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丨琴乱错芳华
古风丨琴乱错芳华
又是傍晚时分。我讨厌这个时刻，醉春楼的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对着过往的客人倚门卖笑。
还有一年就到及笄之年，到时我的命运会不会也如同她们一般，我不知道。不，我不要过这种日子，这种如行尸走肉般的日子太可怕了，我不要我的一生埋葬在此。
姐妹们时常取笑我，说我不该有不切实际的想法，男人们来这里寻乐子，我们只要想办法让他们开心就行，难不成你还想飞上枝头当凤凰。
当凤凰！对，我要当凤凰。我恳求崔妈妈不要安排我接客，一年，只要一年，我一定会找到替我赎身之人，如若做不到，到时全凭崔妈妈发落，我亦毫无怨言。好在我有一手琴艺，能为她赚得一些银两，她倒还不怎么为难于我。
我搬到一处偏僻的院子勤加苦练，每每姐妹们逢场作戏的时候，我的琴声便会在醉春楼的上空飘扬，十指磨得血肉模糊，我却丝毫不觉得疼痛。我有太多的恨，太多的委屈。我恨父亲为什么好赌，恨他为什么宁可去卖女儿也要去赌，我恨老天为什么不公……，太多太多的恨随着琴声响起，最后竟化作泪珠一滴一滴落下来。
一曲终了，良久才回过神，发现庭院中站了一人。我曾对崔妈妈说过，我弹琴的时候不喜有人来打扰，她也满口答应了，如今却为了银两把她的承诺抛之脑后，我的命运是不是也如同她的承诺一般飘浮不定？
许是我吓着他了，他连连说着抱歉、打扰之类的话。
我微微一笑，算是原谅了他的唐突之举，却在微笑中透着严厉告诉他，他来错地方了，我只卖艺不卖身。
他先是一征，而后哑然失笑：“姑娘，误会了，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在下是寻着这琴声而来，我只是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心中有这么多的怨恨。
他知道，他竟然能听得出来，那算不算是知音。至于我的怨只怕他不会了解，看他的穿着，锦衣玉缎，非富即贵，又怎会了解我们这些人的苦难。
他是懂琴之人，那晚他留了下来，我们不谈风月，只谈琴音，他见我十指带血，眉头微皱，随身撕下一块衣襟为我包扎，而后我坐在他的对面听他静静抚琴，他的琴声太安逸，犹如到了一片世外桃源，那里没有烦恼，没有怨恨，没有不开心。不知不觉天已亮了，琴声停止。他望着我说：“倘若你愿意，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我点点头，期盼已久的一天终于来了。
我在姐妹们羡慕的眼神中踏出了醉春楼的大门，我要飞上枝头去当凤凰，从此不让任何人欺负我。
将军府。
霍俊义一大早就出门了，听说皇上狩猎让他陪同，皇恩浩荡，自是马虎不得，难怪他来跟我告别时神采飞扬，他说如果太晚了就在宫中留宿一夜，让我好好照顾自己。
霍将军常年镇守边镜，偌大的一个将军府平日里就靠霍夫人一人打理，也确实辛苦。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也懒得走动，索性在厢房弹奏一曲，不知弹了多久，霍夫人推门而入，她的脸色不是太好，一进门就数落我的诸多不是，虽然说得文谄谄，但我还是听得懂，无怪乎是些她儿子帮我赎了身，让我住进霍家，但是我也要清楚自己的身份，他们霍家可不养闲人。那些话听着让人心里不痛快，可醉春楼那种地方是我这辈子再也不愿去的，如今只能忍气吞声的活着。
终有一天，我会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跪在我的脚下求我。
我和府里的下人一样收拾着这座府邸，扫地、擦桌子、伺候霍夫人用餐。霍俊义直到次日子时才回府，一回府便看见我正在院中打扫落叶，他一把夺过扫帚扔在地上，嘶吼道：“谁让你做这些事的，这双手是用来弹琴的，不是用来扫地的，我们家佣人多的是，不需要我赎一个佣人回来。”
“是我让她做的。”霍夫人怒气冲冲地向这边走来，“难不成还要我好吃好喝的招待她不成。”
“额娘，”见是自己的母亲，他终是不忍责怪，“柳姑娘是我的朋友，您就算是为了我也不该为难她啊。”
