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酒
文/图 一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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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东头大街上,孙二娘的两间铺面的小酒馆里,照例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镇上人口多,南来北往过路的,说书赶车卖艺的,文的武的,官家民夫,大家都愿意来这里叫上几个菜,喝上二两,就因为开店的是孙二娘。人们不但馋她酒馆的菜,馋她酒馆的烧酒,更馋她的人。
保长是每日每顿必到的,还有三五个小喽啰吆五喝六地跟在身后。二娘每顿都是笑盈盈地侍候着,既要负责端茶递水,又要负责打情骂俏,陪着保长吃喝,陪着认识的不认识的客人玩乐到后半夜,每天都要送走这些个醉鬼,才能打烊上板。
酒馆的日子每天就这样过着。二娘惯于见风使舵,垒起柴火七星灶,一把铜壸煮三江,摆开几张八仙桌,招待贵客十六方。一个寡妇人家撑起个店面,说容易也容易,说不易,当然不易。
二癞子也是几乎每天每顿必到。二癞子没球个正经营生,听说最早是当了几年兵,说是后来还留过洋,好些年了不见个人影,就最近这几年,他才又回到了镇上来。他一见二娘,总是很想要在她那胳膊上屁股上摸上一两把,二娘往往啐他一口骂道:癞蛤蟆样儿吧你,先把欠老娘的酒钱还了!
二癞子喝完了一壶老酒,摇晃着走出酒馆,嘴上依旧唱着那句“恨胡贼,呀哈哈,父子双双都强暴……”,告诉伙计记了账,扬长而去。
可自打鬼子进了村,每日里来酒馆喝酒的人,日渐稀少了。这兵荒马乱的,鬼子兵虽然也是他爹他妈生养的,也长得人模人样的,可那些不是人干的坏事,这帮孙子什么都干得出来。
日子不太平,大户人家没那胆量,小户人家没那闲钱,所以每日来喝酒的,除了保长,就是保安队的,自然也少不了龟田和山本们这些个鬼子军官。
这些孙子们一进门就叽哩哇啦像群牲口嚎叫一样,说上那么一大堆,谁也听球不懂。那个翻译官更像个摇尾巴狗子一样叫唤着,呼来喝去,要吃要喝。小酒馆门口,更是有十几个大兵端着大枪排队站定,唬得街上的行人老远就躲开了,哪个还敢到跟前来!
好些日子了,也不见二癞子来喝酒了。
这日已是二更,镇子上铺户人家都已熄了灯睡了觉,只有二娘酒馆还灯火通明。保长点头哈腰地送走了龟田山本一行,又要了热酒,和保安队长商量重要事情。
二娘不住地打着哈欠,睡眼惺忪,云鬓蓬松,披着褂子来到酒桌前,给这俩孙子送来了一壶热酒。保长看见二娘露着两段葱臂,褂子里一件贴身红肚兜兜,若隐若现露出了一片酥胸,色心顿起,趁着酒劲便要动手动脚。
二娘佯装脚下一绊,用褂子把身子裹紧,就势跌坐在了保长怀中,顺势将酒壶递于保长手中,十分嗲气说道:“死鬼!还没喝死你,有完没完了,深更半夜还让不让人睡了!”
保长将二娘一把搂住,在她脸上狠狠地啵一个嘴儿,淫笑道:“亲死个人的二娘,这钟点了不睡,等着我呢?且慢,哥哥安顿好明天迎接皇军的事,就来找你……”
保安队长小声说:“哥,注意保密!”
保长意识到这话有些漏气,索性拿起酒杯,要与二娘喝个交杯。二娘站起,生气说到:“老娘才不稀罕听你那些个破事,睡觉去了!”
后半夜,小伙计刚上了门板,就听见有人砸门。这伙计很不耐烦地应了一句“打烊了”便要躺下,可外头砸门更甚。伙计披衣出来问道:“是哪位?这深更半夜的,您明儿再来吧!”
“小哥,我们是过路的,劳驾开门讨碗水喝,要有剩下的馒头大饼,赏一两个,给现大洋。”
伙计听说给现大洋,只好把门打开,放这几个外乡人进来,招呼他们落了坐,烧上水,又端来几个烧饼。
这些人狼吞虎咽吃了一气,把一大铜壶茶水喝了个底朝天。其中一人把嘴一抹,从怀里摸出一块大洋放在桌上,客气说道:“这位小哥,我们弟兄几个走南闯北,做点小买卖。这年头不太平,打听一下,贵镇上的日本兵,大估摸有多少人,都驻扎在哪些地方,你可知晓?我们外乡人初来乍到的,可别撞上了鬼子。”
伙计拿起大洋吹了一口,放在耳边听了听,说道:“几位老板,小的就是个店小二,您老打听的这些事,小的不敢打听,不敢过问,也没听人说过。那日本兵倒是常来喝酒吃饭,可人家说的那话,咱也听不懂不是。对不住了,您还是上别处打听去。再说了,这年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您几位吃饱喝好,高升一步吧,小的要上板歇着了,一早还要劈柴生火,侍候主顾呢!”
