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合
很多游客都以为冬月的爹娘是乱世中少有的文化人,不然怎么会给冬月起这样一个诗情画意的名字呢?每当这时,年迈的冬月都会觉得好笑。她生在冬月,大字不识的爹娘用这样的方式分辨家里的小孩。
那时候家里孩子多,每个月爹娘都会在某天将提前跟别人换好的面粉做成面条。但无论是谁的生日,几个小孩都围坐在一起分食为不足掌心大小的一碗面条,除了六月和九月。
没人知道六月和九月什么时候会回来,很多年前他们跟着军队出发,说等仗打完了就回来。可是仗哪有打完的时候呢?最开始是南方打北方,后来又打侵略的外族人。十几年过去了,没人知道战争什么时候结束,也没人知道离家的人什么时候能回家。
爹娘带着冬月几兄妹在乱世中艰难的生活。为躲避空袭和战场,他们也曾离开过水乡去往更偏僻的乡下住过一段时间。但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回到水乡深处的家中,一次比一次更缓慢地维修被损害的瓦房。他们害怕战火,又担心彻底搬走后,六月和九月回家找不到家人。
没有被战争侵扰的日子过得飞快,很久以前一起抢面条的家人慢慢地走散。那年,不足六岁的四月掉入离家不远的湖泊中,一起出门的姐姐十月想救他却又搭上了自己的性命;那年,十五岁的三月和周围好几家邻居的孩子去地主家讨要工钱,工钱没有要到,他们也再没回过家;那年,躺在床上喘气像是被拉扯的破风箱一样的七月在某个夜晚停止了呼吸。
二月出嫁,冬月招婿。等到军队再一次从长江以南打到长江以北时,家里只剩下年迈的爹娘和冬月夫妻。也是在那之后不久,镇上建立了一个叫“邮局”的地方。冬月从邮差的手里接过一封远方回来的信,她带着爸妈从识字的同乡口中得知了九月的消息。那是这么多来年冬月第一次从爹娘布满沟壑的脸上看见笑容。
两位老人将信收好,没事就拿出来摸摸信纸,看看纸上的符号,期盼着长子的归家。他们也曾托人向信件寄出的地址写信,但却得到查无此地的回复。邮差说,很多部队都在不停的变换驻地,等确定驻地后,书信来往就会方便很多。
时光推着爹娘慢慢悠悠地往前走,那年的信封被磨出毛边,信纸被染上灰色的围边。坐在门前石墩上的老人没有等到九月的归家,只能把唯一的书信带入山坡上的合葬墓。留下来的冬月和二月,牢牢记着大哥在在信中说过的部队番号。每当看见军人,她们都会上前打听这支部队的情况。
到后来,只有冬月一个人杵着拐杖坐在门前的石墩上,偶尔跟过往的游人聊聊水乡的故事,或者听外孙、外孙女们叽叽喳喳地讲他们遇见的事。没有人陪伴的时候,冬月会想起几十年前大哥的声音。毫无音讯的六月已被战友带回家,她和二月安葬把他在爹娘身边,而给家里写过信的大哥却再次失踪几十年。
冬月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如果她都不在了,那谁还会记得水乡有个叫九月的人,离家从军七十年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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