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未央(二)
殷长乐未用膳便起身回了长乐殿,不顾舒贵妃晦暗不清的面容。
此时长街甬道上宫人亦多了,皆垂着头一行行快步走着,见到殷长乐便退后一步无声的行礼,像极了某种卑微的动物,在这深宫里独自怯弱而谨慎的活着。殷长乐扶着苏姑姑的手,慢慢走着,微微眯着眼,看着起伏连绵的宫殿楼阁,轻轻的说:“舒苒愈发容不下孤了。”
“她终归是心大,一心想生个皇子上位,皇上那边对立储的态度又不明。”苏姑姑看着前方自顾自接着话。
“不,舒家权势愈大亦愈来愈放肆,还记得去年镇南将军一族吗?那样显赫的一家,一夕之间死的死逃得逃。父皇不是个心软的,舒家再如何也不该不把父皇放在眼里,他以为除去了镇南府便让舒家地位更上一层楼,不过自找死路!”殷长乐面无表情,眼神微微冷冽,却走得是极正的宫步,头上的碧玺珠花随着她的步子都未挪动半分。
到了长乐殿,宫殿里种的是满满的朱瑾,如今冬天,光秃秃的枝干虬曲盘错,倒别有一番景致。有三三两两的宫人正弓着身扫地,殷长乐微微一瞟,早上那个小太监亦低着头用极笨拙的手势扫着地。面上大半张脸包着粗布。
进了里殿,苏姑姑上来一面替殷长乐褪去身上繁复的衣饰和宫服,一面问:“殿下今早怎么突然想着救那个小太监。”顿了顿,又说:“那样的容貌身段,也不像平常人家的孩子啊,怎么在这宫里,爹娘怎么舍得。”
殷长乐褪去了身上的饰品,只觉一身轻松,屋里炭火烧的正旺,掌事姑姑是掐着点准备的,在这些细节上,孙茹是做的极好的。
“那是自然,镇南府的世子岂是普通人可比的,就是那张脸实在是引人注目,怕是会招惹麻烦。”殷长乐穿着常服,随手握着一杯热茶坐在榻上,圆润的食指微微摩挲着杯沿缓缓说道,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正在收拾衣物的苏姑姑却是一惊,怀中的衣物都抖了一下。“镇南府?不是说镇南府的男丁都被斩首了吗?还是舒家人监斩的。”
“镇南将军顾彼山虎踞西北多年,哪怕父皇突然发难,倾尽全力护下自家小世子的能力还是有的,就算父皇殚精竭虑将人家一家子骗到京都,可他怎么想得到,还有顾家人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殷长乐抿了口茶,微眯了眼。
“幼时孤同外祖父待在西北,曾去镇南府上做过客,镇南府夫人年轻时是名扬京师的美人,顾怀儒容貌便随了她,小小年纪便出了名,孤那时顽劣,见不得一个男子生得那般娇气,仗着身份找过他不痛快,他手腕上那疤便是孤留的。
不时,顾怀儒便进来了,穿的是宫人的灰蓝色袍子,再普通不过,却格外比旁人多了一分风致,眸中却满是沉郁之色。
“奴才给长公主请安。”
跪下,叩首。殿内一片寂静,香炉里升着袅袅青烟。
映入顾怀儒眼帘的是层层湘裙下的一双鞋,绣的是艾青色的细枝海棠,细致紧密的花样一看便是出自上好的绣娘之手。鞋的主人却蹲了下来,定定的看着他,顾怀儒未抬头便想得到那双眼睛里的不屑。如今的他,谁不如避蛇蝎?
“顾世子,近来可好?。”却是清润的声音,不冷不燥,含礼三分,恰到好处。顾怀儒对于殷长乐识破自己身份的事并不意外,而对于关于她的记忆,还只是七岁时,手腕上那块疤的来历。
“公主金安,别来无恙。”顾怀儒抬了头,一双眸子平视前方,正好与蹲着的殷长乐对视,是一张比记忆中清瘦不少的脸,仍自具风华。看来她在宫中也并不过得那么痛快,也是,背负着百年世族喻氏的兴衰,还有如今风头正盛的舒家,她这几日,恐怕也是操心不少。
殷长乐看着他,微微笑着,“镇南将军费了那么大的力护你一命,就是让你这样狼狈的活着么?昔日的镇南府何等风光,如今的镇南世子却是如蝼蚁一般被两个奴才欺凌。你也甘心?”字字珠玑,刺得是最柔软的心底和最隐秘的心事。饶是冷静如顾怀儒,听闻这话,如松的身子依旧晃了晃。
跪着的人手紧紧掐着衣袍,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愈发苍白。“公主何意?奴才不解。”
“镇南府究竟有没有罪,你我心知肚明,谁是这幕后推手,你我也是知道,难道顾家上下23口人的性命就这样白白牺牲?你就没有想过报仇?”殷长乐站起来,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面色愈发难看,却紧紧克制着不露。
“镇南府根本不曾谋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都是舒家怕镇南府踩上一头罢了,报仇?如何报仇?顾家仅余我一人苟活于世。”
“你既都知道这些,自然是要报仇的,这宫中,与舒贵妃势若水火的是谁?能护你的除了孤和喻家,还有谁?”最后的话是问,却也是赤裸裸的逼!
