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还在,你便不老
“殿下,醪遥……败了。”侍女垂着头立在她旁边,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她画眉的手一顿,接着又不动声色地接着画完。
镜中的人明眸远黛,似还在二八年华。可那些脂粉再怎么掩饰,眸中岁月的痕迹,也是醒目的很。
她画得烦了,懒得画了,似是生气地将眉笔一放,施施然地站起了身,长长的裙摆簌簌生响。
许久,风中不知是谁淡淡一叹息,“他在哪儿,带我去吧。”
外面的世界,脏污的血爬上了富丽堂皇,犹见丑恶。
她缓缓迈步走进天牢,那个灯光昏暗的尽头,锁着醪遥。
四肢绑在木桩上,脚背上被钉上两个巨大的铁钉,直插进土里。浑身的肉像是被翻过一遍,她看了许久,没找到一处好地方。
明黄的衣袍进了她的眼,“皇姐,瞧瞧你养的白眼狼,刚才那刀差点架在朕的脖子上了!”
她扶起衣袖行了个礼,“皇帝息怒,让臣审问一下可好?”
皇帝向来敬他这位皇姐,有求必应。
她缓缓走到醪遥面前,他的头似乎千斤重,试了许久才勉强抬了起来,看向她的眼。
她的眼中一如既往,苍茫万里,瞧不见太多的悲伤欢喜。
她猛地一挥袖,手中不知何时攥了匕首,精准地插进了他的心脏。
他浑身痉挛地颤抖着,嘴里的血控制不住地顺着嘴角流淌。
可他的头还是仰着的,看着她的眼,里面竟含了一丝笑,“谢……谢殿下怜爱……”
到死,他的话也是说的朦朦胧胧,好几层意思,让人去猜。正如他这个人,曲曲折折,辨不清何时是真何时是伪。
她扔了匕首,像是怕烫着,“你该谢你自己,没让兵进我的院子,让我赶得及来这里,来最后怜爱你一回。”
他这回倒是真的笑了,“活了这辈子,总该有些东西……舍不得。”
说着,他的头缓缓垂了下来,没再抬起来。
灯光明灭,映着他的脸,她一阵晕眩。
皇帝扶住了她的肩,“皇姐怎就杀了他,这可是皇姐最喜欢的……”
“皇帝!”她语调提高打断他,回身,一双淡漠的眼睛笔直地看向他,“皇帝,你记住,这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生死荣辱是在一起的!”
皇帝一震,复又安慰地笑了笑,“朕知。”
她起身避开他的手,连告退也不说,一步一步走出天牢。
皇帝看着她的背影,复又看了看那个像是坨血泥的人,片刻后,神情莫测地笑。
走出天牢后,宫女今儿立马过来扶住她。
“殿下!”今儿抓住了她的手腕,免得她摔下去。
她全身的力量都倚在了这只手上,脚下虚浮的迈不动一步。方才,不过是在强撑。
胸口似有一口气憋闷得实在厉害,她弯着腰,难受地一动不动,直到一口甜腥涌上喉头。
似天旋地转,恍惚之间,那些岁月,不过就在眼前。
年前,御花园里,她一转身,一眨眼的功夫,他那张脸就硬生生地闯进她的眼。
惊得她披肩也掉了,手里的牡丹花也扔了。
身边的太监笑得谄媚,“殿下,那是宰相的侍卫,可是,让他留下?”
她推开前面挡路的太监,径直走到他面前,他匍匐在她脚下,一动不动。
她蹲下,一只手挑起他的下巴。
抬起的那张脸不惊不恐,那双眼睛甚至笔直地看向她,眼里含着淡淡笑意,温暖如阳。
她笑了,“愿意跟我吗?”
