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开诚
许是从前睡了太久,此番又是第一次与师父同塌而眠,这一夜可谓梦境连连,清晨不到辰时便醒了过来,乱七八糟的梦境被我忘了个干净,只怔怔瞧着身边的师父发呆。
师父睡得甚是深沉,也不知是因为对我的气息太过安心,还是这些年里活得太过焦心,连我偷偷亲了他一下都未曾发觉。我隔空虚画着他的眉眼,心道虽我从前等了他七万余年,可那时我并不知晓自己的心意,若是换做现在......真是想都不敢去想。就这么一边守着师父的睡颜一边神游了小半个时辰,我想起还有些事情要趁师父不在的时候去问折颜,便给师父施了一个小小的防扰仙障,之后起身离开了山洞。
逛了一圈,在莲花池边见到了正在下棋的四哥和折颜,二师兄也站在一旁观战,我缓步过去瞅了瞅棋盘,四哥又是一片败象,此时不过垂死挣扎罢了,果然见到我来,他立即便将棋盘推了,折颜也不戳破,只一边摇头叹息,一边认命的敛收棋子,这幅场景我十几万年里见了太多,此刻着实见怪不怪了。
听见我说我师父未醒,四哥一脸坏笑。我便大大方方的将昨晚让师父留宿的事情说了。待我说完,折颜和四哥又恢复正色,齐齐叹气,说我师父这些年不易,二师兄也在一旁频频点头附和。
“墨渊是天族战神,性子又最是沉稳内敛,便是泰山崩于顶,也没见他露过丝毫惊慌。”折颜皱眉回忆道:“那日在若水河畔,他面无血色的将你抱到我跟前,不顾自身的状况仅是叫我替你诊治,从帮你施法护体到后来带着你回来昆仑虚,他一直行若无事,我当他是真冷静,还暗自佩服他这股临危不乱的沉着劲,要不是后来你师兄递了他一杯茶水,我真要被他骗过去了。”
“一杯茶水?”我不解。
四哥接口:“当时折颜在用仙法为你稳固元神,墨渊上神便肃静立于一旁,你师兄见他脸色不好,便倒了杯热茶与他,他不动声色的伸手去接,杯子却落地而碎,我应声望去,才瞧见他手抖的那般厉害,竟是连一杯茶水都拿不稳当,方知晓他之前乃是强撑心神,莫怪一直未曾言语。”
折颜摇了摇头,叹道:“我同墨渊相交了几十万年,何曾见过他如此模样,小五啊小五,他身为不败战神,如今却有了你这道软肋,也不知是福还是祸啊。”
“当然是福!”四哥瞪了折颜一眼,急道,“要不是小五那九万年的修为,东皇钟毁不毁得掉只怕还要另说呢!届时墨渊又要祭一回钟了。如今小五好不容易醒了,你就别在这里危言耸听了。”
“对了折颜,我此番前来,就是想问问你关于我师父的身子,我之前糊里糊涂的就渡了九万年的修为与他,没有神芝草相辅,当真无碍麽?”这才是我眼下最关心的问题。
“不错。”折颜挑眉一笑,感慨道:“这事从前没有先例,是因为没谁能像你这样,用心头血养护了一具仙身七万年之久,更是不会有人如你师父那般,魂飞魄散了七万年都还能元神归位。你们这对师徒啊,着实让四海八荒、六合之间都开了一回眼界呐。”
“以后也无碍吗?”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折颜不耐烦的拿扇子敲了我一下,不悦道:“我的医术你还信不过嘛!放心吧,你同你师父这次毁钟乃是大功德,将来是必有福报的。”
有没有福报我委实不在意,只要师父没事就好,如此我总算能安心了。
二师兄从旁默默听了半响,此时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感伤道:“十七呀,师父这些年过得实在凄楚,他虽表面看来如平日里一般无二,可我瞧得出,他心里难受啊。你刚睡下的日子里,师父常常坐在你身边发怔,一坐就是一整日,连姿态都不见换过。后来你睡得久了,他便守着你读书习字,还日日为你抚琴奏曲,只那琴音,当真是闻者落泪。对了,你怕是还没去过后山的酒窖吧,这几年我若是在你躺着的那处山洞里寻不着师父,去酒窖便对了。师父说你嗜酒,此番睡了这样久,醒来定会馋得慌,故而特地为你酿了几十坛的佳酿,眼下都在咱们酒窖里摆着呢!”
