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羞于谈梦想的夜晚，我们谈些什么——读书日再读《月亮与六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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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人们羞于谈及梦想。特别是我们这些“白开水人”。
“白开水人”这个标签是我臆造的，但我们却真实存在。你也一定见过。
我们在写字楼里出没，身世普通，学历普通，业务普通，有家庭有孩子，勤勤恳恳养家糊口，不爱说话——当然，也没人真的想和你说话，偶尔开口，说的话也多半也没滋没味。上班敲敲电脑，下班刷刷手机，低头想不起过往的悲欢，抬头不在乎明天的迷离。
日子就像某夫山泉，他们说有点甜，我却什么滋味也没尝到。
这就是白开水人。
孟子说，智者乐水。因为水的特点就是“就圆则圆、就方则方”。说的直白点，对于白开水人，你可以随便捏咕，你让我方我就方，你让我圆我就圆，有一点不圆算我输。
这就是白开水人的聪明，能让自己与这个世界和解。
所谓和解，就是妥协。
与这个世界妥协，顺流而下，随遇而安。真好。

白开水人还有个特点，羞于谈及自己的梦想，或者想不起自己的梦想。
当然，这也不是白开水人自生的特点。因为这个时代羞于谈梦想，所以白开水人也跟着羞了。
卖书的罗胖最喜欢别人夸他是个奸诈的商人。
彭小六的简书签名是，不谈梦想，也不玩儿感情。
余欢水要不是因为认为绝症可以卸掉责任放飞自己，他怕也是不敢碰这个词的。
如果你在某个场合大谈梦想和情怀，大家看你就会像听到马爸爸“我对钱没兴趣”时，撒贝宁嫌腻的眼神一样：
装X！
标榜梦想和相信真爱一样，成了“装X”的必要非充分条件。
谈梦想不如谈买房，谈爱情不如谈上床，越坦率越真性情，越下三路越接地气。
我们急于洗脱“四有新人”的标签，因为我们害怕与这个实用主义的世界格格不入。
所以，夜晚，当我偶尔想起梦想、理想这些像星星一样渺远的词汇时，第一个想起的人竟然是快要当上海贼王的路飞先生。
而第二个，是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
在没有离家出走之前，查理斯也是个白开水人。
查理斯工作稳定，妻子贤惠，孩子甚至都不用他给辅导家庭作业。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突然有一天，留下了一张“晚饭准备好了”的字条后，就拍拍屁股去了巴黎学画画了。
那年他40岁。
他住在全巴黎最便宜的旅店，身上只些零钱，连张信用卡也没带。
你以为按照既定节奏，这是以个厌倦平凡后，大彻大悟，人生开挂，一路逆袭的中年中二故事？
对不起，那是《我是余欢水》。
威廉毛姆从来不写这样的爽文。
查尔斯听从内心的召唤，来到了巴黎学习绘画，他以为自己在追寻梦想，而实际上，等待他的是生活的耳光，刀光剑影的耳光。
五年后，他贫病交加，躺在阴冷的阁楼里等死。侥幸不死的他，后来又去码头搬砖，再后来被流放到太平洋里一个鸟不拉屎的小岛上，麻风病让容颜尽毁，他双目失明，临死前他让人把他的一生的至高杰作付之一炬。
这就是查尔斯的人生，自己把白开水从生活的瓶子里倒出来的人生，瀑布一样飞流直下的人生。
读书时，读他时，还是少年时。
带着被《麦田里的守望者》鼓吹出的些许叛逆和对抗这个世界的勇气，我被“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这句话感动得差点自愿写个三千字的读后感。
世人蝇营狗苟，人们为小利弃大义。滚滚红尘，熙熙攘攘，人们拿着钞票，不做多想。
但是查尔斯拒绝成为“人们”里面的那个“们”。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真是牛X！真是励志！照亮我人生路啊！人生就该举头望明月，岂能低头捡便士？！
…………
但后来再读他，是成为一个伪成年人后，淡成一杯白开水后。
那时我开始厌恶他了，就像他的妻子厌恶他一样。
他为了他的梦想，抛妻弃子，是个混蛋。
他说：“我必须画画，就像溺水的人必须挣扎。”他是挣扎了，却也把亲人推向了漩涡，让他们不得不挣扎。他追逐着他的噩运，却也把噩运带给了爱他的人。
小说中，“我”问查尔斯：“难道你不爱你的孩子们吗”？
他说：“我对他们没有特殊感情”。
“难道你连爱情都不需要吗”。
“爱情只会干扰我画画”。
当别人同情他的命运时，他拿起画笔时，却觉得自己是一个君王。
这人是个疯子吧！伪成年人的我暗骂。
他的眼里只有自己，只爱自己，只为自己。这样的渣男，也只配流落孤岛、独自死去吧。生而为人，他比太宰治还应该感到抱歉。
于是我扔了这本书，就像扔垃圾，就像查尔斯的太太一样，永不会原谅他。
………………
我想，我再也不会读这本书了。
后来，我也真的再没读过它。
但查尔斯就像一只大闸蟹，本来被绳子捆得牢牢的，但稍不注意就会伸出大钳子，夹得你泪流满面。
特别是当我眼瞅着就要到了40岁的时候。
当有一天听到毛不易《像我这样的人》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个在孤岛的查尔斯。
他已经失明了，纵然屋顶上的画作惊艳天下，他也再看不见了。
他独坐在屋子里，聆听着大海波涛的颜色——高音是金色，低音是黑色，微风是白色，尖叫是红色……
他的际遇如此凄凉，但他的内心却如此绚烂。
我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勇敢。
查尔斯是一个勇敢的人，他勇敢聆听了自己内心的召唤，勇敢地踏出了那一步，虽然他不知道前方是胜利者的金殿还是失败者的墓穴。
他勇敢地，甚至是平静地接受了噩运。在绝无转圜的绝境，却还能以君王之姿拿起画笔，描绘自己的噩运。
他败给了命运，却并没有输给生活。他主动选择生活，勇敢地守护它，并且不畏失败。
他勇敢地选择不做一杯被生活漂白的水。
我敬他这份勇敢。
………………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要向查尔斯那样疯魔。
做了这么多年白开水，我还真割舍不下世俗的羁绊。
余欢水告诉我，人总是最后才为自己而活。
是的，在那个最后到来之前，我选择为我爱的人而活。
不是被动的，不是抵触的，而是勇敢的。
于是我选择努力捡起地上的六便士。
这就是我被动挣扎之后的主动选择，也是我的人生梦想。
和其他白开水一样，梦想着赚钱，最好能暴富；梦想着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最好有人给按摩一下。梦想着给孩子铺就一条容易的路，让他们不再需要这样的勇敢，虽然他们可能还要需要别的勇敢。
但这，就是一个白开水人的英雄梦想，虽然不那么英雄，却像天狗咬着月亮，不死不休。

这样的梦想，谈一谈有什么可羞怯的呢？
让人羞怯的，是那些迟迟不敢动身去实现的梦想。
让我一生甘为门下狗的王小波曾经说过，年轻的时候最痛苦的是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其实，就算是年轻时候没有想明白也没有关系，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太晚，只在于有没有这勇气去改变。
人到老年的陆游也曾发出这样的感慨：”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然渔歌菱晚，犹不能止。”
所以在谈起梦想夜晚，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JUST DO TI !
不必害羞，更不必害怕。
这是毛姆告诉我们的，在查尔斯·思特里克兰德留下纸条离开家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