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梦中·缘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十二期：生为女人（5）祖母/外祖母】
阿裕收到包裹的时候，她其实已经在这个新小区里住了三年。
怎么说呢，小区建的格外有意义，邻居都是一些支边的老家伙。当年她和丈夫在北京某部委下属的机关单位工作，丈夫响应号召要来西北小城搞建设，她身为妻子夫唱妇随，便也一起调动了。
在异乡一住就是大半生啊。从“粉淡香清自一家，未容桃李占年华”的妙龄，到“东海盈福四世乐，南山飞鹤百年祥”的鲐背之年。异乡，也就成了家乡。
阿裕2020年先搬进来的。小区物业比较负责，常年有人清扫修葺。加之孩子给选的这栋平层别墅，近观园林远眺长山，风景怡人。她住着也颇舒心。
只是心里一直记挂着，交给女儿的手稿，什么时候能整理成册？
孩子们现在大了，来看老人的时间也少了。就像广告里说的：“都忙，都忙！”
阿裕想到三个子女。除了大儿子家让她颇多担忧外，两个女儿家的生活算是很舒心的：大外孙留学回国，自己开了家外贸公司，还娶了空姐组建了小家庭；小外孙一路读到博士后出站，现在在大学做讲师。大孙女从小就怪阿裕重男轻女偏心两个外孙，难道是没有理由的吗？
儿孙自有儿孙福，阿裕生为女人一辈子操不完的心，这几年渐渐学着放下。老头子说，他们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
可是去年老家亲戚摆宴，只大孙女有空陪她去吃席。见面之后，她逗问大孙女要张银行卡来刷刷，孩子答应的倒是痛快，至今没见送来，不知是不是手头紧张？
然后就是今年过年前，他们送老头子入住的时候，远远望着大孙女在物业前台那边的长椅上坐着玩手机。阿裕冲老头子招手，孙女抬头看见她，她也就对孙女笑笑。那时感觉孙女虽又胖了许多，神色却疲惫，不断咳嗽着。现在疫情过去了，希望她多锻炼身体，不要总是生病！
大儿子一退休就忙着帮孙女带孩子。小家伙上学以后，儿媳接连做了心脏搭桥和乳腺癌根除两场大手术，忙前跑后都靠儿子。孙女只接手带自己孩子，对父母不怎么相帮。阿裕对此是有微词的。只是孙女一向反骨，不肯听她说教。小时候为着她要求写作业时不许玩，竟然顶嘴甚至“离家出走”，跑回她姥姥家去了。孩子孝不孝顺，不是老人能强求的。
老头子却安慰阿裕，大孙女也四十多了，单身拉扯孩子，不容易。偶尔带小家伙来看看，给他们解个闷就行了。都说“隔辈亲”没听过“隔辈孝”的。
再说儿子女儿都孝顺，六七十岁的年纪，还坚持天天贴身伺候爸妈，很难得了！久病床前无孝子嘛，孩子们孝顺的，足够！而且今年住院，女儿们都阳了，也是孙女和儿子轮换在医院照顾他的，不算白白祖孙一场。
阿裕便释然。她哪里真的就争那些孝顺呢？不过是格外关心才格外要求。
别看老头子嘴上不在意，他折腾起儿女来没数，但凡孙女给他喂饭喂药，都乖乖配合。住院时为了让陪床的孙女多睡会，他能憋半夜尿。
只是做女人啊……阿裕敲敲自己的腿。六十岁她刚退休，一天清晨从楼梯上踩空摔了下来，腰椎粉碎性骨折，打了块大钢板。医生断定她这辈子都要瘫在床上。她不信邪。手术一恢复过来就开始锻炼。疼啊！全身无一处不疼。即使这样也要咬牙坚持！一年后，她拄着双拐就能站了，再过一年，可以独立跛行。不做家庭的累赘，阿裕这辈子最要强。
快七十那年，大孙女暑期要吃西瓜，阿裕去拿瓜，重心不稳，又摔倒了。旧伤复发，医生再判极刑。第二年，阿裕又站了起来，拄单拐就能自己走路。家里做饭洗衣，也都自理。
八十岁时，她去阳台晾衣服，可能真的年纪大了，一抬头头晕眼花，再摔了一次。这次股骨头骨折，再爬起来就只能推助步车了。
后半辈子里将近四十年，阿裕都在与病痛做斗争。她的坚韧和毅力，深深影响着孩子们，激励他们步步前行。除了，孙女这一个例外。
其实阿裕也有梦想。当年从商业上退下来，正是改革开放初期，她和朋友已筹谋要去特区做进出口汽车的生意。如果不摔跤，家里现在光景大不同了吧？
而她最大的遗憾，是本来有机会送孙女出国读书，当年孩子小学毕业，成绩不错，性子机灵，正是送出去琢磨的最好年龄。可惜儿子儿媳舍不得。这孩子这辈子就误在她父母的“舍不得”了。
老头子曾玩笑孙女是小姐的身子丫鬟命，被她念念不忘记恨了多年。可人生在世，不战胜磨难，就要一直受磨难。女人要想过得好，还得自己立的住！她又什么时候才会懂呢？
万幸阿裕大家闺秀出身，要求家人从小知礼守矩，孙女虽在北京珠海日本混迹一圈吃不得苦又回父母身边啃老，却终究没坏了性子。现在安于过她平淡的日子，也罢。
阿裕还有个小心愿。七十多岁的时候眼睛尚能视物，白内障障的不厉害。她提笔写了一些回忆录。搬家前都留给女儿，想她们能整理出来。让后辈人能看看她的一生，让她们以后能记得她，更久一些。
尤其是孙女，一直嚷嚷着热爱文学，说不定会对她的故事感兴趣？若得了灵感写写小说拿去发表，不是也能混口饭吃？不至于人到中年还做小私企的会计，一面担着风险一面忧心失业。
令阿裕惊诧的是，现在收到的这个包裹，就是她的回忆录——手稿。虽然装订整齐，但明显没有怎么被翻阅过。她心里涌起一股惆怅。
外面老友叫阿裕去打麻将，三缺一。老头子在花园里侍弄他那些宝贝花草，让她自己去。
阿裕到卫生间接了一点水抿抿头发，两边碎发各用一个一字小黑卡子别起来。她抚平衣摆的褶皱，戴上眼镜，拿好手机，出去打麻将了。
手稿什么的，下次有机会托梦，再对孩子们讲吧！或者，他们都只要记得他们自己的人生故事，就好啦！
插画：丫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