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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长一旦

2018-07-01  本文已影响31人  茶人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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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走不完,一直走到天边去。天边堆着几块云,横不横竖不竖,藕断丝连。此刻,我正走在这条山路上,我不要去天边,也不要去云上,我要去长一旦。长一旦在哪里,我不知道。我稀里糊涂走上了这条路,现在只能往天边走去。

也许躲在天上,也许藏在云里,这是说不定的。我既不看天,也不看云。我低头看着脚下的路,一双灰蓬蓬的赤脚,踩在坚硬的泥土上,心里却泛出水样的温柔来。我知道,脚是欢喜的。所以,我决定继续走下去。

时间对我来说,并没什么用。清晨或者黄昏,不过是一抹云彩烧遍了天。我要去长一旦,我管不了那么多。随他烧吧,反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三岁的时候,我就学会了看云。我看着它们从老屋背后,一路烧到对门岗上去。我拿竹竿去捅,奈何它们跑得太快。

我记得去对门岗要穿过长一旦,那是一条趴在田埂上的长蛇化成的小路。每次路过的时候,我都要在蛇身七寸的位置,用力跺上三脚,否则永远也走不到头的。然而现在,我却连七寸也找不到,遑论踩上几脚呢。

我在路上遇到不少猴子,他们都朝着前方跑去。我逮住一只停下来抽烟的猴子问,你知道长一旦在哪里吗?他摇头说不知道。我又逮了另一只问,你知道长一旦在哪里吗?他撅起通红的屁股说不知道。我捉住第一千零三百五十八只猴子,问出同样的问题。但没有一个人知道,长一旦在哪里。后来,我只好换一个问题,你们要去哪里呢?我听见成千上万的猴子回答我,长一旦,长一旦。

啊,原来是我自己的毛病,是我问路的方式不对。我早就该问他们要去哪里,而不是问我要去哪里的。我暗暗下定决心,跟着他们,也许就能找到长一旦了。但是,我只跟了一会,就出来一个新问题。他们跳得实在太快,跟着跟着,我就把自己弄丢了。

我没有沮丧,心里想着长一旦,其他的都装不下了。我觉得,我只该为长一旦操心,而不是那群猴子。但我很奇怪,走了那么久。除了猴子,我竟然没有遇见其他任何一个人。好在,现在这个问题有了答案。我看见前面有一个人,挑着一担粪向我走过来。

我喊着他,“哎……表爷(一张嘴却不知道叫什么好,我想了想,就叫表爷吧,碰上女人就是表娘,这样似乎显得尊重些),你知道去长一旦怎么走吗?”

那人住了身子,把粪桶从肩膀上卸下来,搁在我面前。顿时,一股混合着人屎的臭和畜生屎的香的奇怪味道,向我鼻孔里直钻。我听老人说,人屎是臭的,畜生的屎是香的。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但我还是闻不惯这味道,把头扭向一边。

我又问了一遍。那人没说话,眼睛也不看我,直盯着某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他抓起粪瓢,舀了一满瓢大粪,向我泼洒过来。幸好我离得远,又机敏,再退了几步,才堪堪没被当头泼下。但我的裤管和赤裸的脚背,还是沾了些许粪液。

我老羞成怒,正准备质问于他。他却又舀了一瓢粪,向我泼洒过来。我不得不一再往后退去,终于退到一条田埂边,退无可退了。我发现,自己先前站的地方,似乎是一块萝卜菜地。似乎萝卜种子才撒下没几天,星星点点出来些秧苗,淡绿得极不起眼。

那人还在浇粪,也不和我道歉,自顾自的哈哈大笑着。长一旦不就在地下么,多浇粪,地下会长出许多长一旦来的。

我看出他是个疯子。疯子是不可理喻的,长一旦怎么会长在地上,更不可能长出许多来。长一旦只有一个,远在天边。于是,我就着田埂上的茅草,蹭了蹭裤管和脚背。裤管上的屎尿越蹭越多,以至于最后糊湿了整条裤管。而赤脚背上,更添了几道血痕。山里的茅草很锋利,以前赤脚放牛,脚背上常被割得惨不忍睹。

