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至的空房间 2.4
文/宅小匿
2.4、那次会面之后苏再也没有见过何梓冰,一直到听说她最终得偿所愿,吞下碎裂的玻璃,一整个夜晚的内出血后,幡然离世。
自杀有各种各样的方式,痛苦的、安逸的、恐惧的、漫长的,何梓冰选择了痛苦而且漫长的,表达了对人世对生命的厌恶。
七天不止一次的在工作室抱怨夏医生为人冷漠,他不愿意谈论他的病人,不愿意分享案例,不愿意说出自己的感受。何梓冰身亡的消息是苏从卫生中心邮件里收到的,对方要求工作室提交一份报告,总结几年来对此病患的医疗记录,包括入院后的对话记录。
苏敲了敲办公室的门,夏正在阅读材料,“中心那边让我们交一份报告小结。”
“哦,”夏显然心不在焉,“你把档案整一整,以前的档案虎斑那里有。然后把我们探访过的日期写上去。”
“那我们的访问过程还要不要写?”
“不用了。”
“指导里明确要求具体描述访问过程啊。”
“我说了不用写了。就写常规访问,病患精神状态恍惚思维混乱,认不出人。”
苏很明显愣了一下。夏停顿了一会儿才解释说,“上面只想看到当年发生意外时的具体情况。但是这个病人一直不曾开口。没有什么要特别提到的。”
对于那起特大瓦斯爆炸案民间众说风云,一说是有人故意为之,也有说是何梓冰的携家自杀行为,警方调查为意外事故所有人都表示不信。可是事故以后何梓冰疯了。她身上的伤痕不像一个自杀的人能做出来的,因此虽然仍然有幸存者,这起事故依旧是个迷案。
“她为什么不肯说呢,把当时的情况说出来也好啊。”
“如果她能够说出来,最后也不至于把自己逼入绝境了。”夏起身推开了一扇窗,苏忽然意识到他的工作室是朝北的,后来去他家的时候也发现他所有的房间都是朝着北,这个人似乎很不喜欢阳光。“这么多年我和洪老的努力就为了想让她开口,愈是深刻的痛苦人类就愈难以付诸于语言,用画的用演的还是用唱的用写的她都没有办法倾诉,所以只有内在消耗,可是人的能量有限往往面对突如其来的伤痛时会进入停滞阶段,宣泄不出来就意味着迟早耗完本身的正向能量。”
“负能量是能够杀人的。”
“是,负能量是能够杀人的。”
“所以你才一直不愿意去拜访她?”这是听虎斑说的,夏医生对这个病患很排斥,到了连档案都不愿自己整理的地步。苏产生了莫大的疑惑,他究竟是因为恐惧她身上的负能量还是恐惧自己无法抵消她身上的负能量。
从接触夏的一刻起苏就有一种感觉,就像七天所说的,他是一个冷漠的人,虽然温和有礼看起来也睿智理性,可是却是被禁锢着的,有时候就像一个傀儡似的让人捉摸不定。连虎斑和七天都不太了解他的私生活,他和谁一起住,他的生活中还有谁,除了工作室的工作外他仿佛完全没有私生活的印记。
让苏唯一相信夏依然还是个男人是源于与薇薇安一起吃的一顿饭。拿到第一笔工资后于情于理都要报答薇薇安的推荐之恩。
薇薇安很体贴的只点了清酒和色拉,主食和肉还是在苏的强烈要求下自己添加的。“薇姐,不用客气嘛。你这样好像显得我很小气。”
薇薇安一贯的语重心长,“你年纪毕竟轻,平时多省一点有什么不好。浪费在无效的社交上是最可耻的。”
“姐!请你吃饭怎么就成无效的社交啦。”
喝了几杯酒后聊天的话题终于开阔了许多,苏坦言在律所的时候没少受文森特的气,原本想憋一口气看谁熬走谁,但所有人都说文森特前途无量,她想想自己不过是小小助理一个而且身为女人即将三十没必要跟谁赌气下去。
“我本来就不是很喜欢法律,当时会选择法学也是因为我爸的缘故。说实话一直到现在我都很茫然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走。不过眼前还不错,能够独立的活下去不用靠家里的接济。”
薇薇安举起酒杯碰了碰,“年轻呢也不用太想明白顺其自然的下去也可以,有合适的人呢不如先嫁了,嫁完了说不定方向也有了。”
“小夕啊?”想到连辰夕苏不由得露出了笑容,他是个暖心的男子,少有的贴心、忍让。大学时期的室友经常吓唬她,你们家连辰夕啊是实锤的潜力股当心被人拔草了。苏很自负,这个人只要她不放手,就逃不出手掌心。
看着苏甜腻的样子,薇薇安笑说,“怎么看来好事近了?”“没有啦!刚换了工作我还有很多前进的方向好不好。”
酒过三巡,苏的双眸中又露出了莫大的好奇心。“薇姐,能说说你是怎么和夏医生认识的么?”