“愿不愿意,又如何?”他竟然反问。
在这全天下,她是最尊贵的女人。皇帝是她亲手扶持上去的,连皇帝都得忌惮她,他竟敢反问她,当真是个拿命不当事的人。
她偏了头,笑得有些诡狭,“愿不愿意,都一个样。”
活像是个强抢民女的土匪。
他也不见半点厌恶,反而笑得一脸坦然。
是个人才。
天底下,没有那么多巧合,所以,她从不信巧合。
当天,她将他带回了她的寝殿,她给了他一切尊荣。
她的名声早就不好,什么与宰相苟合,什么浪荡下贱,这回她堂而皇之的纳了男宠,反而没几个人谏她。
她本就不在意,只是拿出了她的所有对他好,该有的荣华富贵,一丝不少,像是养了一只名贵的金丝鸟。
她送他东西时,他总是对她轻轻地笑。他笑起来极好看,就是那种虚情假意的笑,她很爱看。
许是长公主成天与男宠厮混的传言扰了皇帝的耳朵不清净,皇帝也想见见他那位皇姐如今是怎样荒唐。正好下朝,皇帝携了宰相,一边说着政事,一边逛着,不知不觉,就逛到了荷花池。
正是荷花开得正好的时候,大片大片,碧绿托着粉红,妖娆到了天际。
她只身站在荷花池里,手里捧着一朵硕大的荷花,搂在胸前,正一步一步地向岸边走去,岸边,醪遥一只腿半曲着坐着,纯白色的衣摆散在地上,他像是个画中的仙,笑吟吟地看着她,眼中只有她。
她的下身埋在泥里,早就被污泥染了个遍,甚至两只胳膊和脸上都蹭了泥,可她胸前的那朵荷花却干净非常,花瓣上尚有水珠,清丽又妖娆,她笑得像是个落尘的仙子。
想要摘干净纯洁的荷花,必得淌得满身污泥。
她为了他,情愿像个初入情河小姑娘,沾了满身泥,只为了博他一乐。
远处的两个男人看着这般景象,皆沉默了。
皇帝想起了从前。
那时,皇宫内斗不断,局势不明,他们姐弟俩被送出皇宫,悄悄在一处乡村生活了一年。
那是处水乡,一日他们偷偷跑出来玩,到了渡口想要渡船,却因着年幼,被一个船夫漫天要价。
他们兜里的钱不多,自然要与那船夫理论,却理论了半天没结果,急得他们没了办法。
这时有一叶扁舟缓缓驶来。
船上一个少年,半挽了袖口,一身短打扮,像是干了许久的船夫,可脸却是白的,模样俊俏。
少年扔了嘴里的草,“你们怎么在这儿,我正好要回家,稍你们一程。”
他们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虽知这位少年是来解围,他们毕竟并不认识他。
少年笑了,“这河里可是有河妖,晚了,你们这样的小孩子,河妖一手一个。”
她扑哧一声笑了。
她的眼里好像有夏夜的万千星芒,闪闪迷目。她眨了眨眼,弯了嘴角,“这就来了。”
她提起裙子,轻快地跳到他的船上,抬起头来,脸上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被看得心里一跳。
一路上,他唱着当地的小调,顺着青水绵长,她唇畔的笑就没有消过。
到了地方,他们下了船,他长蒿一撑,船头掉了个头,又往回驶。
“哎!你不回家?”她惊讶地冲他喊。
他咧开嘴笑,“方才我看错了,日头还长,我再跑几趟生意。玩够了,就回家吧,外面不安全。”
她一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青山绿水中,突然,会心一笑。
是个好人,且是个有些傻的好人。
后来,她和那个少年常常撑着船在江上荡。
一次,他们荡进一处荷花塘。
那个少年突然从船上跳进了塘里。
那时,他满身污泥,却手捧一朵干净纯洁的荷花递到她面前,笑得像是个傻小子。
“荷衬你。”
短短的三个字,道尽了少年悠长悠长的心思。
她接过花,像是误入凡尘的仙子,纯洁高贵。
他一身污泥,她一身高洁,却彼此笑得灿烂。
正如御花园里那幕。
后来呢,皇帝有些不愿想起。
印象里,只有大片的血,有人接他们回宫,皇姐在雪地里哭出了血。
是了,那个少年死了,那个村子里的人都死了。因为皇家的人,是不可能在乡野中的。因为这一句隐瞒,整个村子都得用死亡来闭嘴。
再后来?再后来谁都没想到,宰相宫变,皇室中人差不多都被杀了个遍。
皇姐抱着他,眼里却全是疯狂。
她恨不得他们全死光了,给她的少年陪葬。
那时,只有他和皇姐相依为命,看着皇室凋零,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他问她,“皇姐,你怕吗?”
