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村叔叔不认得我了(30)
可能是因为刚刚吃完晚饭的原因吧,我们走进小客厅的时候,叔叔已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电视里正播放着广告,是关于茶的广告,广告词特别好记:“日本のお茶、おいしいお茶。”妙,这广告词真妙,我心想。
不过,翻译成汉语就成了“日本茶,好喝的茶。”这个样子,有谁还敢说“妙”呢!就比如,同样的茶,好不好喝那要看是谁泡的。
德子阿姨开始泡茶。
这日本的绿茶呢,还有一点非常奇怪,它似乎只认日本的水,而不认我山东老家的水。记得有一年,我把这边的绿茶带回国,我哥泡完尝了一口说:“这是什么茶啊?跟咱这里的青草味儿有什么区别!”我马上喝了一口,“确实是。怎么变味了呢!”
于是,为什么日本绿茶到了中国就变成了青草味儿?这个谜一直深藏于我的脑海里。同样,在日本喝乌龙茶,也喝不出在国内喝时的味道,我觉得这是大事,很认真地把这两种纠结结合起来一起想。后来,经过我自己多年的不算研究的研究,总结道: “日本料理和水,配日本茶;中国料理和水,配中国茶。”
有一位一起留过学的北京朋友听完,毫不客气地怼我:“废话,这话还用你总结!”。
文化亦是如此。日本老龄化来得比中国早,制度也趋于完善,国内的老龄化问题近几年开始突出,尤其是认知症患者的增多,给社会和家庭带来了很多新的问题。而日本的经验与理念并非适合中国,就像茶一样,会因“水土不服”而变味。但是,我相信人类共同的愿望是相同的,那就是不论国籍,不管我们生活在哪方水土,不管我们的身体和大脑里出现了怎样的障碍,我们都希望有尊严地活着。
绿色的茶水从红粘土茶壶的壶嘴里均匀地流到三个矮胖的汤吞杯里,当其中的一杯被德子阿姨用托盘送到我的面前时,我双手接过,先放到叔叔的面前。阿姨于是又把原先准备给叔叔的茶递过来,对我说了一声,“谢谢。”
接着是羊羹,阿姨先给了叔叔:“你刚吃过晚饭,如果现在不想吃的话,我先放冰箱里。”
阿姨这么一说,刚才还迷迷糊糊可以忽略不在的叔叔突然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羊羹,他顿了一下,然后就伸手把碟子挪到自己眼前,正了一下上身,拿起小碟边上的小叉子,叉入羊羹,直接送到嘴里,低着头嚼了起来。这一连串的动作让我吃惊,因为我发现我在看这个过程的时候,自己的嘴一直张着。
我认识的一位住在设施里的认知症患者,她一看到吃的就是叔叔这种表情。不过,叔叔与她不同的是,吃相很文雅,而不是像设施里的那位患者一样不管是什么吃的,直接用手抓,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
“你也尝尝,我特意做得不是太甜,跟树里的奶奶做的不一样。”德子阿姨边说边笑。
我也笑了,因为大家都知道家里的奶奶,做什么都喜欢放糖,也难怪即便是她坐在轮椅上,推着的时候也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分量,车轮仿佛生了锈似的。看着德子阿姨保持良好的身材,我不禁心生羡慕。日常会话中,阿姨虽然有些音发得不是太清楚,但是对方只要稍微把语速放慢一点,丝毫不影响交流。
看着叔叔吃着羊羹,我把茶杯往他前面挪了一下,估计茶温正好,以防他噎着。他端起来,喝了一小口,又接着津津有味地嚼着。
“对了,您说,昨天叔叔泡澡怎么从浴缸里出不来了呢?”我也把羊羹叉起来放到嘴里,边吃吃边问。
别说,这羊羹确实不甜……这哪儿叫羊羹啊,不甜,真没有甜味,不过少吃糖好……我心里嘀咕着,当然没有说出口。
“这事,现在想起来也后怕。”德子阿姨喝了口茶。然后才开始给我讲昨天晚上在浴室里发生的事情。
原来叔叔昨天吃完晚饭,像往常一样在浴室里泡澡。突然阿姨听到浴室里传来叫声:“德子,德子!”