问话那人起身来到伙计近前,十分和气地说道:“小哥受累了,我们贪赶路,误了时辰,打扰了。我们来店的事,不要向别人说起,要是有人问,就说没见过,好不好!”
伙计早就盼着这几个人赶快走了好上板睡觉,嘴里便答应着:“好说好说!几位老板前途发财,有缘下次光临,小店这里好酒好菜预备着呢!”
这几人起身出门,伙计送出门去,才突然瞥见他们个个敞着褂子,腰上都扎着宽板带,衣襟子里边硬梆梆的,显然都掖着冒烟的家伙,吓得一缩脖子,立马返回来插门上板,熄灯睡觉。
不几日,就听街上的人议论纷纷,说是县上日本军队里的一个大官来镇上视察,返回县城的半路上,让武工队的人埋上炸弹给炸了,死得老惨了,整个人没找见一件囫囵零件,都他娘的炸成糊糊了。
龟田和山本们气炸了肺,差点儿被他们长官拉出去枪毙,所以回来镇上,差点儿就要枪毙了保长和保安队长。这两个蠢货磕头如捣蒜,拍胸脯保证要抓几个武工队的回来立功赎罪,这才捡回了一条老命。
于是保长和保安队长,每日便带着保安队和日本大兵,分头下乡抓武工队去了。二娘的酒馆这几天便没有多少食客,三天共卖出五六碗烂肉面,有两碗还是二娘送的一对逃荒母女吃了,没要钱。
天色将晚,几日不见的二癞子,晃晃悠悠走进店来,边走边哼哼着:“……但愿此去杀贼将仇报,管叫他天网恢恢,他,他无处逃……”,大大咧咧往下一坐,叫伙计上酒。
二娘听得是二癞子又来了,便从里间出来,笑盈盈地说:“二癞子,还银子来啦?小二别忙上酒,先取过账本子来!”
“别呀姐姐,还账也得把今儿这顿酒喝了再说吧,哪有光还钱不吃饭的道理!小二哥快快,这些日子都快馋死我了!”
二癞子拍着桌子,催小二上酒。小二看看二娘,没敢动,直到二娘点了点头,这才端来一壶酒,一碟牛肉。二癞子抓起一块牛肉就往嘴里塞,一下噎住了,于是抓起酒壶就往嘴里倒酒。
“这些日子没见你,怕是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敢露面了吧!瞧你那吃相,噎不死你!”
二娘斜倚在柜台上,一手拨弄着算盘珠子,一手指着二癞子说。
二癞子灌下了一大口烧酒,脖子伸了两下,总算把满嘴牛肉送了下去,抹了抹嘴说道:“我做事从来光明磊落,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比如说,我就老想着什么时候能抱着姐姐你睡上一觉!就这个心事,这镇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从来就没有藏着掖着过!”
“呸!想得倒美!天下男人死完了也轮不到你来睡老娘!”
“哈哈,那可不一定,先别把话说死,说不定哪天你自个儿就送上门来了……!”
说着话,二癞子又抓起几片牛肉,塞进嘴里大口嚼着,并且又灌了两大口酒。
“小心肉片子噎死你,烧酒汤子呛死你!瞧你那点出息,没见过烧酒似的!”
二癞子抹一抹嘴,呵呵一笑,凑到二娘耳边小声说道:“知道这几天我去哪了?别光想着你那几两银子,也想想你老弟,……”
“滚远点儿!给你点好颜色还要蹬鼻子上脸,赶紧还钱!”
二癞子继续小声说道:“我这几日办了好几件大事呢,那个……算了说了你也不懂,等着瞧好吧你就!”
二娘不耐烦地推开了二癞子,转身进了里间屋,把个二癞子一人晾在原地。
二癞子笑着坐下来,抓起酒壶灌了一大口酒,开口便唱:“我甥儿,胆识过人,武艺好,准备着今夜晚,入贼巢……”
过了几日,街上人们纷纷传言,说镇子二里外鬼子的弹药库,半夜里被人点着了,炮火连天的,死了不少兵,大火烧了一夜才熄了,一定又是武工队干的。鬼子打死打伤几个放火的人,却没抓住一个活的。
这两次爆炸事件后,鬼子便不分昼夜到处乱窜,抓了不少人,搞得原本热闹异常的大街上,白天也没有多少人。
街上没人,酒馆里哪来的人!天都擦黑了,酒馆里静悄悄的,只有小二无聊地爬在柜台上,不住地打盹儿。
这时,从街角处晃晃悠悠走来一人,没有像以前那样啍着戏调调,而是悄没声地走进酒馆,见小二打着盹儿,便自己从柜上取了一壶酒,仰头便灌。
二娘听见有人进店,出来一看,立马没好气地说:“欠着旧账不还,这回赊也懒得赊了,直接改偷了?你是欺负定老娘了?小二抄家伙,给老娘打!”