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一个认识长一旦的人。这个想法,引诱着我,让我忘记了脚背上的伤痕和裤管上的屎尿。于是,我继续上路。山路没有尽头,也不拐弯,就那么直直地往前抻着,像是被人拽直了的土灰布。

我听见背后有什么东西掉下来,发出巨大的声响。原来是七婶家的小花。她竟然没穿裙子,屁股摔成了七八瓣。不过不要紧,我们都不是害羞的人。我走过去,帮她捡起摔得最远的那一瓣。我看着她把摔碎的屁股一瓣一瓣装回去,然后愉快地抖了几下圆滚的臀部。我想,她可能知道长一旦在哪里。但因为有之前向猴子和粪农问路的失败教训,这次,我选择了迂回战术。我只说,刚刚是你掉下来的么?

这话问得何其愚蠢,还不如直接问长一旦在哪里呢。没等我反应过来,要跟小花解释解释,她就朝我冲过来,亮出了她可爱的门牙。我轻飘地闪到一边,然后看见她因用力过猛,不得不又往前奔跑了好一会才停下来的纤细身影。我赞叹了一句,小花,你的身材越来越好了。但她完全不接受我的赞美,再一次冲向我。好在,这一次,又被我轻巧的躲过。

如此折腾了三千五百回。我们都不累,但我烦躁了,我心里惦记着长一旦。于是,我决定终止这个游戏。我说,小花,是我。

小花终于不再玩反复冲刺的游戏了,站在路中央想我是谁,但也有可能是在想她自己是谁。我站在旁边等了好久,具体也不知道是多久,反正我感觉是像天长地久一般长久。小花突然扑棱着手脚,飞走了,一句话也没留。我呆呆地看着她助跑,起跳、纵跃,飞升,突然想起她还没告诉我长一旦该怎么走呢。于是,我不得不丢下还没来得及实施的迂回战术,直截了当地问她。可回答我的,却是两个苹果。是的,从天而降的两只苹果。

小花为什么要给我两个苹果呢,难道是怕我饿着了么。但我从来不吃苹果的,关于这点,再没人比她更清楚的了。从小到大,所有的苹果,我都留给了她。现在她还给我两个苹果,是什么意思。我跟她之间的情谊,难道是两个苹果就可以摆平的么。我百思不得其解。于困惑中,我又往前走了老远,远到我都觉得腿脚不再是我的了。它们仿佛是听命于一个可怕的怪兽,机械地重复着抬起——放下——抬起——放下的动作,单调得几乎让我忘掉自己还要去长一旦这件重要的事。

这件事可千万千万不能忘的,我对自己说。即使是丢了性命,我也要去长一旦。但现在,我确实已经到了极限,又累又饿,而天还不黑。天不黑,是不能睡觉,不能休息的。而且,我是不会吃苹果的。

一辆自行车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那个骑车的人,跟我是一个方向。当我正想着要是有辆车该有多好的时候,他就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超过了我。我紧跑几步,追上他。

我说,“表爷,你好。”

骑车人好像没听到,仍然往前骑着。

“表爷,吃苹果。”

这时他才刹了车,一只脚撑地,一只脚斜搭在脚踏上,伸手拿了苹果。他将一只苹果吞下去,嚼都没嚼一下。我看见苹果顺着他的喉管一路下滑,掉在肚子里,发出咕咚一声,仿佛一颗石子,丢进了阴森深沉的古井里发出的声音。

他吃完一个苹果,拿眼斜我。我赶紧把另一个苹果双手奉上。他如法炮制,不一会儿,肚子里又传来另一声咕咚。他再看我,我已没有苹果。他要走,我拽住他。我很生气,说“你必须带我走”。我一般不生气。所以,现在我也并不是真的生气。但我知道,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我仅有的两个苹果,都给了他。如果他不带我去找长一旦,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找不到长一旦了。因此,我必须假装生气,而且是很生气,气得鼻子都流出血来。

我知不知道这招管不管用,以前也从没试过。好在他想了一会,终于改变主意,决定带我去找长一旦了。他让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往天边骑去。我问他,“你知道长一旦在哪里么。”

“那当然”,他的声音飘过来,“我就是要去长一旦的。”

“你去长一旦干什么?”我问他。

“你去长一旦干什么?”他问我。

我愣了半天,回答不上来。是的,我去长一旦干什么呢?此刻,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你知道我去长一旦干什么吗?”我希望从他的口中知道答案。过了一会,他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那你该告诉我。”

“凭什么?”

