝孙就够给他们脸了,初一十五还好意思托梦来要香火钱?!

财路不通,闫三十分苦闷,赵一元适时地找上门来扔给了他一把洛阳铲,说,那些个财迷受闫三启发挖了祖坟扒了祖屋,他小赵虽也爱财,但还不至于那么下贱;当然喽,他一没祖屋二没祖坟,不过这趟财他仍然要发;不过谁家的祖产都不会让别人动,他惦记的是那些没名没姓的产业。书上说,江南的才子北方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咱地处中原,中华文明发祥地,谁敢说这会儿咱脚底下踩着的不是尧舜禹汤?名头响的差不多挖完了,可古墓这玩意儿邪乎,总挖总有,全凭运气……闫三听懂了,抢上去抬手赏了赵一元一记脆响的大耳光,骂他大姑娘养的,读了几本破书了不起?盗墓就盗墓,说得那么弯弯绕,操你姥姥!赵一元吃了打挨了骂,脸色突变,一语不发捡起洛阳铲拔脚走人,嘴里恨恨有词,你闫三算个什么东西,不识抬举,不识抬举!闫三后悔了,他一时兴起想开个玩笑,不料玩笑没开好,在小赵的伤疤上开了个口子。闫三好说歹说,悔不该骂赵一元大姑娘养的,这小子心胸宽泛啥都好说却单单忌讳这个。

与闫三一样,赵一元的娘小时候也得过脑膜炎,小命没丢,智商丢得一点不剩。脑子坏了不碍嘴,小丫头慢慢吃成了大姑娘,只要她不开口讲话绝对称得上风姿卓越顾盼生辉,可一张嘴就露馅了,俏花旦立即变成了傻大姐,比川剧的变脸还快,贪图她美貌的后生倒也不少,却没谁愿意娶她。女大不中留,傻女也是女,嫁不出去的傻姑娘就演了一出未婚先孕的活报剧,砸了她父母的老脸。她被捆在椅子上拷问谁的种?她谁也说不上来。她娘提示她,是不是张三?她哭着说,是。再提示,是不是李四?她破涕为笑,也说是。她爹甩动两条胳膊使劲拍打自己的两肋,好像愤怒的小鸟扑扇翅膀,嗓子里则挤出一声鸟叫般的悲腔:“别问了,人家就是欺负她傻,你问她是不是王五,她还会说是!”她娘跑到街上咒骂那个糟踏她女儿的王八蛋,可骂人有啥用?坏人做坏事,还怕你骂?邻居劝她冷静,先去医院,骂人有的是时间。她听进去了,把女儿拖到医生面前请求将她肚子里的那块肉剜出来。医生检查后说,月份大了,强流会出人命。她迸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嚎:“死也要流掉!”医生暴怒,一杯酒精泼在她脸上,她猛一睁眼,泪珠子啪啪往下掉;她不喊了也不哭了,僵直着站了一会儿,拉起女儿的手一步三挪地出了医院的门。傻姑娘的爹正蹲在医院门口的墙角里,像一条看门的老狗两眼浊黄六神无主。他在等他的女人和女儿。

两个月后,赵一元降生,因为他娘尚未出阁,人送外号“大姑娘养的”,他的野爹没种,被他姥姥骂了一整年死活不敢出来承担。赵一元童年不谙人事以为“大姑娘养的”很光荣,有些浑人就开他的玩笑,说他长得像谁谁谁,并且怂恿他上门认爹。有一回闫三意外成了赵一元的爹,理由是他俩的鼻梁太像了,就是用泥捏也捏不出这么像的两条鼻子。赵一元傻里吧唧就去敲闫三的门,敲一下喊一声爹。闫三答应得爽快极了,而且一口一个儿子地热烈回应。闫三家离赵一元姥姥家不远,声音传过去老婆子开门出来了,起哄的人一看风向不对全撒了丫子,只有闫三跑不了,人就在他家门口,他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老婆子不紧不慢像闲逛似地溜达过来瞪着闫三问:“你是他爹呀?”闫三乱了方寸,摆着手连连否认:“不是不是,我们闹着玩呢。”老婆子斜眼望天,满脸苦笑:“我就说嘛,他哪来的爹呀,他就是个大姑娘养的!”说完,一巴掌重重抽在赵一元的小脸上。赵一元哭,他姥姥也哭。闫三吓得缩成一团。这件事之后,赵一元长了教训再不胡乱喊爹了,其他人也知趣了,轻易不再叫他“大姑娘养的”。