小二猛地惊醒,爬起来伸手就夺二癞子手中的酒壶。二癞子伸手一挡,却喊了一声疼,一壶烧酒脱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二娘久历江湖,早就练成了一副火眼金睛。她思量以二癞子脾性身量,绝不会这么轻易就让小二把手中酒壶打落在地!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这二癞子,胳膊受伤了!
二癞子兀自跳着脚说:“可惜可惜!心疼啊心疼,这么好的烧酒……”
二娘伸手在二癞子肩上拍了一巴掌,佯装生气说:“银子拿来!”
没想到,往常五大三粗有说有笑的二癞子,受了二娘这一巴掌,立刻杀猪似的嚎了一声,不住地吸着凉气,惨笑道:“姐姐,轻点儿,疼!”
二娘脑子一转,马上吩咐:小二,上板熄灯!你,跟我来!
二娘酒馆后院菜窖里,点起一根粗大的蜡烛,照得方寸之地亮如白昼。
“二癞子,说实话,前两天,你是不是去放火了?”
“姐姐,开什么玩笑!喝几壶老酒,你弟我还行,杀人放火,还没练会那本事!”
二癞子摸摸胳膊上的伤口,一阵巨痛袭来。他紧咬牙关,叹了口气说:“我只想着什么时候能和你睡上一觉,这辈子,死了也值了!”
往常十分混不吝的二癞子,此刻突然失去了玩世不恭,竟然掉下几滴泪来。
“你就给我装吧!你不说我也清楚,我太知道你了!上次那炮仗我猜就是你放的,你们有一伙子人,专门干这个的,是不是?”
二娘用手比划了个“八”的手势,接着又说道:“这两天不见你,急坏我了!我寻思,你孙子没准吃了鬼子枪子儿了!你欠着老娘酒钱呢,你死了,老娘找谁要去!”
说着,二娘眼圈一红,也掉下泪来。这么多年来,孙二娘掉泪蛋子,可真是难得一见。
二癞子见二娘如此说,叹气道:“姐姐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兄弟太清楚了!本来让你知道了也无妨,只是干着这趟买卖,没准什么时候脑袋就掉了,不敢让你惦记着。欠了你的酒钱,兄弟这辈子,恐怕是还不上了,也更不指望搂着睡你了!”
二癞子咬咬牙,接着说:“保长那王八蛋,上次就卖了我,鬼子现在到处抓我,我跑得快,没让抓着,不过这次捎带手,把这孙子处理掉了,省得再祸害好人。这次行动,我们损失了好几个好弟兄,现如今我也没地儿去了!今儿喝完了你这一壶老酒,兄弟还有一件大事去办,也许就回不来了,这酒钱,还得欠着!”
“好兄弟,你是个真男人,今晚老娘睡定你了!”
二娘猛地将自己褂子扯开,一把抱住了二癞子,却不想碰到了他的伤处,疼得大后生一声惨叫!
“好姐姐,下辈子吧!这次行动太危险,兄弟这就走了!再赊给我几壶好烧酒,明天要是兄弟囫囵着回来了,再来睡你!”
人们都在传,说是二癞子抱着几坛孙二娘的烧酒,迈大步走进了鬼子兵营,点名叫龟田和山本出来,要和这俩孙子拼喝酒。鬼子正愁抓不到他呢,他却自己送上门来,乐坏了龟田山本。
俩孙子拿枪顶在二癞子脑瓜上,二癞子自顾自喝着酒,突然跃起,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张开双臂把龟田和山本的脑袋,一边一个往胳肢窝一夹,哈哈大笑道:“孙子,爷爷送你俩去见你家姥姥姥爷,走喽~!”
几颗子弹,射进了二癞子胸脯,也引燃了他捆在身上的炸药包……
荒郊外一个新坟堆前,砸碎了几个酒坛子,酒香四处飘散。开酒馆的寡妇孙二娘,此时正跪在坟前,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一边哭一边骂:
“二癞子,你个挨枪子儿的,不是说早就想抱着老娘睡吗!过去老娘不愿意给你,现在想给你了,你他妈死哪去了呀!你死了倒自在,丢下老娘一个人,孤苦伶仃,少依无靠的,老有人欺负!往后的日子,你让老娘怎么活!你说你七八尺高一个大汉,躲在土堆里,你算个什么男人!你滚出来,滚出来呀你……”
小酒馆关张了,镇子上的人们,从此再也没有喝过孙二娘家的好烧酒。
半个月后的一天,鬼子兵营里,大半夜突然响起了炮仗,像极了过大年时的欢庆场面,好不热闹。整个兵营火光冲天,人影闪动,好像万人欢庆的样子,并且在四处飘散开来的硝烟里,弥漫着阵阵烧酒香味,久久没有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