“朋友。”霍夫人冷哼一声“我们霍家不需要和青楼女子结交朋友。”
听到霍夫人轻蔑的话语，霍俊义有些不悦，立即反驳道：“额娘，我跟您说过，柳姑娘她和一般女子不一样，她虽然身在青楼，可这并没有磨灭她心中的纯真和善良，您和她相处一段时间便能知道她的好。”
“我不需要知道。”
“额娘。”
“霍夫人，我知道您瞧不起我，是，我是青楼女子，可这并不是我自己所能选择的，您生在大户人家，当然不会明白我们这些贫穷人的生活，没有人一生下来就让自己变成风尘女子的。”说到动情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不想哭，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脆弱，不想让任何人同情我，可我就是不争气，越想忍住不哭眼泪就越多。
霍俊义替我拭去泪，哀求霍夫人：“额娘，您看您都把她弄哭了，您就给儿子一个面子好不好，义儿知道您最疼义儿了。”
拗不过他的软磨硬泡，霍夫人最终放下身段，“义儿，额娘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额娘怕终有一天你会后悔。”
“额娘，义儿不会后悔，就算有一天我会后悔，我也甘愿。”他说得如此坚决，没有半分犹豫。
“你。”霍夫人见他这般固执，转身离去。
而我终是不忍他这般为难，他是我长这么大唯一对我好的人。“公子，去安慰安慰夫人吧，她说得有道理，我这种人的确不配与公子交朋友，能得到公子的相助，小女子已是感激不尽了。”
“柳姑娘，以后休要再说这种话，我霍俊义不是那种嫌贫爱富之人。”
“我知道，好了，我累了，先回房休息去了。”我怕再呆一会儿，他就会看见我的脆弱。
这里终究不是我最终的归宿，迟早有一天我会离开，那么早走或晚走又有什么区别呢？萍儿，呵呵，真是半生飘萍。
“萍儿，不要走……”身后的声音苦苦哀求道“留下来，好吗？”
我的去留从来都不是我自己所能决定的。况且公子，他是个好人，我不该让他为难。突然被人从身后抱住，紧紧地抱着，不愿松手。身体有些不支，慢慢地滑落，直到失去知觉。
醒来已是三天之后，霍俊义一直守在身边。霍夫人再也没来找过麻烦，算是默许了我的存在。我不知道霍俊义是如何说服霍夫人的，他没说我也没问，他只是告诉我以后就安心的在这住下，什么事都不用我做。
转眼过了年关，霍将军回京述职，皇帝对他赏赐不断，更是亲临霍府。
皇帝亲临那是莫大的荣耀，霍府上下自是马虎不得，更是请了名震京城的戏班子来献艺，席间落坐的都是些位高权重之人，霍俊义一早就嘱咐我，让我乖乖呆在房间不要乱跑，我点头让他放心。
一曲《朝天歌》，数名女子踩着云步缓缓而来，阿娜的身段，曼妙的舞姿。“好”席间不时有人起哄，待进入高潮部分，其余女子散布四周，四名女子抬着一朵莲花而来，行至舞台中央，莲花绽放，一名白衣女子双手抚琴，不理会周边任何人，只顾埋头弹奏，琴声犹如行云流水，注入每一个人心里，让原本一颗颗浮躁不安的心变得宁静、安详。我甚至不惧他是当今天子，与他眉目传情，而他看我的眼神也是充满情意，我知道我的计划已经开始。
琴声停止，我与众女子一同跪拜当今圣上与诸位大臣。皇上把玩着手上的扳指，不经意地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柳萍儿，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没说平身，我便不能起身。
“柳萍儿，萍儿，萍水相逢，好一个名字，好一个女子。平身吧。”
我与众女子一同退下。席间的霍俊义一直喝着闷酒，都不曾看我一眼。对不起，请原谅我，我不是有意伤你。
回房后我一直呆在房间，等着霍俊义的发难。果然，他带着醉意而来，一脚把门踹开，险些跌倒，我起身扶住他，他却一把推开我，“走开，我不用你管。”
“你醉了。”从没见过这样的他，心的某一处隐隐作痛。
“我没醉，我清醒得很，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利用我，我在你心里根本什么都不是，对不对。”
