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弟校,那年未曾燃尽的花火-第1章
第一章: 安宁医院
(一)
每个城市都有一座安宁医院,也叫精神卫生中心,通俗来说就是精神病院。安宁医院都择址于城郊,或隐身山林中,或兀立稻田里,隔离红尘,安静偏远。医院门口都会有一个公交车站,在此乘车上下的,多是探视患者的家属,他们大包小裹,面色疲惫。当然也有患者家属是打出租车过来的,一路上,出租车司机会从后视镜偷偷揣摩乘客的神情。
小满在安宁医院住了三年,身份越来越模糊,已经说不准算是患者还是护工。说是护工,他却没有一分钱工资,住的是病房,和其他患者一样吃药,复查,每天出操;若说是患者,他可以不穿病号服四处溜达没人管,科室医护人员会餐还会带上他,主任甚至给他一把值班室的钥匙,每天清早和晚上,小满在值班室里按电铃,通知病人们集体起床和上床熄灯。
大家都开玩笑叫他打铃总住院。小满听了感觉还不错,打铃,Darling,亲爱的,好像电影上宋美龄总是这么叫蒋介石,洋屁十足,好吧,那就叫打铃吧,亲爱的打铃。
安宁医院里刚毕业的小大夫叫住院医师,负责打杂写病历,属于初级职称,然后过渡到总住院医师,每天二十四小时住在医院待命,处理所在病房的所有急事小事,为期一年。熬过了总住院阶段,医生才可以升级为中级职称的主治医师,可以正式接诊和开药。
住院这三年里,小满和三届总住院医生相濡以沫,他手把手教会了三任总住院医生如何用横拍反手打乒乓球,掩护他们翘班去市内约会女朋友,也教会他们如何只用一张X光胶片就能撬开门锁。小满也帮忙值班护士跑腿干杂务,送各种报表,领洗白大衣,送校对血压计。有时科室电话响,对方要找总住院,接电话的护士就问:哪个总住院?对方问,你们科室不就一个总住院么?护士回答说:我们科有一个总住院医生,还有一个总住院患者,叫打铃小满。
每逢医学院的学生来病区实习,打铃小满比带教实习老师更热心,时常自告奋勇上前指导学生:“二级病区内,最重要的是安全,真的是安全!未来的大夫们,你们要养成三个好习惯,第一,尽量靠边站,靠墙站,不要让自己的身后面站人,我不多说,你们懂得…有时病人捡个瓷砖碴子也能抹你脖子; 第二,养成随手关门的好习惯,门禁关上了,才叫门禁,不关?那就叫诱惑,第三,嗯…第三什么了着,哦,我想想…,好了,等我想起来下次再说。”
比起带教老师的长篇大论,打铃小满的实习安全培训更显精简扼要。医学生们面面相觑,如此接地气的传教授业,竟然来自一个穿着三级病号服的病人?!有的学生说小满久病成医,如鱼观水;有的学生说小满是安宁医院不世出的扫地僧,小满听了不高兴,我他妈的有那么老瘪么?打铃明明是亲爱的好不好?
按照病情和恢复程度,安宁医院的病人分为三级,一级是狂躁的重症患者,有伤人或者自残倾向。好在平房病区脚踏实地,无楼可跳。一级病人时常被束缚带捆住手脚,直挺挺躺在床上,只有头能动,口唇是过剩能量的唯一出口。有的患者对着空气骂人,一天一夜不休不止,有的冲着天花板练习喷吐口水,口艺精进的,能喷到三米五高的天花板上,让人想起池塘的青蛙或者女魔裘千尺。
二级病人处于舒缓期,住在二楼病区,但是窗户有栅栏。二级病人可以在病区内溜达,也可以去娱乐室打扑克打乒乓球,但吃饭时只能用塑料勺子而不能用筷子。最宽松的是三级病房,病人甚至可以在指定的地点吸烟,每天定量不超过三支,想要抽更多的,得私下找小满从外面买带。
在三级病区,每早六点钟起床铃响起,全体病人起床洗漱。六点半晨练广播体操,七点早餐。七点半服药时间,亲爱的打铃小满协助护士监督病人服药,对于重点监护对象,还要检查舌头和嘴巴。发现藏了药不吃的,小满就请他吃耳光,打铃小满此刻就变得不再亲爱。八点半医生查房,九点钟特殊工娱治疗,一部分去娱乐室吹拉弹唱,一部分写森田治疗日记交给医生批阅,中午饭后吃药,晚饭后再吃药,晚上十点钟小满去值班室打铃,全病房集体熄灯睡觉。
总有新来的病人不服管理,和发药的护士对抗,甚至还发飙撒泼骂人。这时护士会甩给小满一个眼神。等护士一转身离开,打铃小满马上就变成了打人小满,将一套组合王八拳倾泻在新病人的脸上。体弱的病人抱着头蹲下来大喊大叫,强壮倔强的病人倒是敢于和小满对打,小满的必杀技是右手指虎电炮,笑傲安宁医院多年,从没输过。
有一次,一个新来的戴秀琅眼镜的病人莫名亢奋,坚决不吃药,还把水泼在护士前胸,护士的白大褂洇了水,胸衣的颜色都透了出来。眼镜病人举着空杯哈哈大笑,诌了两句唐诗“将进酒,杯莫停…”。小满走过来,抡起一个电炮打在他脸上,眼镜儿咣当倒地,趴了几分钟才勉强支撑起身。
小满问他服不服?
