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今后你一半的苦,都由我来尝
在母亲回来的这么些年,我从来没有开口叫过妈妈。
大约我六岁左右,父母便离异,我跟随父亲,自此,妈妈这个词便从我的世界消失。而我的父亲,也渐渐与我失去联系。至我十三四岁,母亲回来了。但我觉得回来的不是我的,是另一个孩子的妈妈。我倔强着不肯开口。
在其他人诧异我为何不叫妈妈时,母亲总是说,这么多年没有在她身边,叫不出来也是应该的,慢慢来,慢慢来。而这一慢就是好些年。尽管母亲的关怀早已让我接受她,在心里,她一直都是我的妈妈。可我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无论如何。母亲有时候也会失望,问我,叫我声妈妈就那么难吗?母亲常常等不到我的回答,便叹口气走开。
去年年末,我突然陷入抑郁,其实也不是突然,因为之前已经反复好多次,只是这次我已经不能依靠自己走出了。到医院确诊后,母亲匆匆赶来。那时的我确实很难看,脸色蜡黄,形容消瘦,且沉郁毫无生气,我无法形容母亲看到我第一眼的神情,心疼、难过、自责……
之后便开始长达一月的住院时光。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我面无表情的坐着或躺着,母亲在一旁看着我,并试着和我沟通,但我很少回她话。我常常睡不着觉,凌晨三点的夜格外漆黑,月亮很远,喧嚣很近。有时候我独自一人坐着,窗外夕阳很美,而我一点都感受不到,任何情绪都感受不到,希望、感动、快乐、难过,什么也没有。我心里上演一百种意外死亡的方式,又格外清晰地知道我必须活着,哪怕不是为了自己。
终于,在一个晚上,我向母亲吐露了那些一直压抑着我的过往,那些她不曾参与、对我造成了巨大伤害的过往,那些她一直想知道、犹犹豫豫想要问而我却缄口莫言的过往。说到后来,我们都泣不成声。但我觉得,我们从来没有这么近过。
在医院楼下,我和母亲闲逛着,一月的夜晚有些冷冽,月亮看上去也冷冷清清。或许是由于轻躁的原因,我感到格外轻松,很轻很轻,轻到仿佛随时可以跳起舞来。母亲跟我说着她年轻时候的故事,那时的她充满活力,爱吃、爱美。“高兴也是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那还不如开开心心地过每一天。”母亲说。原来,母亲也曾年轻过,她也曾是少女啊,怀揣着梦和希望的少女。
后来,某个中午,阳光很好,母亲拉着我到了学校食堂。吃了午饭,我们闲聊着。“能叫我声老妈吗?”母亲突然问到。“妈!”没有任何犹豫的,我脱口而出。这两个字早已经在我的心里回转了千百遍。我看见母亲的眼眶里迅速盈满了泪水,嘴却咧开笑起来。周围人声沸腾,我内心却无比的宁静与喜悦,那是勇于表达自己的喜悦,是终于挣脱枷锁的喜悦,是爱的喜悦。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写到: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年轻,还来不及为母亲想,他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
某次母亲去找我的主治医生,手机放在病床上,我无意中扫了一眼,看到了有关抑郁的字眼。母亲以她自己的方式,不动声色的关爱我。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不幸带给母亲多大的痛苦,不知道她曾多少次为我偷偷抹泪。在我生病之前,母亲甚至不曾知道世界上还有抑郁症,到后来,她对抑郁看得比我还开明。在我把抑郁视作洪水猛兽,害怕被同学知道时,她告诉我说,抑郁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就当做跟感冒一样,病了咱就好好治疗,没什么不能告诉别人的。我也渐渐坦然,卸下了我所有的包袱。
某天早晨她站在窗前,背对着我很久,我便奇怪地望着她。同病房的阿姨告诉我母亲在想事情,让我不要打扰她。我很熟悉母亲,通过她的动作,我知道,她在偷偷抹泪。透过昨天她打电话的只言片语,我知晓妹妹的奶奶,也是我的奶奶,突然倒地住进了医院。一边是我,一边是奶奶,母亲并不能分身,也不想我为此忧郁,只好自己独自承受、默默咽泪。只有到了这时候,纷纭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现清晰,母亲的苦难与伟大才在我心里渗透得深彻。那时,我告诉自己,愿自己以后带给母亲的是喜悦,而不是眼泪。
高尔基说,世界上的一切光荣和骄傲,都来自于母亲。我之后所有的荣光,都归于母亲。我所有的愿望啊,就是希望我母亲以后的岁月能平安喜乐。她太苦了。
但她以后一半的苦,都由我来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