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再回归——向时光喊声暂停
九月中旬,北方夏季收敛,寒凉未至,正是最舒爽的时间。我站在火车站那块巨大的电子时刻表下,找我要去的候车室。这个地方,这个行程,十年间没有再回去。十多年前却每年往返几趟,那里有我的大学。十年前我离开了,那里有我的大学时光。
刚毕业那段时间,坐在办公室里,只想回学校。学校的时光总有方向和期限,到了时间就得赶往下一站。而工作后的时光,方向和期限都模糊又漫长。
可这漫长的期限,有时候也快得让人猝不及防,人和时间一道不停地赶路,只是偶尔回头,却不能停下。可就在接到毕业十年聚会的消息时,已经天各一方的同学们放下所有,又如赶着开学一样赶回校园,只为见一面。大家在时间的路上同时回头,对时光叫声“暂停!”——我们要回学校聚会了!
洋洋是我大学四年的室友,搬进新校区宿舍调换后仍然和我在一起,这次也最先见到她——中长发加精致的妆容,比上学时候还要活力漂亮。她夹起小包,抓着我去她的屋里,并肩靠在床头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等着几个还在路上的室友。
老耿和秋秋是大一时候的室友,还在路上就约好了晚上一起吃饭。我正看着她们发过来已经到站的合影,没多久耳朵里就听见了说话声,开了门——哗!多年不见的人就这么到眼前了!秋秋的云南音调甜甜的,笑得嘴角和眼睛弯弯的。老耿毕业后留在当地,东北话也模糊了,惊叫着拍着我:你是不是又瘦了?!
几个人吵着饿了,一起从酒店出来,没多远就是曾经老校区对面的孙八砦——隐藏着苍蝇小餐馆、小诊所、水果摊的脏乱小巷,如今已经是万达广场的小吃街了,老耿一个劲儿地买着各样的吃的,直到我们手里拿不下了。几个人跑到一个土豆粉店,点了不同口味的土豆粉,坐下把小吃摆一桌,互相换着吃。
没过多久,我又来到这家店,陪着晚到的室友兔子和阿黄,又吃了一样的土豆粉。吃两顿晚饭的事我还从没有过,可又有什么关系呢?已经多久没有一个这样的夜晚了?
会完亲戚的小熊终于找到我们,在我们几人的包围中,她左顾右盼,不时地把手一挥,来时路上的见闻,在亲戚家吃了什么饭见了什么人,感受如何,都要事无巨细地汇报一番。接着,还要问我们各自的近况;阿黄依旧在旁边不住地惊叹着,惊叹之余依旧感慨自己过得不够潇洒,去的地方不够多;当然,小熊总不忘了打听带着孩子的洞主和不吃晚饭的洋洋什么时候能见到,我们正答着她的问题,她又开始评论每个人的穿着,赞赏兔子的裙子漂亮有气质,把她夸得抿嘴笑着,当年的腼腆劲儿又回来了。
当晚的酒店里,宿舍的姐妹们终于到齐了,和其他宿舍的女生坐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欢笑覆盖了相隔已久的光阴。“你们觉得我们毕业十年了吗?”又是小熊激动地问。
“我怎么觉得只是放了个暑假啊?今天又开学返校了。”我迫不及待地说。
“就是!”秋秋伸过头来赞同着,她正穿着纱裙给我们看:“云南已经冷了呀!这里还热可以穿裙子,我赶快带来穿穿,回去就不能穿了呀!”
我笑看着她,即使已经有了一儿一女,仍然能为了多穿两天裙子笑意盈盈,这就是秋秋啊!