眼镜儿吐出一颗断牙,想了想,说,昨夜西风凋碧树。
小满再上一脚把眼镜儿踹翻,骂他,凋你妈了个逼,就显你会古文,我他妈的还会日语呢,操。
如此调教几回合,病区里所有新来的病人,不论是懦弱的还是勇敢的,瘦小的还是大块头的,都逐渐地明白一个真理:顺从!该张嘴时,要张嘴吃药,不该张嘴时,绝不张嘴论理,这里绝没有什么道理可以讲。如果一定要讲道理,那就离绑上束缚带睡一级病房卧铺不远了。
作为超凡不俗的总住院患者,打铃小满不仅做到了律己,而且做到了推己及人。他可以是患者,也可以不是,视乎情境,他可以随时走出医院大门,去镇上的小卖店买些食品日杂,甚至跟小镇闲杂青年打上几杆台球。
(二)
安宁医院的病人,并不简单分成文疯子和武疯子,病人也并不都疯疯癫癫。这里有抑郁症,重度焦虑症,强迫症,精神分裂,创伤后应激障碍。黄院长说安宁医院好比小雷音寺,收留各类各样走火入魔的人,倒映的其实全是社会上的问题。
小满拎着暖壶去水房打水,听见两个陪护家属聊天,一个人问:“我觉得自己最近精神都不太好了,总怕忘了锁门,走出去好远不放心,还返回看看门是不是真的锁上了”。
另一个说:“我有时也是这样,强迫症,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病?”
小满恰有心得,走过去纠正说:“心理问题人人有,精神问题你们肯定没有,你们那叫强迫行为,不算病!”小满指了指走廊的一个患者,“像他才是真正的强迫症,走不出多远就回去看锁头,不但用手摸锁头,还有用牙咬!在门前较劲鼓捣一天,那才是病。”
除了小满,三级病房没有全年住院的,病友和陪护家属都是进进出出。新一批入院的病人中有一个名人,据说是从前的副市长,也不知道怎么倒霉催的,宦海沉浮居然沉到精神病院来了。黄院长亲自来病房安顿副市长入住高级单间,嘘寒问暖,毕恭毕敬。
“这还不叫沉到底儿”, 副市长环顾了一下病房,自言自语说,“沉到底是监狱,那才是身败名裂”。
黄院长安慰说,“外面社会是大雷音寺,大雷音寺也未必好,唐僧求真经还得送礼找人呢,社会上都是人事,都是欲望,哪里有我安宁医院这般清净?”说到这儿,黄院长拨弄拨弄后脑勺的头发,倒有几分像是小雷音寺的黄眉老怪。
小满和新病友副市长一来二去熟悉了,经常一起下棋抽烟,聊聊闲话。高级单间内可以抽烟,不必走到户外吸烟区。副市长带来一兜子软中华,执意要分给小满一条,小满不收。
副市长说话还是一板一眼,倒驴不倒架,命令小满说,这样吧,打铃小满同志,咱俩平等交换,把你的烟给我尝尝,新鲜环境和新鲜事物,都值得尝试。
小满掏出自己的廉价三塔烟,递给副市长,帮他点上,两个人一起吞云吐雾。
副市长问小满,你住院时间长,我跟你打听个事儿,前两年是不是公安局送进来的一个病人?
小满说,好多病人都是派出所开警车送进来的,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副市长说:前几年有个精神病把工农广场的塑像上面挂个自行车胎,老百姓跟着瞎起哄,搞得我们很被动。最后抓住这个精神病,就送到这里了。
小满眨眨眼睛,说: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你要找他?
副市长说:你帮我问问,我想看看这个人,那时候我正刚当上一把手,下面的人说是这个精神病干的,我就怀疑这个精神病可能是顶包的,百分之九十不是他挂的轮胎,应该是后面另有其人。
小满说,挂就挂呗,多大个事儿,摘下来就完了。
副市长说:这件事大概是个阴谋,可能是政敌在搞我,你不知道,当时我们两派争斗得厉害,对方一直变着法儿给我抹黑。
小满说,大领导您现在都这样了,都在这个地方了,还想着以前那些破烂事儿干嘛?就算是阴谋,你现在又能怎么样?