我在利用他吗？‘利用’这两个字对我们来说是否太过残忍，我不是不明白他对我的情意，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我又何尝不开心，只是，我太害怕以前的苦日子，荣华富贵对我来说太重要，太重要了。公子，对不起，此生我只能负你。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皇上一回宫便传来圣旨，封我为柳美人，赏赐珍珠白银，更是赏赐了一颗夜明珠，他说只有我这样的仙子才能配得上这样纯洁的夜明珠。
钦天监推算出三日之后便是黄道吉日。下人欢喜地准备着我进宫的事宜，我从霍府出嫁，这里算得上是我的娘家。
这三天霍俊义每日与我琴鸣合奏，不谈进宫之事，他有意避讳，我也避口不谈，可是离进宫的日子越近，我们的眉头皱得越深。
第三日子时，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眠，索性起来看着窗外的圆月，霍俊义进来，拉着我就往外走。
“这么晚了，你要带我去哪儿？”他突然的举动弄得我不知所措，他不回答，只说跟着他走就对了。他没走大路，拉着我穿过几条小路，左拐右拐便到了霍府后院。
“萍儿，倘若你不愿进宫，我这就带你离开这儿，从此以后天涯海角，我们不离不弃。”
离开这儿，我们又能去哪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离开了，霍夫人怎么办，霍将军怎么办，霍府上下几百号人又怎么办？
公子，太迟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为我付出了太多，我不能再连累你。
我甩开他的手，冷冷地说道：“公子，明日我便是皇上的女人，这样的话公子以后休要胡说。”
“你就那么想做他的女人，你可知道他是皇上，是当今天子，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把全天下的女人都收进宫去。”
“那又怎样，我会宠冠后宫，你信不信。”
霍俊义仰天长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对不起，是我自作多情，我原以为这几日你郁郁寡欢是因为后悔了，是我不自量力。”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后院。
这几日我不开心吗？我马上就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从此荣华富贵享用不尽，我会不开心吗？那又为何心的某一种会这般的疼痛，痛得快要窒息。
次日，宫里的刘公公一早就来接轿，大红的花轿刺得人眼睛生疼。公子没来送我，想必是对我太过失望。
霍夫人来了，她搀着我，把我送进花轿，临进花轿之际，在我耳边轻声耳语“柳姑娘，当初让你离开，不是瞧不起你，而是怕你伤了义儿，因为我看得出他看你的眼神跟别人不一样，你终是让他伤心了。”
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险些摔倒。霍夫人眼疾手快，一把扶稳了我。
花轿在所有人羡慕的眼中走向皇宫。
谢谢你，公子。是你给了我温暖，陪我度过了一段最快乐的时光，你对我的好，我柳萍儿会铭记在心，一辈子！
送亲的人送至宫门外便停下来，由刘公公迎进宫，在她们离开时，有人塞给我一张纸条，说是公子给的，让我方便的时候再看。
皇上赐怡兰苑与我居住，安顿妥当，所有人都退至门外，只留下两根红烛与我相伴。公子他应该是恨我的吧，展下纸条，只有两个字映入眼帘。“珍重。”纵使我伤他至深，他也不忍恨我。最近不知是怎么了，总有流不完的泪。‘珍重’，公子，也请你好好珍重。
接下来的日子我没有时间再去伤心，后宫嫔妃众多，但皇上对我的宠爱不减，美人、婕妤、柳妃，一时风光无限。公子，听说他主动请缨驻守边境，皇上每每谈及他，总赞不绝口，夸他英勇善战，足智多谋，与他父亲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听后总是在一旁笑笑，并不答言。
