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呦,盼春风(二)
痰盂或一次性纸杯必然要放在床前。那时睡觉极轻,爸爸一声咳嗽,我便可醒来,朦胧中为爸爸递上手帕擦嘴后再次睡去。便盆也不能放太远,小便后拿到旁边的小屋,早起去倒掉。大便也是常有的,一两天内至少一次。得马上倒掉,刷干净再拿回来,不管什么时候。暖壶中得时刻有热水,旁边的大杯子里时刻得有凉白开。喝水喝药的时候不用遮一遮,立马就可以喝。
病情突然加重,须马上去医院躺几天的情况也有。每年冬天总有一回,也总得在我放假回家之后。
住院成了常事后,倒不似别人家那么慌乱了。医疗本、户口本、现钱都放在抽屉里,以备不时之需。尿壶、换洗衣服、之前的x光片也都在手边,拿起来就走。到医院后也是轻车熟路,哪里挂号哪里拿药哪里送检几时取结果,闭着眼也能摸到。交费处去的是最多的,“x号床家属在不在,该交费啦!”护士在护士站喊一嗓子,游匿在医院走廊或病房各处的家属们呼啦一下子围了上去。没有喧嚷,没有推挤,每人默默领了自家的缴费通知单后又回散开去。
谁也没有规定过,但我家有明确的分工:每次住院都是我陪护,姐姐看家。所以无论哪个冬天住院,同屋的病友们都以为爸爸只有我这一个女儿。他们看我一个人倒尿盆,一个人洗衣服,一个人打饭,一个人拿回整个病房的检验单。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我一个人取钱交费,一个人等在放射科外面,一个人打热水的时候,心里只想着一个问题:爸爸为什么每年都是这个时候病重,有没有什么措施可做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好久,虽然爸爸也给了我回答:“我在等着闺女放假回家呀,没你这么伺候着,我哪敢住院呐。”这个答案并不能给我以安慰。所以得空时,我还总问他。有一回,爸爸大概是被我折磨到不耐烦了说;“到该数九的日子啦,气温骤降,气管和肺受不了呗,当然就重啦。又赶上我闺女放假,老天这是都安排好了呀。”这话似乎有些道理,我便心安了好多年。
不住院的日子其实也难熬。每日早起之后,爸爸就坐在窗前了,一直坐到入睡。他在那里吃早饭、午饭和晚饭,剩下的时间便是空洞的发呆。小黑狗今天进食欢不欢,风又在摇动干枯虬劲的槐树干了,两只麻雀落在院儿里觅食,大黄猫扑了上去……透过木窗棂的玻璃,目光所及这青砖小院的动静就是寒冬腊月里的爸爸生活中的所有乐子了。
小黑狗不是时刻进食,槐树的枝干总不能时刻摇摆,饿极了来觅食的麻雀也不常有,日子便枯燥许多了。每当这时,爸爸总会唱起那首《映山红》:“夜半三更呦,盼天明;寒冬腊月呦,盼春风”只唱这两句,来回这两句,每天都是这两句。
我给爸爸买来几尾三色鱼,一个长玻璃缸,宽窄放在窗台正好合适。这几尾鱼给我带来不期而遇的惊喜,爸爸早饭时会用筷子夹一块蛋黄,午饭掐块馒头蘸满了菜汤扔进鱼缸。拖着长尾的鱼儿游来游去,使得爸爸的寒冬腊月有了神采和生机。有了这几尾鱼与爸爸陪伴,我竟为自己是个孝女而自喜了。
多年后的今天,《映山红》仍是我手机音乐里的循环曲目。每当“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呦盼春风”在寒冷的冬夜响起的时候,那肥厚的棉裤,独坐窗前的背影,窗台上的几尾鱼便在眼前和梦中游弋,挥之不去。
千百个冬夜的梦魇后,我终于寻得了那个问题的答案:对于一进腊月就不再出屋的爸爸来说,等于在无菌保温箱中熬过一年又一年的冬天。不是数九寒冬骤降的气温使爸爸的肺和气管承受不住,不是爸爸非得等宝贝女儿回家后那不精心的照料才敢生病,而是我在一夜的归家旅程中将满车厢的流感病毒和数不清的细菌带回了家。每思及此,我总不能自已。
亲爱的爸爸啊,来世儿愿做那吹遍映山红的春风,夜夜守候在您的窗前。
文/刘秀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