副市长说:先弄清楚了这笔账,等我哪天出去了,跟他们一个一个算。
小满开玩笑说:等您官复原职,收拾完他们,再给我弄个局长处长什么的当当呗。
副市长说,官复原职是不可能了,但是我可以举报,我还有一沓压箱底儿的材料,能把他们送进监狱,让他们沉底儿!
小满说:您歇歇吧,还斗啊?
副市长叹了口气,掐灭烟头,说:我也很矛盾,不斗吧,咽不下这口气;斗吧,我可能玉石俱焚,精神又受到刺激。
小满说:我觉得呢,您如果自己底子干净没问题,就出去收拾他们!如果自己也不清不楚,那就忍忍别掺和了,现在不是挺好的么,安宁医院算是个清净的好地方,您正好软着陆,就算外面大风大雨,跟您一个精神病人没毛线关系。
副市长眉头松了松,说:没想到你小满挺有政治觉悟的,只让你当处长可惜了,你是当秘书长的料。
小满抱抱拳说:预先感谢,等我当秘书长了,你给我一把值班室钥匙,我给你们机关办公室打铃。
(三)
那一年夏天,打铃小满和春春谈上了男女朋友。春春是刚刚住院的女病友,两个人从说得来到牵上手,才不到一周的时间。小满经常拉着春春的手在花坛里聊天,一聊半个下午。如此的浪漫奇情,轰动整个安宁医院,大家都说蒋介石终于碰上了宋美龄,打铃碰上了美龄。
这件事甚至惊动了院领导班子,在医务科的周例会上,大家七嘴八舌讨论是该不该特殊隔离这对恋人,有的人说,谈恋爱谈不好会刺激病情加重,寻死上吊都有可能,有人说,能谈恋爱的肯定不是真正的患者,应该劝退出院。最后,黄院长一语定性:“从积极的一面来看,这是建院以来从没有发生过的罗曼蒂克,说明我们医院的治疗水平达到了新的高度!”
会后,黄院长把小满叫到了院长办公室,聊了聊病情,说,“小满你是咱们医院的老病号,早就达到治愈出院标准了,只是你回归社会的信心不足,加上没有亲属,我们也就这么拖着。这一次你能谈恋爱,你敢谈恋爱,说明你对于正常社会的人际交往有信心,你可以尝试出院,回归社会!”
小满倒也毫不意外,回答黄院长说:“我也正有此意,谢谢您这几年的关照,我也是该出去的时候了”。说着,掏出一颗烟递给院长,自己也点上一颗。
黄院长踌躇了一下,还是把烟接了过去,说,“这可是我第一次跟患者在我办公室里抽烟...嗯,不过,此刻开始,小满你不算患者了。我代表安宁医院祝愿你们幸福!”
抽完烟,小满跟黄院长鞠了一躬,算是道别。
黄院长送小满下电梯,最后拍拍小满的肩膀,说“春春本来是住院静养的,没想到居然遇上了你这么个情种太岁!无论日后多少困难,生活都是美好,...当然,你们两个人也别忘了吃药,病情反复就怕吃药间断。”黄院长转身的时候又想起了什么,问小满“对了,你有监护人,对吧?”
小满点点头说,“我中学老师可以做我的监护人”。
小满的中学班主任是佟老师,也是眼下唯一可以作他的监护人的人选。小满真正意义上的血缘亲人,都已经从他身边消失多年了。电话里,佟老师问小满:“听说你以前一直不想出院,这次,怎么就想开了呢?”
小满说:“我在安宁医院认识了一个女朋友,她上个月已经出院了,所以…..我也想出院了”。
“你女朋友是安宁医院的?是护士,还是….?” 佟老师不解。
“哪能是护士?她也是一个病人,嗯….这么说吧,是病友。” 小满解释说。
“小满,我…我还是没太明白,”佟老师在电话那端,口气狐疑,“你是说,你和一个女病人谈了….男女朋友吗?”
“呃…是的,”小满说。“她叫春春,比我小六岁,病要比我轻一些,她上个月已经出院了”
“不管怎么样,总之你能出院就太好了,要不我真放心不下你”佟老师说,“西铁城厂子黄了,再过两个月大家都要散了,留你一个人在安宁医院,我们还真不放心。”
小满问佟老师,“这次是真的黄了么?不是拖了好几年么”
佟老师说,“拖到头了,破产公告出来了,没有重组,全厂异地安置,很快就西铁城就要废弃了”
小满说,“怎么叫废弃呢?断水断电,空城一座?”
佟老师说“对,买断工龄自谋择业,大家很快就各奔东西了,趁着这两个月大家还没散,你领女朋友来西铁城走一走看一看,这里可是你生活二十几年的地方呢”。
小满不信还问:“西铁城厂真的就要废弃了?我们厂可是上万人呢?”
佟老师说“对,上万人,上百栋楼,很快就人去楼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