很快我便有了龙嗣，皇上准我不用每日去给皇后请安，我也正好落得自在。晌午，休息了一会儿，觉得头闷得慌，想去外面透透气，子云陪着我，走累了，便在一处亭子里小歇，远远地便瞧见沈贵人在众人的簇拥下朝这边走来，她有说有笑，好不开心。我正犹豫要不要和她打招呼，她已瞧见我，刚才那笑眯眯的眼眸立刻变得冰冷，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我欠身给她请安，她一阵嘲讽：“请安，我可不敢，要是让皇上知道堂堂柳妃要给我一个沈贵妃请安，那还了得，说不定，要了我的小命也保不准。”一句话，即暗示了我的身份，又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还不露痕迹。
我身份比她低，也不便正面与她起冲突，只好讨好她道：“沈贵妃，您说笑了，皇上对您的宠爱那是有目共睹的……”还没说完，她便扔下一句话，“知道就好，皇上对你，那也只不过是图个新鲜，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一定要清楚，千万别得意忘了形，到时后悔都来不及”，说完，转身离去。
沈贵妃的话点醒了我，要想在宫中站稳，就得找到同盟。
机会说来就来，次日，皇后让人传来话，说是后花园的菊花都盛开了，邀我去赏花。
皇后，后宫一宫之主，如果能与她结盟，那我在这后宫的日子就更好过了。我让子云把我打扮得简单一些，风头绝不能盖过皇后。
皇后早早就在后花园等候了，正要请皇后降我迟到之罪，皇后却一脸笑盈盈来扶我“妹妹伺候皇上替本宫分忧，本宫感激不尽，何罪之有。”
我不会被这些假象所迷惑，皇宫的尔虞我诈我不是没听过，对于皇后的问话，我把握得当，皇后对我今日的表现很是满意，让我有空常去她宫里坐坐。
那一日皇后曾暗示我，说这沈贵妃太目中无人，倘若我们联手，一定能扳倒她。我早已看不惯沈贵妃的为人，如今有皇后出手相助，何乐而不为。
“不好了，不好了，柳妃流产了……”
皇后第一个赶来，看着床榻上憔悴的我，安慰道：“柳妹，不要太伤心，有皇上这样宠着你，还怕以后会没有孩子吗。”她拿出手帕为我拭泪，若有所思说道“不过，本宫认为这是扳倒沈贵妃的一个绝好机会，就是不知道妹妹知不知道利用罢了。”
我一惊，是的，要铲除沈贵妃，这绝对是个好机会，错过了恐怕不会再有。
正思索着，皇上驾到，看着他着急的样子，我的心里有一丝丝的甜蜜，他是在乎我的。
“皇上，”我梨花带泪，“今天晌午我吃过沈贵妃送来的糕点，就觉得不舒服，然后……”
后来的话不需要我细说，想必他也知道。
果然，他发怒了：“来了，将沈贵妃打入冷宫。”
帝王多情却也无情。
自从我小产之后，皇上已不似当初那般宠我，有时几日也不曾见得他一面，听说他又有了一名宠妃，如胶似漆，那名宠妃与我有过几面之缘，说话举止还算得体。后来又听说那名宠妃怀孕了。这些流言蜚语我听后，依旧只是笑笑。
“不好了，虞美人流产了……”
皇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皇后站在右侧，身后跟着虞美人，虞美人梨花带泪惹人怜。一如当年的我。
“皇上，不是巨妾。”
“柳妃，枉朕当年那么宠爱你，没想到你竟是这般毒蝎心肠。来人，将柳氏贬为庶人，打入冷宫。”这个男人，他曾赐我夜明珠，说只有我这样的女子才能配上这样纯洁的夜明珠。没想到只是几个春秋，便已物是人非。
我大笑。原来，这宫中从来没有对与错，只有宠与不宠。宠你的时候把你视为珍宝，不宠的时候弃之不顾。
每每夜深人静之时，便有忧伤的琴声从冷宫传来，日思成疾，口出鲜血。
皇上口谕，柳庶人久病之身，哀声连连，恰逢虞妃有孕在身，是宫中的忌讳，特逐出宫门，永世不得入宫。
京城外从此多了一个疯颠之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路人不时向她扔石子，嘲笑她。
人群骚动，一队兵马行来，为首的那人走到她身前，向她伸出一只手。
公子。
泪又流了下来，这是我唯一愿意清醒的时候。
“我们回家。”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这世上，无论我变得多么不堪，唯一肯牵着这双手的人，只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