晚上和兔子关了灯聊着天,当年的事,忘了的又想起了。
曾经学校的新校区以及隔壁的水利学院如两小片苔藓开在宽阔得看不到边的戈壁上,刚搬过去的时候,校园外只有一条没修好的路,路边裸露着砂土的毛边,校园里随处可见的是一片片凹凸不平的空地,没有想象中的浪漫与学术气息,只有被遗忘似的挣扎和蛮荒感。到了晚上,校园里的路灯只能照亮不远的一团,视线稍抬高几度,除了隔壁学校的几星灯光,黑夜庞大得没有边界,自己也是一部分。那时候的夜晚,没有夜色,月光明亮时,反而照出地上的荒凉。
那时候的心境也像环境一样,荒凉、寂寥,无心学习,无心恋爱。老师也不愿意被拉到这么个地方工作,无心讲课。到了冬天更想家,不一定多想回家,宿舍里没有暖气,人少的时候从身上到心上几乎冰冻,只是想回到更有人气的地方取暖。每天昏昏沉沉地过,心情不好了就逃课,和室友一起窝在宿舍里看韩剧,或从中午一觉睡到天昏地暗,反正一切都是昏暗的,自己渺小,未来渺茫······
唯独能刺激神经兴奋一下子的,只有去市里。我们所在的是个荒僻的角落,连村庄都看不到。出去也没那么容易,学校为了学生的安全,限制学生只凭出门条才能外出,而每周的出门条,每个班也只有很少的几张。
更不要说校门外只有一班车通到市中心,需要等二十多分钟才有一班,上去了也要被挤得几乎破门而出。就算这样,也是拼了要出去。有一次没挤上唯一的一班车,和室友坐“小公共”,车开上一条颠簸小道,经过一个从不知道的村庄,我和室友不坐在一起。忽然发现满车都是衣着有些脏乱的男人。车里无人说话,颠簸中只听见发动机在较着劲似的嗡嗡着。我忽然紧张了,一种恐惧已经让我来不及后悔,甚至紧张到不敢动,不敢回头去看我的室友,好像我有一点点动作,就会引出满车的人对我们两个女孩的恶意。走到什么地方也辨认不出,只记得一堆一堆的土,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我甚至怀疑自己能不能走出这段路,到达我能认出的地方。
在市里下了车就像得救了一般,我和室友拥抱着笑着嚷到要吃顿好的!那时的牛排快餐,是我们最大的奢侈,25元一份,有牛排、意面、煎蛋和面包,一定要隔一段时间才奢侈一次;一次夏天出来,穿着无袖衫和短裙,仍然觉得热得要倒下了,有一段路没有人,只有我和室友两个人打着伞走着,我俩也沉默着,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却突然想自己为什么要出来?出来为了做什么?
我没有答案给自己,只有给自己冷饮。两个人去了当时还很少见的街边甜品店,合买了一份很贵的芒果冰沙,那甜蜜和清凉,之后再也没有相同的味道。
出去看看城市,看看人,去个普通的餐馆里吃一顿饭再回来,甚至逛逛街边的杂货店,买一些发卡手套小物件,都觉得那么慰藉。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十二年后,我们坐的车刚开到学校所在的金水区时,就看到宽阔的路面标线清晰,林立着的小区和高楼,陌生而又堂而皇之,好像记忆中的荒地从未有过,十年间就能如此沧海桑田么?再来已是客了么?我忽然一阵心慌,抓住了旁边小熊的手,她的手马上握住了我,转头对我一笑。还好,这笑脸是她,再熟悉不过。
两边的树不粗壮却茂盛,鲜绿的叶子满满的,风一吹都在生长似的。同学们的说话声一阵阵传过来,班长正经八百地点名、慷慨陈词着,都是熟悉的声音。眼前,他们的样子又回到十二年前,清晰地浮现了。
校园门口下了车,远远看见学校的名字终于成了一行金色的大字,坚固不催似的在墙上闪着光。两边的门楼和石狮子那么威武,怎么就让我想起了它连门都没有的模样,赶快合个影吧!跟初次相见的大门。
校园的路也变了,原来一条大路通到底,周围除了几栋楼就是不平的空地。今天一进门,一条林荫小路引着我们走了进去,熟悉的宿舍楼和教学楼在哪?在那片楼后面?或者被长起来的树丛挡住了······
穿过草丛上的小路,旁边有一只只白色花朵亭亭玉立,一块山形石上有行书“沁湖”。原来前面一片花明柳暗,池水清粼,湖上有石桥和汉白玉栏杆,一直通向图书馆。崭新的图书馆是校园里最高的建筑,墙是赭石色,装饰着古朴的花纹,听说里面还有数字图书馆,都是在校生才能享受的了。我们站在门口高高的台阶上横着拍照,竖着拍照,手拉手拍照,踢着腿拍照…
航空文化馆,校史馆,战斗机,这些想都想不到的建筑和设施就这么出现在我的学校里,这是别人家的学校吧?
说起别人家的学校,必须说说食堂。
当年,食堂只有一个,天天就是那几样菜,番茄炒蛋的鸡蛋都铺在上面,一大勺里也不给放几块。室友曾经为了这个还跟盛菜的师傅吵过。吃碗米线倒是给一大碗,清水一样的汤,飘着点油花、小葱和青菜,倒是有小炒和盖饭,在那时看来,每天吃还是有些奢侈了。那时候费尽心思去市里,改善伙食也是一大动力。
然而今天一进食堂,我就找不着北了。
都顾不上找班长要饭票,眼睛不够用了——他们太过分了!哪弄来这些天南地北的口味!什么大盘鸡,螺蛳粉,饺子,刀削面,烤串,煲仔饭…更别说寿司,烤肉,韩式火锅东南亚料理…
眼睛看一圈,还没吃就快气死了,也羡慕死了,“怎么这么多吃的!还有这个!还有那个!”“当年的我们真是拓荒一代啊!”