她闭了眼,许久长出一口气,“我怕我不死。”
从那个少年死后,她的心已经死了,如今这副躯体,不过早晚罢了。
他心一凉,揪住她的衣襟,“可是我怕,阿承怕死。”
她终于睁眼看他,有些迷茫。
他哭着趴到她胸前,“阿承怕死!阿承怕江山改了姓!皇姐,阿承怕啊……”
她的手僵硬地抚上他的头发。是啊,她只有这个弟弟了,她又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呢,起码,她得让他好好活着……
自那天以后,他的皇姐就失踪了。
不久,她又回来了,身边跟着宰相。她对着宰相笑,像一朵艳丽的花,却唯独不是荷花。
荷花已经死了。
那个荷花般的女子,已经死了……
后来,他便登上了王座。
人们都道是因为皇姐爬上了宰相的床才有的他如今的皇位,笑他这个傀儡皇帝,也笑他那个浪荡皇姐。
可如今,他手中掌权,又有几人能笑得出来。
他一时眸光暗淡,荷塘中的女子没看到他们,仍笑得灿烂。她铁了心,要补偿他,通过这个跟他长得神似的醪遥。
皇帝笑了笑,转眼看身边的宰相。
宰相面色不变,他向来这样,少有几分表情,看不清喜怒。
岸上的男子接过荷花,拿起白色的帕子轻柔地擦她脸上的污泥,眼中的温柔,像是对一世的情人。
“原以为,牡丹于你,该是最配。如今才发现,原来荷花,最是衬你。”
她愣在原地,眸中一瞬慌神。想要紧紧抓住他眸中色彩,可有片刻可疑,他却笑得一脸坦然。
平白的,清风朗月,也勾勒不出他的神采。
几分是真,几分又是假,想信的,假的,也是真的。
“醪遥,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很像一个人?”
“哦?像他,可是好事?”他笑得满不在乎。
“没事,我只是想告诉你,怕忘了。”
她的眸光悲凉,即使笑着,也像是冰封了万年的雪,一点也不符她的年纪,说出的话,也像浸了一世的风霜,平白让人心疼。
牡丹,任是无情亦动人。
那些个事都远了,人没了,什么都远了,她梳头的时候,才恍然察觉。
有人从她手中拿走了梳子,又在她背后,替她细细地梳着。
她自知道他是谁,他们这样,不清不楚,过了十余年。
他不是没动过娶她的念头,却被皇帝的猜忌,放下了手。
若是他娶了她,宫里唯一牵制他的人便不再成威胁,若是宰相不再甘于屈居一人之下,又动了当年的念头,皇帝这个本来就靠施舍而来的皇位,岂不是岌岌可危。
皇帝不会允许,她,也不会允许。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她的嗓音温软,像个深闺里的妇人,对着丈夫半是埋怨半是款款深情。
“你演的太投入,我怕扰了你。”他的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
“那为何又来了呢?”
“知你演的太累。”
她看着镜中的他,依旧是当年温润的面庞,少有表情,岁月在他的眼上镌刻成熟,成了馈赠。
这些日子,她的一腔热血荒唐,落尽他的那双眼里,不过是一场戏,一场让皇帝放心的戏。他知,却不动声色,瞧着她演,临了落幕,才缓缓而来,如同一切都没发生过。
她倚着梳妆台苍凉一笑。她不得不承认,他十分懂她。
宠幸醪遥,不过是让皇帝看看,她并非一心只系宰相,杀了醪遥,不过是让皇帝知道,为了保全皇家的荣耀,她什么都可以不要。
她笑醪遥笑得虚情假意,醪遥何曾没笑过她。
醪遥借她接近皇帝谋划刺杀,她借着醪遥降低对她的戒心。
谁又强过谁,谁又利用了谁。
当这一切被一双明澈的眸子装了进去,却半点波澜不起。当年皇室衰落,她只身去找他,他也是这样,不声不语,一眼便看出她的所图。
她忽然觉得一身疲惫,嘴角却依旧笑得慵懒艳丽。
正如,当年她来见他时的样子。一眼,只是一眼,他就再也挪不开眼。
她长得极美,像一朵开得雍容的牡丹。他喜欢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当然也包括她,像是蓝田的美玉,东海的明珠,怎能不让人心生欢喜。
她知道,她向来知道。那双美丽的眸子里,从来看得清清楚楚。
梳子突然一顿,随后又恢复平常。
“见着白发了?”
许久,“嗯。”
“应该的,是我老了。”
宰相放下梳子,向前倾身,将头放在她的脖颈边,看着镜中亲密的两个人,缓声道:“我也老了。”
相伴十余年,当初最好的韶华,早已不再。
“无论如何,最终与你同老的,是我。”他缓缓说出这句话,又拿起梳子,轻柔地为她梳着长发。
她闭上了眼,所有的情绪都埋在了眼底,不想让他看见。
醪遥出事的时候,他手下的人跟他报告,说,查了个遍,不是他们手底下的人。
他倚着栏杆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说,“我知道。”
“主子知道?那他是谁的人?”
“他?他就是他自己。”
“主子是说……他没模仿谁,他就是当年那个!……”他越说也不敢相信,却见自己主子没有辩驳,倒吸了口凉气,“那主子还让他在殿下身边?”