“奴才愚钝,不知我有什么用处,值得殿下这般相助?”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片刻,殷长乐慢悠悠的吐出这句。
不时,顾怀儒已想通其中的关卡,顾家虽然垮了,可其军中旧势力哪是那么容易清洗的,况且西北距京都尚有那么久的行程,山高皇帝远,皇帝和舒家手也难以伸到那儿去!如今,喻家自老丞相和先皇后去了后便极其低调,在朝为官的不少,都并不张扬,自是为了护住舒家的百年基业,避其锋芒。若想光复喻家,文的不缺,作为百年世族,缺的是武!
顾怀儒眼神一凛,他与她不过各取所需。
如今长公主保他已是冒着风险,他也只有靠着她了,况且,当他挥手自毁容貌那刻,已无路可退。
顾怀儒深深的看着殷长乐,少顷。而又俯身,前额顶至指尖,是低沉而又冷静的声音。“臣,原为公主效劳,唯公主鞍首。”
“如此甚好。”殷长乐拍了拍手,苏姑姑便已卷起帘子轻轻走进来。殷长乐复又坐在矮榻上,望着顾怀儒,对苏荷说“姑姑,你把他带去护卫营吧,孤要一个侍卫出现在我面前。”苏荷心下了然,福了福身就带着顾怀儒出了殿。
孙掌事此时已布好早膳,含笑对殷长乐说“时辰不早了,殿下用膳吧。”殷长乐微微点头,两个宫人便抬上来了黄杨木的雕漆小几,上面是布置好了的菜肴。
孙掌事上前,用银著将菜品一一放入殷长乐面前的小银碟中,说家常似的“殿下这般安置顾家世子好么?那样一个钟灵毓秀的人,做个侍卫不觉得埋汰了他。”
“姑姑不知,顾怀儒如今的处境能安安分分保住命就不错了,镇南府那件事还没过去,人人自危。况且,他自小便聪慧异常,是得过外祖父亲口赞赏的,如今的落魄不过是没从一时的变故中走出来罢了,这样的人,只有放在身边最放心,免得一疏忽就让他翻起了浪。”
立在长乐边的云秋却是插话道“那殿下既知他的身份,为何不要他来长乐殿,还使得他毁了好好的一张脸。”
殷长乐瞥了她一眼,夹了筷菜。
“孤是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今舒苒想挑孤的错处,若让她知道孤藏了个顾家人,又不知要翻多大的浪出来。说到底,这件事孤也冒了极大的风险。他那张脸嘛,毁就毁了,还省了孤不少事,免得太引人注目。也好让他时刻谨记着,是谁害得他成了这番模样。”手中的筷著顿了顿,语气中夹了些愤愤不平。“一个男子生成那般也是祸害。”
苏姑姑此时正打帘进来听见这话,便打趣的说:“殿下也忒小气,不过昔日老丞相夸了顾世子一句,说殿下身段姿容不如他,殿下竟记到现在。”
“奴婢竟不晓得还有这一出。”孙掌事慈笑着看着殷长乐。苏荷笑得舒缓,“掌事不知道么,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殿下才对顾家世子诸多挑剔,我也是无意中听见殿下提过的。”周旁服侍的云秋和青秋听到这皆低头抿着嘴笑。
殷长乐见此,便假装绷着脸“看来是我平日里对你们太松了些,竟敢打趣起主子来了,一个个还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云秋和青秋就笑着出了殿。
苏荷看她们都出了殿,便正了色。转头对殷长乐说:“都办妥了,顾世子进了护卫营,日后便是殿下的一名贴身侍卫了。护卫营的人都穿着盔甲,也看不出面容来。”
“嗯,你做事向来稳妥,你再找个人好好带着他,就教他如何在这宫里活下去。他那性子,是该磨磨了,罢了,你去忙吧。”苏荷接了命,行了一礼便出去了。
用完膳,殷长乐便停了著,半躺在迎窗大炕上。伸手推开了木窗,趴在窗沿上。窗外是长乐殿的小园子,外面雪又纷纷扬扬的下起来了,梅花开的正好,花苞红得跟胭脂粒似的。
“掌事,你让人折几株这园子里的梅花进来,要未开的苞儿,用细颈大白瓷瓶装着,放到显眼的位置,这雪下了这么久,也该变天了。”殷长乐面容清冷望着窗外,语气平常,仿若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