回头说闫三,好话讲了一箩筐,又拿出五块钱做赔礼才获得赵一元的谅解。小赵放下芥蒂,就寻宝事宜与闫三反复磋商深入交换意见后达成了一致:鉴于两人都不懂考古,也没有盗墓的经验,索性每人一把洛阳铲,哪儿有土堆就往哪儿探,他们计划一年内将周边所有突起的地方摸上一遍。闫三领着赵一元起早贪黑不辞辛劳,一年的活九个月便干完了,但两手空空一无所获,挖到的墓葬仅有一座,而且算不上是墓——没有棺材没有陪葬更没有墓主人的信物,只有一副枯骨斜插在泥土里,头颅丢在一旁。赵一元推测,此人生前怕是遭了活埋。闫三极为丧气,不管他活埋死埋,只管一铲一铲地将土回填,为那位可怜人重新筑了一座坟茔。

这段探墓时光又让闫三破费不少,囊中已基本告罄。赵一元名叫一元却连一毛也拿不出,所有开销一概由闫老板(赵一元对闫三的称谓)负责。闫三进退维谷,到此打住吧,钱已经花了那么多,不干全打了水漂;接着干吧,钱又不多了,啥时候是个头呢?赵一元的意思,不干,翻本的机会就没了,必须得干,只要挖到一座古墓……闫三有钱没主意,赵一元主意大没钱,他们反复磋商深入交换意见后又达成了一致:钱算个屁,主意才值钱!

闫三硬起头皮拿出仅剩的一点家财苦苦支撑。天见可怜,这一把他押对了宝,十天后他们一铲子挖出了三座彼此相连的无主之墓,埋得不深,地表平平无奇覆盖着庄稼,洛阳铲往下没锥几把就触到了棺材板,咚咚有声。泥土清完,墓坑显得极大,闫三和赵一元像扒房顶一样逐个掀去腐朽的棺材盖,三具完整的白骨仰面而卧,每人背下呈北斗七星状摆着七枚硕大的铜钱,嘴里则含着三枚小钱,大小钱面上清一色铭着“天启通宝”。赵一元激动得直搓手,反复强调,这些铜钱比闫三爷爷留下的那坛袁大头值钱多了,这是地地道道的文物,文物无价,你说它值几个它就值几个。

这一票干完,他们信心大振,很快又探到一座孤坟。还是一片平坦地毫无征兆就捅到一口棺材,挖出来完好无损,连表面的油漆都红艳如新,而且盖板钉得非常严密。闫三用撬棍试了试,没用,盖板像一块巨大的磁铁牢牢吸在棺材上纹丝不动。赵一元上前助阵,两人四脚离地吊在撬棍上盖板仍不动分毫。赵一元回村搬兵并放出话说,谁帮他们弄开那只木匣子,大大的有赏!村民倾巢而出,拿着这种家伙什,浩浩荡荡活像当年的挖渠大军。大家在盖板边沿处插入一圈撬棍、铁锹和镐头,赵一元高声指挥,一,二,三。大伙一齐发力,盖板吱吱响了几下应声而开,与此同时一股奇异的香味扑鼻而来。众人扒着棺材沿一瞧,好一位俏丽美娇娘,年约三十,肤白如雪,发黑如碳,脸上擦着腮红,嘴唇涂有胭脂,十指芊芊赛葱白,指甲鲜红似新染。她穿一套绣着麒麟补子的清代朝服躺在棺材里仿佛睡着了,周围那么大的骚动都没能惊醒她。这位睡美人身上和头上满是金叶子、金瓜子和珠宝首饰。人群立马红了眼,伸进手去你争我夺,对闫三和赵一元的阻拦极为不满,嚷嚷道:“你们不是说有赏吗?我们拿赏钱呢!”闫、赵眼见阻挡不住也冲上去厮杀抢夺,闫三拔了一支簪子,赵一元撸了一枚戒指。他们费死了劲第二次挤进去想再捞一把时墓主人已完全走了样:衣服被剥个精光,头发凌乱面目狰狞且隐隐散发恶臭。既然棺中再无财物,村民们便撇下闫三和赵一元,嘻笑着一哄而散。

