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帕奇女人.5
后来有人告诉我,我们撞上了一个农民的拖拉机,他从家里冲了出来,打电话报了警,这下麻烦大了。因为我们的车没上保险,而且当时我们没有一个人系安全带。那个农民将事故通报给犹他州电力公司,之后过了大约20分,他们才关掉了流经电线的致命电流。爸爸这才从旅行车里把母亲抱了出来,我看见她的脸,她的眼睛藏在李子大小的黑眼圈下面,柔和的五官变得肿胀扭曲,有的地方拉长了,有的地方收缩了。
我不知道我们怎么回的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的家,但我记得那座山在晨曦中泛着橙色的光芒。一回到家,我就看见泰勒把一口红色血水吐到卫生间洗手池里,他的前门牙猛撞上方向盘错位了,所以牙齿朝互相上颚凸起。
母亲被抱到沙发上,她喃喃地说,光线太刺眼了,于是我们把窗帘拉上。她想呆在地下室,那里没有窗户,于是爸爸把她抱下楼,几个小时里我都没见到她。直到那天晚上,我打着暗淡的手电筒给她送晚饭,见到她时,我都快认不出她了,她双眼呈深紫色,深的发黑,肿的让我分不清是睁着还是闭着。她叫我奥黛丽,甚至在我纠正了她两次后依然如此。“谢谢你,奥黛丽,只要黑暗和安静就很好。黑暗,安静,谢谢你,过一小会儿再来看我啊,奥黛丽。”
母亲整整一周都没从地下室出来,她的脸肿的越来越厉害,淤青也越来越严重。每天晚上我都确信她脸上的痕迹不可能更触目了,但每天早晨不知为何,她的脸却更黑更肿。一个星期后,等太阳下山,我们关上灯,母亲上楼了。她的额头,就像绑着两个东西,大的像苹果,黑的像橄榄。
没有人再提医院,做这种决定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再谈论这些,就是重温车祸后发生的愤怒和恐惧。爸爸说,反正医生也帮不上她什么忙,她的生死掌握在上帝手中。
接下来几个月,母亲用许多名字称呼我,她叫我奥黛丽,我倒不怎么担心,但我们交谈时,她把我叫成卢克或者托尼,就让我很不安。全家人包括她自己,一致认为,自从车祸后,她便再也不复从前,我们孩子都叫她浣熊眼,她觉得这个外号很好笑。她的黑眼圈已经好几周了,我们早习以为常,以至于开起它们的玩笑。当时我们丝毫不知道,这竟然是一个医学术语,浣熊眼——严重脑损伤的征兆之一。
泰勒被内疚吞噬,多年以来,他为这次事故,之后又不断为此事造成的每一个决定,每一声铿锵有力的回响,责怪自己。他紧紧抓住那一刻和之后的一切结果,仿佛时间本身起始于我们旅行车驶离公路的那一瞬,没有历史,没有缘起,没有任何外力。直到17岁的他在开车时睡着,时间才被开启。即使是现在,只要母亲忘记了任何不管多么微不足道的细节,他的眼里就会流露出那个神情。他在撞车后的神情,他自己嘴里流着鲜血,对现场遍览无遗。他用目光扫视着他自认为出自他手,且只出自他手的这部作品。
而我,我从不把那次车祸归咎于任何人,尤其是泰勒,那只是众多事件之一。十年后,我的理解会发生转变,我沉重地步入成年。那之后,那次车祸总会令我想起那些阿帕奇女人,想起会构成人一生的所有决定。人们共同或者独自作出的那些决定,聚合起来,制造了每一桩单独事件,沙粒不可计数,叠压成沉积物,然后成为岩石。
下节预告:诚实的污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