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
今天的风很大,从垃圾桶散发出来的腐臭味渗入到濛濛的雾里,一旁的野草随其摆动,和垃圾桶顶部快要溢满的垃圾一齐发出翻书般窸窸窣窣的响声。这破旧的绿桶后面,是一栋老破的居民楼,墙皮悉数掉落,裸露出红色的砖瓦,苍蝇在楼道口嗡嗡地叫着,突然又像炸开的水泡般裂开。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走出,驼着背,双手背后,拖着一辆载满货物的三轮车,活像一个旧社会的黄包车夫。
他叫张伟,如同他的名字一般平凡。张伟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但只凭他沟壑纵横的脸庞与空洞呆滞的目光来说,认为他有六十岁也不为过。虽然居住在上海这座大都市里,但这片土地一切的繁华、美丽、耀眼仿佛与他的生活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犹如遥望汪洋的磐石,只能任其拍打,却永远无法向前涉足。能与妻儿有一处落脚点,便已满足许多,虽然是租用别人的。
“即使看不到希望,但说不定有转机呢!”张伟总是这样宽慰自己。
装载着大大小小货物的三轮车缓缓驶出单元楼,嘎吱嘎吱地压着地面。他挥手驱散环绕着他不停嗡嗡乱叫烦人的苍蝇,逆着风向前迈去,可是没走几步,张伟止住了步伐。
在他的眼前,站立着三个西装革履的年轻后生。一个撅着屁股,架着摄像机,长枪短炮般聚焦着他憔悴的面庞;一个端着话筒,亭亭地立在那里,微笑里带着几分职业性的刻意。站在二人之间的是一个黄头发、蓝眼睛、个子挺拔的外国人。这三人站在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会惹人频频回首,但伫立在张伟的家门口,是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张伟起初并未理会三人,低着头继续走着。可三人的目光也随着张伟的步伐同步移动。张伟也实在忍不住,停下脚步,转头目视着三人,头微微下低。
女记者先开口说话。
“您好,我们是电视台的记者,请问您有时间接受采访吗?”
冷风毫无预警地袭来,猛地钻入袖口和皮肤。张伟打了一个激灵,愣了愣,慢慢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貌美如花的女记者,仔细琢磨着她刚才说过的话语。“电视台”、“记者”、“采访”,几个词语如自太空而来的流星一般砸入张伟的记忆。他想不到这几个词汇可以与自己联系起来。
“额,嗯,我……”张伟挠挠头,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货车”。他很想接受采访,可是今天耽误了拉货,老婆孩子就要饿肚子。
那白皮肤的外国人仿佛看出了张伟的窘境,用一口洋腔洋调的汉语说到:“先生,耽误您的时间,我们会给您物质补偿。”
听到这里,张伟也按耐不住躁动的心。他没说话,只是点点头,把车停在一边,一路小跑回来站在三人面前。
“你们要采访我什么?”,张伟脸上露出憨厚的笑。
摄影师冲外国人努努嘴,那外国人便心领神会。
“先生,请您将车拉来吧。”
张伟心中不由得疑惑起来。“车?车有什么好看的,上面只是一些破旧货物而已。”他只是心里想,还是照着他们说的做,把车拉了过来。
三人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伟!”
“您一直从事拉货的这么一个行业吗?”
“是啊,都干二十年咯!”
“您觉得辛苦吗?”
“辛苦,当然辛苦,就挣那么多,养活一家人,很难呐!”
女记者怔了一下。
“那您觉得靠自己力气赚钱,幸福吗?”
张伟幸不幸福,张伟自己当然知道,可是若在这时驳了电视台面子,恐怕既浪费了送货时间,反而还因为得罪他们得不到补偿。“算了算了,不就是听好话嘛。”他心里想。
“靠自己力气赚钱,当然幸福!”
采访到这里便截止,三人目光相视,均露出同样神秘的微笑,带着一丝溢出毛孔的辛辣。张伟看到他们笑,自己也跟着笑起来,手都不知道摆放在哪里为好。
摄影师提议,要拍摄张伟的工作过程,张伟只好拖着车,逆行着行走在人行横道上。正午的风刮的比早晨更加猛烈,它不再那么冻人刺骨,反倒因为包裹在湿热的空气下而显得闷热无比。它仿佛带着世界上一切浊气而来,钻入人的口腔、鼻腔、眼眶、耳朵,存在于尘土上、风沙里、阴沟中的任何浊物咕咚咚地坠入腹中。天空也因为源源不断的热风而半掩面目,一半是热烈骄阳,一半是阴郁沉沉。张伟从激情的阳光下,拖着破旧的车子,迈入沉沉暮日之下。迎面而来的是一辆流光溢彩的豪车,从沉沉暮日之下,飞驰到激情艳阳之中。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定格下来,像一副悬挂在卢浮宫的名画,那么久远,那么浓郁,那么深刻。
张伟得到了二百块的报酬,他给妻儿买了酱肘子,鱼,可以美美的饱餐一顿。而他浑然不知的是,在另一个名叫网络的虚拟世界中,他的形象和与他有关的新闻报道已经构成了一部惊世骇俗的讽刺小说,就如同那副画一般,那么久远,那么浓郁,那么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