“干嘛,对他也有兴趣啊?”
“姐,又看不起我了。”苏不屑一顾,内心里更加的好奇起来。夏忆羽这个人总带着一种不像生活在真实世界中的神情。
“小夏是个挺好的人,不过啊不太适合过生活。”薇薇安语气中的惋惜让苏十分惊讶,她隐隐的感觉到薇薇安与夏之间不仅仅是认识的朋友那么简单。
薇薇安也没有刻意隐瞒苏,只是有些经历人们会选择故意淡化,不愿意揭露于人前。
薇薇安独自一人带着女儿,在没有什么亲人的城市落脚扎根。孩子的父亲与薇薇安是大学时代的辩论队友,兴趣相投性格相似都是争强好胜都是不肯服软的。哪怕结婚后各自忙着自己的事业聚少离多。为了维系这段婚姻也为了给两家的家长一个交待,薇薇安选择在律所疯狂扩张的时候怀了第一个孩子,第一个孩子掉了的时候她以为她的人生脱离了轨道。
当第二胎来临薇薇安简直如临大敌,她选择休假回家,不再接案子。可是丈夫这个时候出轨了,而且义正言辞的对她说那是生理需求,她应该理解。一切在孩子降临后会回归正规。
孩子出世后的第三个月薇薇安就回到了律所。她害怕被人遗忘,她更害怕在这个城市一无所有。她请了昂贵的育嫂帮忙照看,第一次低声下气的求母亲到来帮忙。她无法原谅丈夫的不忠,在独自一人走访了无数个婚姻专家后,她毅然选择了离婚。
那个时候有个女性专家提醒她,产后抑郁是很可怕的,远比你想象的可怕,没有丈夫在身边支持女性会更加难以走出这片沼泽。
她开始不停的哭泣不停的擦干眼泪不停地绝望不停地寻找希望。每次听到孩子在婴儿房里歇斯底里的哭声就有冲过去掐死她的欲望,并亲手将欲望扼杀在自己理智中。“那时候每次吞安眠药都会紧张,希望有人帮我确认一下克数,害怕自己一个走神就嗑多了”。
薇薇安接触过很多心理医生,而且真的像患了隐疾的病人一样不敢对人说不敢光明正大的走进咨询工作室,她戴着口罩墨镜灰溜溜的一次次悄悄拜访。
“后来就知道自己不行了,靠一个人的力量恐怕撑不过去。可是没有办法跟人商量,就用小号询问宝妈群里的妈妈们,希望得到一点点的慰藉,不动声色的,就怕被宣扬。那个时候听说了空房间,心理医生是从德国回来的非常注重隐私,抱着去试一试的心态。他拿出咨询协议交给我签字的时候,就稍稍放心了他。”
薇薇安聊起那段往事的时候依然红了眼眶,虽然她话语中一直重复出现“都过去了”,但是苏却感受到这一道的伤痕多么的鲜血淋漓。
她跟小艾薇曾经讨论过活成薇薇安这样累不累?现在她有了答案,累,但是薇薇安已经感受不到累了,她已经接纳了疲惫并融于其中,人类是很强大的物种,它的天性在于适应,习惯可以帮助克服一切的天灾人祸。
说起夏的时候薇薇安的语气中带着一股自豪,就像自己家有一个很出息的晚辈似的。“他是一个冷漠的人,在我见过的心理医生中他是最少共情的,很少说出理解我的处境之类的话,就好像对我很多想法都不赞同。但他依然是我见过最好的心理治疗师——至少他对我是有用的。我并不想说全部都是他的功劳。其实我觉得我的功劳比他更大。他也认可了这一点,因为——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他主攻的方向是PTSD,我的症状远没有达到他熟悉的领域。他只是帮我制定了一些计划并且监督我完成。”
“那个时候我不敢轻易与人对话,我怕说着说着就哭出来。所以小夏就是唯一能够听我说话的人,无论工作上的艰辛,面对孩子时的疲惫,对身边事情无法掌控时候的恐惧。他鼓励我打电话给他,任何一点点的小事只要觉得心里不舒服就可以告诉他。他很少指导我,只是听着,你也知道我是一个不需要别人告诉我怎么做的人。那段时间我只是没有办法倾诉。”