跑进去一看,叔叔身体在浴缸里,两只手抓着缸檐挣扎着,两条腿在温水中伸得很直,屁股没有坐稳。
“怎么了?”
“我站不起了,两条腿使不上劲儿。”
“你别急。怎么会起不来了呢?”德子阿姨把手伸进浴缸里,试着把叔叔的两条腿给缩起来,可是这一强制性地动作,使叔叔更加坐不稳了,他的身体在浴缸里差一点浮了起来。
那一刻,阿姨怕了,一着急赶紧从叔叔的身后把叔叔的上半身抱起来生拉硬拽地把人从浴缸里拖了出来,叔叔的屁股先落地,然后是两条不听使唤的腿,先是让它们搭在缸檐上,等叔叔的屁股坐稳之后,一个接近90度的正身,再慢慢地把两条腿从浴缸檐上拿下来。还好叔叔自己用手撑着上身,在德子阿姨取腿的时候保持了平衡。否则,德子阿姨顾此失彼,叔叔的脑袋就有可能咣当一声与地板来个亲密接触。
德子阿姨在说这个过程的时候,我几乎没有听出哪个音节发得不清楚。
“如果不是我急中生智,如果老头子不会说话,没有喊叫,那就不好说了……我当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儿啊!”德子阿姨说完了,她的茶也被她喝干了。她自己往红粘土茶壶里加了些许热水,轻轻地晃了两下,然后给自己的杯子续上了茶水。
我的茶杯里的茶也没了,我把杯子递过去,可是没有被她发觉,便把空杯抽了回来。
“吓死我了!我以为出不来了呢!”没想到,这个时候叔叔却发话了!
原来,叔叔一直在听我们说话。而我,被他的话语打乱了思绪,不知道此时,应该接阿姨的话,还是叔叔的话。
“那后来呢?”我问了一句谁都能回答的问题,当然也是我最关心的问题,看着叔叔完好无损地吃着羊羹,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今晚来看他们了。第六感,谁敢说不存在!
“后来我打电话给二男,等二男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好多了。”德子阿姨补充说。
“你,一直把我扔在地上!”叔叔瞅了一眼德子。
“我不是给你盖上毛巾,不是把电炉子也拿到脱衣室了吗?你怎么说也是男人的身体啊,我一个女人弄不动你的。”阿姨也不示弱。
一会儿二男就赶了过来。他给老爹量了量血压,发现血压稍微有点低,但是老爹说话正常,两条腿也慢慢地恢复了以前的状态,就没有喊救护车。后来,二男把老爹给弄站起来,可是叔叔嚷着身体发凉了,要重新泡澡。没办法,二男就一直陪着他的老爹,直到老头泡完,穿着睡衣出来。
“二男说,可能因为冬天一冷一热的温度差的原因,人的血压变动大,也有可能吃完晚饭就泡的原因……一想起来就后怕,大姐夫不就是死在浴缸里嘛。”德子阿姨突然安静下来。
是的,德子阿姨说的“大姐夫”是叔叔的大姐的丈夫。家在福岛县相马市,就在日本3.11大地震发生的那一年的1月中旬,死于入浴中。叔叔的大姐去世一年后,他一个人住着,晚上在家泡澡,然后就好像在浴缸里睡着了似的。警察开的“死体检案书”(医生开的叫“死亡诊断书”)上,死亡原因写得很清楚:在入浴中突发心肌梗塞。
那位老人,我只见过一面,瘦瘦的但是人很友善,据说去世前身体从来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是个很健康的人。他去世后,就发生了3.11大地震,福岛县相马市有一半家园被海啸卷走。
2020年,日本厚生劳动省的统计数字是,死于入浴事故的人数1万9000人,是交通事故死亡人数的6倍,大多数是65岁以上的老人,每年12月~4月是高峰。
没办法,日本人是世界上第一喜欢泡澡,泡温泉的人,所以因此死亡人数之多也就不足为奇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