消息不胫而走。当天,县文物局与公安局联袂派来了工作组,文物局负责收拾残局:墓主人已开始腐烂需要泡入福尔马林液,棺木中只剩下几味名贵的药材,有犀牛角、冰片、麝香等,开棺时的奇香便是麝香的气味,没人识得这些宝贝所以没遭抢。妥善处理后,考古人员着手考证起了墓主人的生卒年月以及生平信息,他们手头只有一件撕得一丝一缕的清朝五品文官服,衣料初步鉴定为雍正年间的丝织品,他们想进一步研究时却找不到有价值的物件了。公安局的同志进村帮文物局的秀才们想办法,他们策划了一次行动,代号“香妃”,因为村民风传闫三和赵一元挖的是乾隆爷流落到民间的香妃的陵寝,因此开棺时才会有阵阵异香。公安人员挨家挨户家地盘问,村民都撇清,说自己没参与;唯有主犯闫三和赵一元名声在外无从抵赖,主动交出了手里的簪子与戒指。公安人员一并收缴了他们的洛阳铲且旁敲侧击说:“盗墓是犯罪,不想坐牢的话把剩下的宝贝也拿出来吧。”两人不敢藏私,上次挖出的“天启通宝”到底没保住。

罪魁闫三和赵一元被拿下,村民知道他们迟早会被供出来,再抗拒下去就没个好了,于是纷纷上交抢来的宝物。第二天,在公安局的护送下,文物局满载而归,同行的还有闫三和赵一元,他们是被看押的对象——鉴于二人能深刻认识自己的罪行,并在这次文物追缴中有重大立功表现,酌情予以宽大处理,行政拘留十五天——至此,闫三的又一项职业走到了生涯尽头。

一坛银元换来的一万块奖金支撑闫三潇洒了一年多,为了能无限期地过上这种神仙日子,他和赵一元明目张胆地盗了一年墓,原想发一笔横财结果却把老本搭了进去还留下个案底。从拘留所放回来那天,闫三掐指算了算自己的年纪,整四十!岁数一出,不知扭到了哪根筋,闫三忽然腰疼起来,之前他只听说过腰疼这个词,也见过一些老家伙一手扶墙一手扶腰哼哼唧唧半死不活的样子,但他从未想过他的腰有一天也会疼;不日前他还学那些腰间盘突出或者长骨刺的老人的样儿,笑话人家走路叉拉着腿,怎么看怎么像一头刚被骟过的叫驴。他嘴欠,打诨道:“哟,怎么着,计划生育战团也给您老结扎了吗?”对方苦笑着连训带骂地回他:“三儿,你个狗生的,‘人过四十天过午’,等你过了四十,疼死你个兔孙!”

闫三扶着腰往地上一蹲做了一个伤感的决定:不折腾了,往后的日子安生安生。他斟酌许久选中了一门四平八稳的生计准备干到老死,心意已决,便到集市上买了一套屠宰的刀具,他要做杀猪匠。追溯起来,这个工作还是闫三的爹早年无意中替儿子挑选的,他曾指着下放到他们村里养猪的那些“……”说:“他们错就错在书读得太多读得太好,瞧瞧,把自己都读成猪倌了;我儿不读书,没准将来还能混成个杀猪的——养猪的闻猪屎,杀猪的吃猪肉!”闫三回忆起那时的情景不由暗暗佩服他留过洋的爹,吃过黄油面包的人就是看得远,连这个都预见到了。

闫三杀猪还有一个不得已的原因,他的承包人,那位租了他四亩地的“佃农”病死了,他儿子子承父业,继续种闫三的地,可那小子赖皮,每年都少给粮食,年年克扣,一年比一年不要脸,终于一粒粮也不给了。闫三上门理论,那个留着小平头的混蛋一脚将东家踹了出去,两手叉腰挡住门,梗着脖子问:“谁种你的地了?哪是你的地?你叫它,看它答应你不?”闫三气得口吃:“你、你、你……”那位“少佃农”一把将他推开:“你什么你,滚一边去你!”