当听到薇薇安说出,“他是个温柔的男人”,“他挽救过我”,苏心底里微微一震。薇薇安不是一个轻易表露出柔软一面的人,虽然此刻两人都喝得微醺酣畅,但这依然是一个苏从未见过的薇薇安。
而且苏的心里更加坚信了那份怀疑,薇薇安与夏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是足以让薇薇安卸掉女强人铠甲的感情。
拦了出租车把脚步已经发飘的薇薇安扶上了后座,苏还特地留心的拍了一下司机的工牌。“小苏,跟着夏医生好好干呐!女人的青春经不起挥霍,无论感情还是事业总要有一方开花的。”
“明白了薇姐,回去早点休息。还清醒的话早点给我回个消息,明儿上午十点还收不到你消息我可就报警啦。”
“拜拜,我可爱的小苏。”
刚回到家就收到了橙色降雨警报的短信。苏暗骂了一声晦气,就潦草的钻进了被窝。第二天一大早她急急忙忙乘着暴雨来临前赶到了办公室,泡了咖啡浇了绿萝后就面朝天仰躺在座椅上。夏的消息进来的时候她正准备开了电脑看一眼今天的工作计划,“橙暴,没有出门的话就不用进工作室了。把何梓冰的档案记录再整理一份,过两天会有检察院的人来取。”
检察院?苏的心里大写的问号,一边腹诽夏就不能早点发消息来呀,害她白白一大早赶来了,还不如在家睡个回笼觉呢。夕这个时候正好来消息问她有没有安全到工作室,苏不满意的回复道,“到了到了,你们都是事后诸葛!”
得知了她连暴雨都可以休公假,夕颇为羡慕地说,“早知道我也找个私人工作室干活了,在家SOHO多舒服。”
“少哔哔,你是要赚大钱养家的,我只需要养活自己。”
下午夕特地冒着暴雨开车来接苏下班,看着他从车里钻出来短短的几步路撑着伞依旧湿透了的衣袖和裤腿、鞋子,苏不由得亲了亲他,他的夕夕就是好温暖又可靠。“这么好,接我?”
“怎么办呢,下暴雨。你一个人又没人能送你去地铁站。”
“哎哟可是我活还没干完呢,还不能走。”她故意娇嗔。
“什么活?你们老板自己人都不在。”
“不就是那个何梓冰的案子。还要写一稿结案小结。”
“自杀的烈士家属?听说检察院定判了,瓦斯爆炸案就是这个女人发疯引起的。”
“什么!”
夕开了手机给她看评论区的热帖,群众信誓旦旦证据凿凿,说早就看出这个人有自杀倾向了,自杀就自杀干嘛要祸害邻里还害死自己年幼的孩子,这样的疯子如果不是因为烈士家属就应该拖出去枪毙,让她活在精神病院里也是对社会资源的浪费。
苏忽然被自己一个念头魇住,其实是世间众人杀死了她的孩子,她即为“众人”,化身为众人而杀死了孩子,既为众人则她已不复为她,已为众人。夏说过,他不太相信何梓冰会杀死自己两个孩子,却也终究无法说服她开口。
“怎么了,被吓到?”夕并不知道她见过何梓冰,还跟她亲密接触过,唯一一次见到的何梓冰表情麻木眼神却是平稳的。她不像那些精神失常的人双眸中会散发异样的光,她平静得犹如死水。所以夏才会断定她没有暴力倾向,所以她试图做出攻击的举动时夏才会恼怒、气愤。她一直在努力终结自己。
“我觉得不是她唉。”
夕收起手机打开了伞,“你现在不是律师也不为检察院工作,好了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去吃麦记好不好?”
“啊?大雨天的吃麦记?”
“那你要吃什么?”
“嗯……水煮牛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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