看着安坐着三三两两的学生们吃着饭,一张张一目了然的脸,想与他们聊点什么,或者听他们说,可又有什么能说的呢?问问他们在学校开不开心?以后的打算?也许只是想加入这个我已经回不去的了群体吧,也许只是想多看一看,看着他们聊着天,又忽然笑起来那明亮的样子吧。
久违的食堂,难以言说的美味,转了好几圈,终于定下了买哪几种,如今菜品已经让人选择困难,我们费劲心机也不能把好吃的都尝一遍,一个宿舍的人挤着坐在四人座位上,旁边桌的同学跑来蹭吃蹭喝,很久没这么对吃饭感兴趣了,你尝我的一口,我喂你一下,一道菜上来都抢着吃。每人十五块的饭票却没花光,一个土豆牛肉饭只要十一块,一个人吃不完。我们像是来多年不见的亲人家串门的孩子,被好吃好喝地款待着。
蒙蒙小雨中,校园很宁静,就像我们记忆中的样子。许多个时候,我们跑到城市中找生活的乐趣,却又畏惧着它,于是又逃回校园,在操场上一圈圈地走,让校园里树木的气息,和头顶的月光抚慰临毕业的不安。
十年岁月流转,学校已是杨柳依依。十年风雨打磨,我们是否沧桑初现?那时活跃在辩论赛、健美操、篮球赛的青春身影,被照片记录在校史馆里,照片上的笑脸如晃眼的阳光。今天那张笑脸上,眼角有了细细的纹。最喜欢在女生宿舍楼下打乒乓球的,那个告诉我乒乓球是最好的预防近视方法的男生,毕业后就进入政府部门,如今戴上了眼镜,球拍已放下多年。是我们被改变了吗?也许谁也不能一成不变,谁也无法永远拥有而从不失去吧。
然而仍是这些人,记得你在联欢会上唱过的歌,你穿哪件衣服非常好看;为了你的到来放弃了远途的旅行;多年后仍能与你卧谈到早上五点;在你说起难过的事时先你一步红了眼眶······
久盼相聚,却别离未远。两天后,就像看着她们一个个来到我面前的那天一样,又看着她们一个个离开,要走的人都不停地说着话,许着再聚的约定,好像不这样就没有离开的勇气,每个人都不谈离别,逃避着伤感,却在进检票口时不忍回过头看。
最后离开的小熊搂着我的胳膊,问着她走了以后我怎么打发时间,又一再叮嘱着我注意安全,让我答应再去成都看她。最后和陪她来的老公一起走进了检票的旋梯,我在原地看着,她回一下头,夫妻两个说了句什么,又同时回头看了看我,我笑着挥手,旋梯降下前,她似乎擦了下眼睛。
我拖着行李转身去找座位坐下,一瞬间有些恍惚,十年前毕业时的感触已经封存,如今又成倍涌现淹没着我,是否十年来我再也没有长大,没有新的挚友让我牵念,才做不到轻松无碍地告别?
手机响了一声,我打开微信,看见小熊在宿舍的群里说:
“亲爱的们,我哭了。我看见只有么么一个人站在那里······”
淹没我的情绪终于漫溢,眼泪流淌不停。我不知周围有谁看到我,只要她们没有看到。隔着泪水看着她们发着消息互相劝慰,我深吸口气,起身走到大厅门口,夜晚有凉风,雨停后并没有月光。一个多小时后,我也会与这里再次告别,这个接纳了我四年的地方,我抗拒过它,讨厌过它,最终对它有了难舍的乡愁,它终将在我的记忆里不可代替。
想起老校区女生宿舍外的那条林荫路,曾经无数次,我们提着水壶,或抱着书本往返,来往的目的和心情已不能想起。那条路如今更静谧,留给我们不褪色的清凉葱郁。
坐上高铁,最后看一看已不那么熟悉的城市,收到留在郑州的同学的消息,问我有没有顺利上车?车厢里很温暖,我有些困却睡不着,和同学们意犹未尽地联系着。无论下次相隔五年、十年,只要还有那些人,这里就还是我们的家,我们还会义无反顾,向它奔去。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