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了解一段历史,便是走上了犯罪的道路”——《猴杯》
“猪笼草,热带肉食植物,俗称‘猴杯’。正式名称‘忘忧草’……捕虫瓶里的汁液,清凉可口,猴子爱喝,故称猴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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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翻此书,是22年江城夏天,在潮湿褥热的黄昏日头窥视下。被不知所以的标题“猴杯”二字吸引,鬼使神差地站立在书架旁,将手伸探向诡谲隐秘的丛林深处;就好像落入作者的捕虫草里,一只扑闪翅翼笨重绝望的绿头苍蝇。
作者并不藏掖,个人风格浓烈,开篇解释了猴杯二字的由来,又细密地剖析道,“红毛猩猩喝时,为了不搅散瓶底的虫骸,斯文秀气,好似英国淑女细啜浸泡着柠檬片的红茶”。惊得我四肢生骇,繁复臃肿的长句像热带植物的叶茎摇晃勾引我的视线,耳畔已有丛林生灵呦呜呼唤,竟将原始猿猴比喻成文明社会的上流人,好大胆,好生猛淋漓。又好冒犯。
在既定了全篇基调后,整书就在这样猎奇地冒犯中缓缓铺开,似在作者眼中,在《猴杯》一书中,人、兽、植本就是毫无差别。
该书讲述了主角雉在买嫖到自己学生头上后,被迫辞职归乡。恰逢其妹余丽妹产下一胎怪子,卷着自己的畸形怪胎逃向雨林深处,雉为了寻回丽妹,走进了雨林深处,结识了向导巴都与达雅克少女亚妮妮,乐得共赴蜀路——只是雉浑然未觉,这也是一条接近极端历史的路,是揭开家族男人们的野蛮罪恶,扯下人性遮羞布的荒唐之路。
而作者极善写死,原文极致肮脏赤裸,莽荒腐烂,更是将这条路篆刻的浓墨重彩,密不透风,使读者不敢倒吸凉气,唯恐嗅到绵长恶臭。可见一斑的当是日军登陆后,凌虐医院婴儿,切割成猪笼草食料一篇——
“……瓶内的消化液清澈如琥珀,上下各铺一层死虫和活孑孓,一具婴尸漂浮其中,几乎撑破捕虫瓶。婴儿头颅和绞成绳套似的四肢朝向瓶口,小嘴吞吐孑孓,颇似章鱼放墨……一具婴尸蜷缩消化液中,将一群刚孵化的蝌蚪几乎挤出消化液外,暴露瓶子外头的小手已腐烂得露出骨骸,像某种爬虫类趾爪……像极了两杯正在溶化的霜淇淋。”
而《猴杯》一书绝非仅仅依靠腐物与诡谲吸引读者的“艳书”,我多次被绮丽行文逼迫地阖书养神,却更多次重振旗鼓,便是被剧情吸引,每每似有所指,又将人拖入迷雾。
主角在内的,家族两位提到名称的青年男子,均以牲畜名冠之;而丽妹,作为“被厚待”的女子,她的名字只如商品,重于介绍外貌美丽,又在辛辣行文下常被喻为蕈菇。这样如草灰蛇似的暗示牵引我们走至真相面前,袒露出原非是作者有意将人比喻成植被禽兽,而是贪婪罪恶的种子,将他们塑造成如今模样。
一切从主角敬爱的曾祖父谋杀管理者开始,他接手种植园,向侵略者出卖邻居,用野兽抢占土地,开设赌场鸦片馆腐蚀达雅克人,将达雅克的妻女抵去娼馆。祖父喜爱达雅克女孩小印花,却不曾拯救她,眼睁睁看着她一家落入曾祖的陷阱。多年以后,祖父看到与小印花容貌相近的丽娘,用同样毒辣的手法将她骗到自己膝下,发泄自己少年未得的龌蹉欲望。
循环往复,相互吞噬,好一章血泪歌谱,终于让只为猎奇而来的读者自砍羞愧头颅。
文中用简短生冷的行文描述被时代弃若敝履的女性。因房事与生育落下残疾的祖母,被祖父驯化未果的犀牛洞穿,鲜血断肠淋漓一地;黄家小女遭受无妄之灾,面对侵略者挺身而出,折磨凌虐身首分离;躲藏在丛林里会唱摇篮曲的女战士,信任一词没为她寻得半分生路,白丢了性命。
前半篇数次描写丽妹何等惊世骇俗的容颜,主角兄弟为她拼打残斗,不死不休。而后半篇的真相,讥笑着掴掌所有眼巴巴等着“红颜祸水”套路的你我的耳光。
人的生平退化成一行字,任其宰割。
马来麝猫在一棵龙脑香产下一窝小猫崽,全身黑斑蚊十分罕见,可爱非常,最终下场便是剥了卖给华商。凶悍雌兽与被形容成孕妇的猪笼草也难得善终,前者被剥皮掏空做成提袋,后者被压弯崩裂归于泥泞。
主角的乡愁被冲刷殆尽,敬意被埋没深潭,只有雨林四季变化如鲜,还有怆然若失的我,摊开双手竟不知看到的是捧着书本的人手,还是毛绒红毛猩猩,正握着猴杯,小口细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