“凭什么不告诉我。”

他却不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猛蹬自行车。自行车的链条发出哎呦哎呦的呻吟,似乎很痛苦。我感觉速度越来越快,天边似乎越来越近。我顾不上这些,我摇晃着他的身子,自行车也随之在地上扭动起来。

“你凭什么不告诉我,你快告诉我。”我急死了,朝他大吼。

他很兴奋,双手松开车把,对着天边欢呼起来,好像刚刚打赢了一场战争。他骑过路沿,顺着坡道往溪河里骑去。然后,我们一头栽倒在河里。我摔在河床中央的一块大青石上,他趴在岸边的沙滩上。自行车躺在一边,前轮陷进河沙里,后轮翘起,兀自转个不停。

我挪了挪身子,发现自己能动,并没什么大碍。我朝他喊,他不答应,脸面埋在沙子里。我淌过河水,向岸边走。河水很凉,扎了心的疼。我已然顾不上许多,只想去看看骑车人。他不能有事的,他还要带我去长一旦呢。我想把他翻过来,但是太沉,我竟然动不了半分。我掰他的头,拽他的手,拍他的背,踹他的屁股。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似乎,他就是河岸边的一块青麻石,早几千年就趴在那儿,生了根的。

我忽然绝望起来,心里想着,自己再也到不了长一旦了。我恨死骑车人了。我又踹了他两脚,脚趾头生疼。我甩着脚趾头,一时无措。

“他死了。”忽然,我听见一个声音说。

我回头,看见一个小孩,站在河中央,赤身裸体,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说,“你在干什么。”

小孩说,“洗铁砂”。说完,他弯腰从水底一捞,捞出一大块吸铁石来,吸铁石光滑如漆,一点铁砂也没有。

“河里有铁砂吗?”我问。

“没有。”小孩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洗铁砂。”

“不是我洗,是你。”小孩说完,就朝我走来,把吸铁石放到我手里。

我捧着一块硕大的吸铁石,不明所以。但河中央似乎有什么吸引着我,不,不是吸引着我,是吸引着我手里的吸铁石。那股怪力大得很,把我一步一步拖向河里。我很惊恐,挣扎着想扔掉手中的吸铁石。但它似乎长在我手里,怎么都甩不掉。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河中央。

我向小孩求助,他却不管我,径直走到骑车人的身边。我看见小孩轻而易主地将骑车人的身子翻过来,那是我怎么都翻不动的身子。骑车人脸上全是沙子,细细密密,遮住了面容。小孩围着骑车人的身子转了三圈,嘴里砸吧作响。我甚至听见小孩吞咽口水的声音,咕咚咕咚,和骑车人吞食苹果,发出的响声一模一样。当我以为,小孩要将骑车人吞进肚子里的时候,小孩却没有这样做。他开始脱骑车人的衣服,裤子,连鞋袜也不剩。小孩把脱下来的衣服,都穿在自己身上。衣服明显大了许多,套在小孩身上,不由地让我想起马戏团穿着宽大表演服的猴子来,滑稽得很。

骑车人被小孩剥了精光,仰躺在沙滩上。而我站在河中央,手里捧着一块吸铁石。

小孩对我笑了一下,又去推还在转着的自行车。他骑着车,上了河堤,走了。过了一会,又回来,眼珠子在骑车人赤裸的身体是转来转去。然后,小孩在他的肚子上猛拍了几下。有两只苹果,一前一后,从骑车人的嘴里蹦出来。那苹果跟树上新摘的一样,比小花给我时还要光滑红润。小孩满意地点点头,把苹果揣进裤兜里,顺势一脚把骑车人踢到河里。尸体顺着河水,打了几个水漂儿,从我身边流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小孩骑车要走。我还站在河中央,心中大急。我问,“你要去哪里?”

小孩说,“我要去长一旦。再晚,怕是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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