闫三从河对岸回来哭着找村主任告状,老主任岁数大了,让白内障祸害得双眼半瞎,一辈子没搞过口腔卫生,牙齿松的松垮的垮,没剩下几颗管事的,一说话就跑风漏水;不过脑子还算好使,清楚记得当年抓阄分田的每一个细节。他抓住闫三的手向新主任一五一十地交代是怎么怎么一回事,务必要替三儿做主,他是个苦命人,活着不容易。这是两个村子的外交纠葛,新主任和对方的主任交涉,要么给粮要么还田,不行就法院见。对方理亏,先服了软,新主任不辱使命帮闫三争取回来三百六十五斤小麦,以后年年都是这个数。有了这些麦子,闫三吃粮不愁了,又在院里开了一丈见方的荒,一年四季轮番种上白菜、萝卜、韭菜、蒜黄、大葱和菠菜等等,这一来菜篮子也解决了。可肉呢?人不能只嚼青菜,再说闫三也不是和尚总得见点荤腥,光靠捉飞鸟、捕野兔,偷人家的鸡终不是长久之计。闫三暗忖,还是他爹高见,杀猪有肉吃。

闫三逮着猪一杀多年,被他斩下的猪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眼瞅着九十年代就要翻篇,他已五十有余仍没有罢手的意思。这是他今生干的最长的一份职业。这年腊月,喝了腊八粥鞭炮就稀稀拉拉地响起来了,今年不同往年,年景来得早啊。初九晚上,闫三在邻居家看完电视剧《水浒》,回家躺床上怎么都睡不踏实了,辗转反侧,脑子里老是回放花和尚鲁智深坐化的情景:那么生猛的一条汉子,与打虎武松齐名,几天前还舞动月牙铲冲锋陷阵杀人如麻,可到了杭州城外月轮峰上六和塔下,一听见钱塘江上潮涨潮落便慈悲心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闫三琢磨:“他杀人,佛祖都收,等我死了佛祖应该也会管吧,跟他比我罪孽小多了,我只杀猪,不杀人。”

闫三突然担忧身后事纯是让邻居给吓的,说他这辈子杀了那么多猪,数都数不过来,那可都是命啊:“三儿呀,你晚上做梦那些死猪的魂儿就不来找你吗?按说它们应该用嘴巴拱你的,就像拱起地皮那样把你也拱掉一层皮……哦,对啦,你还活着,阳气足,又是屠夫,杀气重,它们靠不近你。等着吧,哪天你死了有你的好看,刀山油锅算个啥,那些大膘猪不把你撕吃了才怪;你怎么吃它们,它们就怎么吃你,这叫一报还一报;老天爷最讲理,不冤枉一头好猪,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闫三听得心里直发毛,他不错眼珠地盯着电视屏幕,好像电视里会蹦出个救星似的,恰好当时正播放水浒第一百一十九回里最妙的一场戏:智深鲁达,六和坐化。看完电视,闫三回家就睡不着了,总觉得腰里有什么东西一顶一顶的,掀开被子查看,哪有猪嘴巴来拱,倒是拍死了几只跳蚤。闫三重新躺下,一闭眼臭烘烘的猪嘴就凑到了他脸上,他干脆不睡了,爬起来学花和尚的样子打坐,嘴里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法无边,他果真睡着了,还打呼噜,不过是坐着,一觉坐到大天光。

从那天起闫三开始诵佛,他的睡眠质量跟着就上去了,但必须坐着睡,不能躺下,一躺下猪嘴巴就来拱他。闫三连续睡了半个月的安稳觉,感觉一辈子都没那么精神过。农历小年夜,闫三吃过自己包的素馅饺子上床打坐,佛号念不到三声,一眯眼沉沉睡去了。他梦见一群猪排着队来向他拜年,用尖嘴巴顶着拖盘,像马戏团里的动物玩杂耍一样;盘子里摆满了零食,糖果、花生、瓜子、点心应有尽有,全是过年常见的小吃。每头猪闫三都赏脸,他逐一品尝了所有的盘子,不住嘴地称赞这些猪懂事、孝顺,不像他用猪尿泡收买的那些徒弟,他们太不像话,经常因为猪尿泡晚给他们几天或者少给他们几只就欺师灭祖揍他一顿——过年别指望他们发孝心送什么吃喝,不送一组老拳来就感天谢地了。