宰相的衣带被吹起,又吹落,孤孤单单,“你见过她那样笑过吗……我没见过。她这一生欢愉有限,自由可贵。醪遥至死也不愿说出真相,宁肯让她以为他自始至终都在骗她。他是舍不得让她痛苦,我又何尝舍得……”
活了这辈子,总该有些东西,舍不得……
他宁愿自己一身污泥,也要他的荷花干净无暇。
“那……公主殿下,会知道吗?”
他闭上了眼,“我宁愿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她是他心口的一朵牡丹,若是可以,他也想挡了岁月,让她绽放如初。
“我倒是,想看一看白头,只恐怕……呵。”她看着镜子,自嘲。
她这一生,从来都是身不由己。
许久,他的语气带着三分小心问她,“若是,我与皇帝终于一战,你……又当如何?”
她惊慌地转头看他,“怎么会突然……”
“醪遥是我的侍卫。”
“不是你做的!”
“不是我做的,也是我做的。如今他羽翼已丰,不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
她失了力气,胳膊肘拄着梳妆台,久久才说话,“你问我要如何,我又能如何……这些东西,你们到底还是要争……不要问我会帮谁,你早该清楚。”
她活到如今,只坚持过一个位置。起初,是为了弟弟能够活下去,后来,是为了帮弟弟守住江山。
他抚着她的长发,缄默。
“你累了……”
“早就累了。”
不久,皇宫又起杀伐之声。
她穿着隆重的宫装坐在殿前的台阶上,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猫,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
四周的宫女太监皆吓得团团转,唯她一人,安静的,像待在画里。
她看着天空,蔚蓝忧伤如许,辽阔宁远,无尽的自由。
有一个太监从外面跑了进来。
他说,宰相,败了……
她听得一阵恍惚,前几天的光景一下子到了眼前,分不清时间到底有没有流转。
今儿告诉她,醪遥,败了……
败了……
他们都败了,都走了。
她猛地站起来,一把抓住太监的衣襟,眼睛里通红一片。
怀里的猫受惊,惊叫一声跳远了。
满院子的人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只她一人站着,大红的衣装曳地。举目望去,皆是悲凉。
她笑出声来,都走了,走了好啊……
“殿下……丞相有句话,让奴才带给你……”
她垂下头,眼中露出茫然。
晚上,皇帝来瞧她了,脸上的欢喜挡也挡不住。
他说,“这天下,终于,又回来了。”
他还说,晋北王正值婚嫁年龄,向朕提了亲,朕应了。三个月后成婚。皇姐早日收拾收拾,启程吧。
他到底容不下她了。
她放下眉笔,转头看向这个年轻的帝王,她早已经看不透了。
“阿承……”
他面色一僵,自他登基后,她便再也没有唤过他阿承。
她却笑得雍容,“阿承,是天生的帝王。”
一句,似赞似怨似喜似哀,无从琢磨。
三个月后,举国欢庆,欢庆她这个祸国殃民的公主,终于只能祸害一个人了。
她踏上北方广袤的土地,听到凛冽的长风,看到飘舞的雪花。
风吹起她血红的长裙,远山逶迤,淡蓝庄严。有雪,纷纷扬扬,如鹅毛般轻柔,落在她的眼睫上,冰凉。
她抬起手,雪落在她的手上,洁白的,天地不可方物。她在雪地里缓缓地转着圈,闭上眼,听着雪簌簌而落,听着大地缓缓的呼吸声,听着生命本真的喜悦。
睁眼,天也雪白,一望无际的自由。
有一个高大温柔的男子含笑地看着她。
“公主,我会遵循与宰相的约定,这北域之国,无人能囚公主半步。”
她怔怔地看着他,缓缓,扯出了个开心的笑。
她想起在皇宫里看到那片蔚蓝的天,温柔辽阔。
那个太监告诉她,宰相留给她一句话。
“去北域之国吧,我还你一片自由。”
她望着天,清泪两行。
她原以为自己早已经不会哭了,因为在十年前,听到那个少年死讯的那天雪夜,她哭出了血,像是把一生的悲欢都哭了出来。
那个如荷般的少年,生在了她的心底,永生不老,永生悲伤。
十年之后,面具戴了很久,都生在脸上了,那个只爱牡丹的男人却让她的眼泪再次决堤。
像是最坚硬的外壳,轻轻一敲,露出粉嫩的真实。
他向来是最懂她的人。
她一生茕茕孑立,为国为皇位,囚在红墙之中,从未有过自由,一生所望,只有那片被剪裁了的,蔚蓝的天。
然而有一个男人,不是那么爱她,却在最后也不忘给她一生所求。
她或许,从未懂过他,他或许,从来喜欢的,都不是牡丹……
但他给了她一片辽阔的天地,告诉她,她的一生,还很长……
江山还在,你便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