“师父....给我酿的酒?”我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又是欢喜又是感动,年少里曾偷尝过一次师父的手艺,当时惊为天人,只觉远胜老凤凰的桃花醉,可惜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又过了这么些年,我差点都要忘却师父还有这么一门好本事了。如今得知师父专门为我酿了数十坛的酒,我委实高兴的紧。
折颜在一旁感慨,说墨渊酿酒的手艺他向来佩服,只可惜他本人不好酒,故而极少酿酒。我四哥一听来了兴致,说回头定要尝尝,我心下暗忖,打定主意只给他俩留下一坛,其余的,自然谁都别来跟我抢。
话题告一段落,四哥又吆着与折颜开始新棋局,我从旁观战半响,正觉无聊,一名小道童跑过来说太子殿下带着小天孙来了昆仑虚,我原有些纳闷夜华怎会知晓我醒来一事,后来听二师兄在一边念叨方才明白,原来夜华每月初一都会带着阿离来昆仑虚看我,而今日正好是五月初一。
我这厢还没表态,折颜便发话让小道童去请夜华过来,之后折颜瞧了瞧我的脸色,解释说若不是夜华此前送来的那几株甚为珍贵的南海碧樱草,我只怕还要再睡上几年才能醒。其实当初在若水河畔,我就已经对夜华泯了恩仇,如今自然没甚异议,更何况,我也很想见见我的小糯米团子。
许是小道童在路上告知了夜华同阿离我已苏醒的事实,大老远就听见阿离唤我娘亲,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墨绿色的小团子扑进了我怀里,呜哇呜哇,哭得好不可怜。我手忙脚乱,跟着四哥一起安慰了他好久,并保证再不会睡下这般长久,才将将止了这小团子的眼泪。
因为心系阿离,我委实不太顾得上夜华。直到阿离眉开眼笑,被他四舅舅抱在怀里各种逗弄,再无委屈模样,才听见夜华在旁边问我,愿不愿陪他在昆仑虚里走走。我只稍稍考虑了一下便点头应了,我同夜华,若是可以平心静气的谈一回心,或许也算好事一桩了罢。
绕过莲花池,我领着夜华往后山逛去。刚过巳时的阳光通透却不灼热,只在后山的桃林间洒下斑驳的光点,一路走来,夜华都沉默不语,我自然也不说话。直到穿过桃林,来到我从前惯常发呆的山崖处,夜华才堪堪止住脚步。我猜他是有话要同我讲,便也在他身后不远处站定。
“都说天宫琼楼玉宇、美轮美奂,可却是高处不胜寒,比不得昆仑虚的自在随意。”夜华望着山崖下的茫茫云海感怀,然后回过身望着我,苦笑道:“所以浅浅你,一定是更愿意待在昆仑虚罢。”
“那是自然。”我轻笑出声,走到夜华身边,与他一起眺望云海,叹息道:“长久留在昆仑虚,一直都是我的心愿。”
夜华闻言露出一个苦笑,默然半响又幽幽道:“三年多前,我曾在这里问过大哥一个问题,我问他:事到如今,你仍旧认为浅浅的意愿甚过浅浅的性命麽,若是时光可以回转,可会再次带着浅浅前去涉险。你猜,他怎么说?”
我沉思了片刻,微微一笑,笃定道:“他定是考虑了良久,最终答你一个会字。我猜的可对?”
夜华眼神中遮掩不住的惊奇证实了我的猜测,心下不禁涌起一股快意之情,我如师父懂我一般的懂师父,这感觉令我甚是骄傲。
夜华面上露出一丝迷茫,苦涩道:“浅浅,你似乎不以为意,即便他枉顾你的性命?”
我叹了口气,正色道:“他并没有枉顾我的性命,他将所有将会面临的后果全都告之我了,与他同行乃是我自己的选择。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个活了十四万年的上神,早已经有足够成熟和能力来承担自己的决定,否则岂不是白活了。夜华,我并不是我师父的附属品,我有自己的思想和决断,我师父正是明白这一点,才会尊重我的意愿和选择。也许在你看来,是他带着我去涉险毁钟,可在我和师父看来,我们是一道同去毁钟的。这里头的差别,你可能明白?”
夜华沉默,只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滞了滞,又补充道:“也许你会想,倘若我当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师父难道不痛苦嘛?他当然痛苦,他还会自责,会愧疚,甚至说不定还会心如枯槁、再无可恋,可我相信,他宁愿默默忍受一切,都不会枉顾我的意愿,擅自替我做他认为好的决定,这便是我师父的胸襟与气魄。说起来同他相比,我就差的远了,许是一直以来都被我师父宠惯了的缘故,他在我心中委实太过强大,到令我有些难以将他视为与我等同的神仙了,所以总是忍不住会撒娇使性子,亏了师父并不同我计较,凡事也总是依着我多一些的。如此看来,我怕是还需将自己变得更好一些才行。”
“你已足够好了。”夜华勾了勾嘴角,瞧着我的目光深邃不已,低声道:“浅浅,我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如你这般炫目,我大哥他,当真好福气。”
我微笑摇头,玩笑道:“哪里哪里,是我福气好才对。想我师父是何等风姿,竟就这么被我拐了来,这四海八荒还不知有多少女神仙不服气呢!”