闫三说到伤心处,桌子一拍,向那些猪保证说,下回一定把那帮坏小子的尿泡薅出来给猪们当球踢。猪群听了纵声狂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满眼泪奔,笑得声震屋瓦;突然,它们止住笑目露凶光甩掉托盘腾出尖尖的嘴巴一齐对准闫三……闫三像被踩了尾巴嗷一声惊醒了,醒来浑身大汗,双目圆瞪,耳朵里轰鸣有声,仿佛正有一列火车从他的左耳贯通整个脑袋一路穿越到右耳。他剧烈地抽搐了几下,身体猛然向上一纵,但立刻又坠了下来,保持着打坐的姿势悄无声息地倒向一旁,有如被强行扳倒的不倒翁。

小年之后是大年,过大年吃大肉,没钱也要穷讲究。这是习俗。第二天来找闫三杀猪的人络绎上门却发现他们的御用屠夫早已断气多时。他们抱怨闫三死也不挑个时候,大过年的正是用他之际,他倒好,为了偷懒不惜一死……抱怨归抱怨,邻里的本分还是要尽的,他们刨了闫三院里的一棵大杨树,从树根周围挖出一堆鸡毛来,人死为大,众人心照不宣地笑一笑,没谁追究这些鸡毛的来历——他们把树身解成板做了一口白木棺材,掰开闫三紧盘的双腿往棺材里一放,不宽不窄不长不短正合适。如果棺材是西瓜皮,闫三就是西瓜瓤子,匹配得天衣无缝。一切归置妥当,放一串鞭炮送送闫三,那边的田野里早挖好了墓坑,没人哭没人戴孝没人打幡没人摔老盆也没人送葬,套一头骡子拉过去埋了一了百了。

闫三走了,别人的日子还得往下过,他死那天本市发生了一件看似不大但值得表述的事,副市长司马曹赶在春节前宴请本市商界的两位传奇大佬:红娘网的老板李杨与普渡典当的董事长赵一元。这二位先生——李杨专从未婚青年男女身上拔毛,赵一元则向历朝历代的古董字画求利。司马曹打着拜年叙旧的幌子伸手朝他俩要钱,当然不白要,面上的话是,看在大家都曾跟闫三混过,算是师出同门,作为兄长有心给李、赵两位贤弟再指一条财路:合伙经营一支足球队。那阵子正赶上足球大行其道,甲A踢得火烧半边天,司马曹想顺应潮流组建一支威武之师提升本市形象,顺便也为他本人的政绩添砖加瓦,将来升到省里去,部级高官的尊荣就不再被他那位本家二大爷所独享。

司马曹敬完一圈酒敞开胸怀把他的意思说与李、赵二人,现在搞足球稳赚不赔,市里还可以补贴一点,另外,体育馆可以拨给足球队训练和比赛用,联赛资格由市里出面摆平,进不了甲A可以先从乙级联赛打起,文章慢慢做。李、赵二位的工作是物色有实力的球员,签下他们并付他们工资,弄一个声势浩大的俱乐部出来。不懂足球不要紧,找个懂行的帮衬——刘莽,他踢过甲A,脚法没得挑,打小踢猪尿泡练就的本事,而且精通战术深谙排兵布阵,是教练的上佳人选,要不是膝盖有伤他早出国跟洋人踢球去了,听说意甲、西甲和英超以前都盯上过他。天才刘莽因伤过早凋谢,司马曹高瞻远瞩第一时间挖他为家乡效力。

司马曹说完,右手端起酒杯准备随时庆祝,左手一伸打了个请的手势想听听两位老板的高见。李、赵二君对视一眼,心里噼噼啪啪都在快速打着小盘算,不一会儿他们把后背往椅子上一靠共同表态:“听市长的,搞足球!”虽胸有成竹,但事情办得如此顺利还是让司马曹猛一舒松,他干了杯中酒,一时兴起开上了玩笑,身体前倾压低嗓门神秘兮兮道:“今儿给两位兄弟透露一条,刘莽可不是头一个跟闫师父混的,他只能算二师兄,大师姐另有其人……”

