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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得到和已失去——晏几道的词与情

2019-03-16  本文已影响1人  雷砚

以前常听说,人最大的悲哀,是该得的尚未得到,不该丢的却早已经丢了。而晏几道的人生,却几乎被这句话贯穿始终。他经历过富贵荣华,也曾深陷牢狱之灾;他的词作名满天下,却始终得不到认可;他孤傲自恃,却又不得不直面政治风暴的摧凌;他至情至性,但这痴情,却都赋予了花街柳巷。人生数十载一晃而过,该得到的都没有得到,不该丢的,他却丢了个干干净净。最后只有那一个又一个旖旎的梦,寄身于《小山词》中,向后人诉说他的一生。

     “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水调声长歌未了。掌中杯尽东池晓”。在后来的词中,晏几道描写了大量少年时代的奢华生活,彼时的相府之内高朋满座,宾客如云。晏几道在恣肆斗酒,纸醉金迷中,度过了他人生中作为惬意的一段时光。可是,命运对于人的捉弄,总是突如其来。该得的尚未得到,不该丢的却蓦然失去。  宋仁宗至和二年,“富贵词人”、宰相晏殊去世,这位名满天下的老人走完了他顺风顺水,享尽荣华的一生。他留下的,是满朝的故吏门生,朝野上下的赞誉和传唱度很高的《珠玉卷》。此时人们都在称赞晏殊那平静而富贵的一生,却没人留意他那尚未成年的幼子小山,从此失去了依靠和屏障,这个痴绝到极少年,尚未细细体会这富贵人生能带给他的便利,清贫就开始困扰他一生,而这出人生悲剧的大幕,也正式开始向他拉开。

    但即便如此,父辈的余荫尚在。这满朝上下,都是父亲的门生故吏,只要能放下身段稍加钻营,融入其中,仕途对晏几道来说,并非窘途。但就如黄庭坚在《小山词序》中所说,晏几道为人“磊隗权奇,疏于顾忌。文章翰墨,自立规模。常欲轩轾人,而不受世之轻重。”晏几道孤傲耿介的个性,是断不容许他潜身于宦场当中的。在他心中,并非没有一展宏图的抱负,但即便要去,也当是被受人敬仰的,被人尊重和重视的,而非自己主动投身。如此一来,是朝堂之中,有人有心扶持,却也在有意无意间,渐渐和他疏远。

   也罢,既然诗文都容易得罪人,朝堂容不得,那不如学那白衣卿相,偎红倚翠,眠花宿柳,也不失是一场人生。这时的小山仍然有着父亲留下的万贯家财,而兄长们也都俱已成年,步入仕途,他过的自然是衣食无忧的风流生活。这是他人生最后的快乐时光,也是他日后词作的许多素材来源。“金鞍美少年,去跃青骢马。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彼时的小山年少风流,才华横溢。他和沈叔廉陈君龙,结伴饮酒作乐,陪侍在一旁的,便是日后常出现在他词中的莲、鸿、萍、云。“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醉卧席间,他把酒挥笔,泼墨成词;她们或唱或舞,以示知音。晏几道从不想,如此享乐,恐非长久。黄庭坚说他痴绝,也正有其因。几年后,坐吃山空的晏几道遇到了他人生的劫难,而这样的场景,也彻底离他而去,只有在人生窘塞中,反复梦回。

宋神宗熙宁七年,郑侠因反动新法而被治罪,和他交往甚秘的晏几道也因此受到牵连,身陷囹圄。几经周折,虽然晏几道被神宗皇帝释放,但却彻底打破了他的富贵生活,彻底陷入贫穷之中。该得的尚未得到,不该丢的却早已经丢了。尚未以他的才华、他的词作来一展报复,就深陷牢狱之灾。他们用于给他罗织罪名的,不过也只是那首“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

这场牢狱之灾之后,晏几道的人生陷入了一种奇异的矛盾之中:他一边极力想保持着自己的孤傲和自矜,却又不得不为了生计,开始妥协。而每次妥协之后,却又让他更加孤介、更加偏执。

神宗元丰五年,晏几道来到了颍昌做了个小官。此时的晏几道已度过了年少轻狂的岁月,开始步入中年。纵然攀附权贵从不是他内心所想,但或许是为了家庭的生计,或许是为了心中那残留的志向,更或许仍是对自己才气的自信。几经权衡之下,晏几道向当时的颍昌知府,也是晏殊弟子的韩维献上了自己的词作,但得到的,却是韩维的冷嘲热讽:“捐有馀之才,补不足之德。”该得的尚未得到,不该丢的却早已经丢了。生计现实的压力还没有非要压迫到非要去向官场当中的污秽低头,去阿臾奉承时。父亲旧时的门生,就给了他狠狠地一击。

这次打击之后,晏几道彻底断了官场腾达的念头,此后仅做了数年不值一提的小官便返回了开封,即使名满天下的苏东坡登门一谒,也只能吃得一碗闭门羹。

至此,晏几道的余生,只剩下了衰败,而在这衰败之中,却让他把后半生,全部活进了梦中,结出了最为旖旎的果。同以作品深艳旖旎著称,李商隐用的,是那一个又一个具象,去倾吐他的迷惘和愁绪。而晏几道,却孑孑然,只有一个又一个的梦,来表达自我,来回忆曾经,去讲述诉说人生的凋敝,去倾诉他的伤心和悲恸。忧愁和悲伤是他词作中永恒的主题,而梦则是他情绪的容器

纵览《小山词》中的名篇,几乎都充满了梦。“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惊梦觉,弄晴时。声声只道不如归。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

而这些梦的主角,都是曾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小萍、朝云诸人。那些他曾经钟爱的女子,此时早已经散落于天涯之外,或红颜凋敝,或渺渺无音,只有午夜梦回之际,才能想起曾经和她们的快乐时光,但梦醒之后,却仍只有满目的疮痍和凋敝。

黄庭坚说他是痴绝之人,那他的痴绝,是否都赋予了这些数面之缘的翠翠红红,还是他的痴绝之情,对谁都一样,恰好碰见了她们吧。更或者,可能连晏几道自己也不清楚,让他魂牵梦萦的,到底是小萍朝云,还是曾经那段风光旖旎的岁月。到底是所爱之人,还是他只爱欲本身。更也许,他只是想通过这一个又一个的梦,来抓住这短得不能再短的人生:该得的尚未得到,不该丢的却早已经丢掉了。不知在梦回到某一个瞬间的时候,他会不会猛然惊醒,这人生,本是一场虚无,繁华过尽,如电如梦。

     宋徽宗大观四年,晏几道在开封凄然而逝。

     霜鬓知他从此去,几度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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