待我说完这句话,便又同夜华陷入了一阵略显尴尬的沉默,我掩拳假咳了两声,正想提议去别处走走,忽听得夜华又开了口,那语气甚是惆怅。
“浅浅,你从前说你不是素素,我只当你是同我赌气,直到那日在若水河畔...我才明白,你的确不是素素,又或者...我从未真正了解过素素,更遑论顾及她的意愿。”
听夜华提及素素,我心下叹气,可又不知能说些什么好,只好沉默以对。好在夜华只沉默了一小会儿,便又开口道:“浅浅,若我当初不去寻求什么圆满的解决方法,而是与素素坦诚相待,像我二叔那样为了素素不顾一切,与天君抗争到底,如今......又会是哪般境地?”
若你一开始便同素素开诚布公的坦诚自己的身份与婚约,又哪里会有后面那些事情,我心道。可这些话自然不能说与夜华听去,只好想了又想,谨言慎行道:“素素会如何做,我现下也说不准,不过想她那般爱你,必是舍不得让你与天君对抗的,便说诛仙台一事罢,若你那时表现出对素素诸多维护和无条件的信任,比起失去一双眼睛,素素只怕更担心你的安危,说不定还会主动求你剜了她那双眼,再笑着跟你说没关系罢。”
我这话夜华听了想必不会好受,果然就见他痛苦的闭了闭眼,半响遂又问道:“浅浅,那如果是你呢?”
“我?”我一愣,我师父才不会让我遇到这种境况,可这话自然也不能说与夜华听,只好无奈道:“若换做是我,自然是要同你一道与天君抗衡的,怕是不闹个天翻地覆不罢休吧,早就说过,我不是个好相与的。”
夜华听罢呵呵低笑,可我听着总有股说不出的凄凉。他笑了半响,涩然道:“浅浅,你当真不是素素。是我错待了素素,也错待了你。”
“好说好说。”我讪讪一笑,“夜华,我师父虽不表露,可我知他将你看得极重,故而我委实不愿看见你们兄弟二人因我生出什么间隙,如今见你能将我同素素分个清楚,我心下甚慰,也终于可以放心了。”
夜华怔怔望了我半响,勉力一笑,低沉道:“之前是我唐突了,浅浅,我以后......”
以后怎么了?我面露不解,夜华深深的望着我,最后露出一抹苦笑。
“以后你想阿离了,我便送他来昆仑虚陪你,可好?”
这倒是甚和我心意,我自然给了他一个真心的笑容。
“出来太久了,回去罢。”
夜华伸手想来扶我,可手伸了一半,又屈指成拳放回了身侧,自行往来时的路上走去,我跟在他身后,瞧着他的背影,总觉得这位太子殿下哪里有些不一样了,可我又委实说不出究竟是哪里,只能暗自叹气,心中希望他能早日放下素素,另觅一段良缘才好。
回到莲花池,阿离苦着一张小脸迎了上来,可怜巴巴的问我是不是要嫁给他的墨渊伯父了。待我承认了以后,他又问,那是不是以后都不能同父君和娘亲一道用餐,一道去凡间玩了。见他如此难过,我将他抱至膝上,郑重承诺道:“怎么会呢,将来娘亲同你父君还是可以一起陪着小阿离的呀,只是不光有我们三人,还会有你四舅舅和你伯父,说不定还有折颜和小九姐姐,到时候大家一起陪着阿离,可好?”
阿离愣了愣,小脑袋转了几转,大概是觉得自己只赚不亏,终于又笑了出来。我摸着他的头发,心里五味杂陈,以后定要多疼爱他一些才是,父母辈的恩怨,却让他一个小娃娃受着,我跟夜华终究都是亏欠了这小团子良多。
师父出来寻我时,申时都已过了半,夜华也已带着阿离回天宫去了。折颜打趣师父会选时间,师父全不睬他,只拿着卷竹简去同四哥叙话,我好奇凑了过去,才知晓他们在商议大婚的日期。我大大方方在一旁听着,被四哥瞪了好几眼,只师父含笑瞧我。
师父属意的日子是六月初六,四哥亦觉得好,如今只等我阿爹阿娘来昆仑虚做最后的商议。待定好了日子,我也要跟他们一起回去青丘备嫁了。
这次离开昆仑虚,等再回来时,便成了这里名副其实的女主人了,从此就要同师父一道,长长久久的生活在这里了。记得年少求学时,我因离镜的那场情伤,第一次有了长久留在昆仑虚的念头,如今兜兜转转七万余年,当年的遐想竟成了现实,实在妙不可言。四哥闲时曾有过一句感叹,说这四海八荒,委实没有比昆仑虚更适合我的归宿了。想来我是命好,不管是曾经拜师还是如今嫁人,都遇到了最好的那个人,而我最感恩的,莫过于他没有放弃我,而我亦不曾错过他。
咳,这一次,区区不才本上神...总算要做个真正的新嫁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