司马曹说的大师姐姓孙,名叫孙常青,上海人。孙常青和闫三年龄相仿,她认识闫三时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适逢“……”,她父亲是一名高级知识分子被打成“……”下放到农村养猪。孙常青随母亲从上海来看父亲时结识了闫三。村里像闫三这样的孩子有十好几个,孙常青唯独对闫三印象深刻,这让闫三的爹也觉得倍儿有面子,大夸孙常青城里的姑娘眼力就是不凡,慧眼识珠啊。孙常青被夸得不好意思,其实她接近闫三只是想跟他学一门技艺,打木鱼,也就是当地孩子玩的一种游戏——先在地上画一个正方形当“城”,将大拇指那么粗中指那么长的一截木棒两头削尖搁在城里当木鱼,再拿一根半米长的棍子(这个叫扒拉棍)敲打木鱼的一头让它跳起来凌空击打,打得越远越好,因为马上就有人捡起木鱼往城里投。投不进,接着打,投进,换着打——打手变投手,投手为打手。

闫三的爹那会儿正犯严重的哮喘,空手走两步脸色都憋得乌青,要喘上好半天才能复原,队长见他不能出大力便安排他看守羊圈。虽然是羊倌,但洋见识没丢,他指出打木鱼和美国的棒球有点类似,虽然规则大不一样,但在击打和投掷两方面如出一辙,还夸口说,当初不让闫三上学目的就是让他一心一意练好打木鱼,将来加入美国棒球联赛赚万恶的资本主义的美金回来建设咱们美好的社会主义。知根知底的人听了好笑,不客气地插话进来揭他的老底:“你不是有言在先要让儿子杀猪吗?”

那时候的闫三可不懂规划自己的职业生涯,他打木鱼就图个好玩,罚得小伙伴们哭爹喊娘他比吃肉都高兴,后来杀猪那是生活所迫,也怨他爹乌鸦嘴一语成谶。单论打木鱼,闫三是一等一的好手,村里没哪个孩子能玩得过他。闫三打木鱼擅长“挑篮”,动作类似足球里的颠球,不同在于颠球用脚而挑篮用手中的扒拉棍,只要木鱼不落地挑一下算一篮,多一篮就可以连着多打一次木鱼。闫三每回挑个七八篮不在话下,即连打七八次才轮到投手出场。这种时候,投手只能自认倒霉,投一天、投得膀子脱臼也不见得能碰着城的边,往往越投离城越远,最后连城的影子都望不见了。

孙常青是铁杆木鱼迷,她试着打过,可惜打不好也投不进,总挨罚。既然眼前有闫三这样现成的高手在,何不就近请教?尤其在听了闫三的爹关于打木鱼和洋人的棒球也能扯上关系的言论后,孙常青这个按捺不住追求时髦的小姑娘向闫三讨教得更带劲了。一来二往,两人熟络起来,成了朋友,一个月不到,在闫三毫无保留地指教下孙常青不怎么发力就能将一干小屁孩罚得尿裤子了。打木鱼这事上瘾。几十年后孙常青还惦记着这档子事,上海没人陪她玩,她就仗着打木鱼的功底跟人打棒球,还真让闫三的爹说中了,打木鱼的孙常青打起棒球来触类旁通出类拔萃。

几日前,上海政协委员孙常青女士故地重游来本市访旧,见了副市长司马曹,她建议市里不妨搞一支棒球队,有球队的城市显得更有朝气。司马曹先感谢孙女士对本市文体建设的关心,考虑了一下说:“棒球目前在国内还没形成气候,没有市场不好办,不如先搞一支足球队容易说服民间资本投钱,等有了钱再推广棒球,这条曲线救球的法子您看怎么样?”孙常青点头赞赏。她本来还要下乡看看当年她父亲养猪的地方,顺道见一见故人闫三,问个好。司马曹意味深长地劝阻她:“养猪场早就扒了,原址如今都是农田,一点痕迹也不见了;至于闫三……这种事古人怎么办来着——雪夜访戴,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孙常青听明白了,再不提当年之事,第二天便告辞回了上海,她走的当晚,闫三辞世。

第二年闫三的忌日前后事情又有了新进展:司马曹政绩卓著,荣升为本市市长,由他牵头,李杨和赵一元合资组建的足球队在教练刘莽的率领下成功踢入甲A,数年后又成了中超的一份子。

(剧终)

换一种句式,故事终于讲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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