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读林语堂的《苏东坡传》:把眼前过成诗和远方

一
最初,知道苏东坡诗文卓绝;后来了解苏东坡,其实他一生“不幸”。
现在认识到,苏东坡的一生,把有幸或不幸的眼前,都过成了诗和远方。
林语堂通过这样一本《苏东坡传》,想告诉人们的是,苏东坡这个文化天才,有不亚于西方人的幽默感;他不苟且,但热爱人间烟火,眷恋亲人,颇有朋友缘;他在苦难降临之后,不仅悠然快乐地生活,且超越苦难、升华了生命。
但林语堂的《苏东坡传》不是成功秘籍,不是心灵鸡汤;读《苏东坡传》,也非能获取什么幸福秘诀。
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是唯一限量版,是不一样的人间烟火,无法复制。我们学不来苏东坡,我们绝大多数人,也达不到苏东坡那种成就和境界的高度。
但是安静读书,慢慢品味,在林语堂诗意、有趣而认真的书写里,阅读一个丰满有趣的大写的人,这个过程,已让我们刷屏时代的忙慌身心,受益匪浅了。
更何况,我们被亏待的灵魂、被疏忽的精神,还能从中得到一丝安抚、获取一些养分、受到一点启示呢?

二
寒暑假完成一篇读书笔记,是学校每年布置给老师的作业。为完成这个作业,我重读了一遍林语堂的《苏东坡传》。
但写这篇读书笔记时,不准备把此书放在案头供摘抄之用。就想凭着读完之后的印象,随手写点感想、感悟。
先说林语堂写的这本书。林语堂其实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在美国用英语写的《苏东坡传》,其英文版原名是《The Gay Genius》。Gay的意思是“快乐的、有趣的”;Genius的意思,则是天赋、天才人物。
显然,林语堂写苏东坡,没有主题先行、政治正确的故意和必要。他是想把他喜欢的一个中国人——长期心仪的苏东坡,还原出来,介绍给西方。他还掌握了充分的素材。故这本书里的苏东坡,非常丰满、真实而平易近人。
林语堂为什么特别喜欢苏东坡呢?苏东坡在文化上,涉猎领域广泛,举凡诗词、绘画、散文、书法等等,每一个涉及到的领域,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和境界。这当然是林语堂喜欢他的原因,但不是最重要的。
林语堂喜欢苏东坡的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个人的性情。苏东坡不止才华横溢,还是一个永葆赤子之心的人。而且,苏东坡在任何境遇下,即使遭诬下狱之后,即使不断被贬官流放,一直都能安然自处,且每到一处,都有诗词佳作,都尽力做些有益地方民众的事,还跟很多人,尤其是普通人,成为了好朋友。
林语堂用了一些西方人能理解或者会喜欢的说法,介绍苏东坡。比如,他说,苏东坡具有多面性天才的丰富感、变化感和幽默感,智能优异,心灵却像天真的小孩;他说,苏东坡身上的这种混合,等于耶稣所谓蛇的智慧,加上鸽子的温文尔雅。最后,他归结到一点,那就是,提到苏东坡,在中国总会引起人们亲切敬佩的微笑。也许这句话,最能概括苏东坡这个人的特质了。
如此风范的苏东坡,是林语堂的理想和骄傲。所以他写的《苏东坡传》,发乎内心,亦庄亦谐,生动有力,真笃诚恳,成为经典。

三
说苏东坡,必须提到乌台诗案。这是苏东坡人生的转折点,它开启了苏东坡的“人生突围”。
嫉妒是普遍的人性,古今依然。今天我们喜欢的高标耿介、才情四溢的苏东坡,当时遭到了一大群人的羡慕嫉妒恨。
嫉恨苏东坡的这些人,不是普通人,而是朝中的一些大臣。苏东坡在政治和文化上的才华,还有那些漂亮的诗文,亮瞎了他们的眼。当然,他们的嫉恨,更有政治党争、排斥异己的重要原因。
他们带着嫉恨之心,在苏东坡的诗文里,找到了其批评时政乃至批评皇上、有逆反之心的诗句,收集起来,罗织罪状,弹劾苏轼“指斥乘舆”、“包藏祸心”……
于是,苏东坡被逮捕,下狱乌台(御史台)。苏东坡甚至做了被处极刑的思想准备。最终,因太后及朝中良知之臣的帮助,苏东坡免于一死,被贬谪到黄州,任黄州团练副使。时在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年)。这一年,苏东坡45岁。
从乌台诗案到贬谪黄州,是苏东坡的大不幸。少年天才,青年及第,政治明星,从地方到朝廷为官,再到地方挂职。及至盛年,沦为阶下囚,赴蛮荒之地任小吏,还不得“签书公事”,不领工资,生活失去来源。黄州地方官送他一块荒地——东坡。苏东坡于是自己种地,养活自己和家人……
黄州是苏东坡的落难地,却也是他实现“人生突围”的福地。从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到元丰七年(1084年),苏东坡谪居黄州五个年头。期间,苏东坡创造了文艺方面的奇迹,走向了他一生中的巅峰。他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巨变。苏东坡成全了自己,又成就了黄州及赤壁。
苏东坡的《赤壁赋》、《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寒食帖》等千古名作,就是在黄州横空出世的。其旷达的性情,豪放的风格,在黄州成熟。在黄州,他把词的境界,从“樽前”、“月下”,提升到生命和人生的层面。

四
然而,更不幸、更凄惨的生活,在等着苏东坡。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年),苏东坡还朝,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八年之后,又被劾奏为“讥斥先朝”,被远贬惠州、儋州——流放到当时中国极偏僻的南海之滨、天涯海角。
流放惠州的苏轼,已是六十岁的老迈之身。惠州在岭南,属瘴疠偏远之地。
初到惠州的苏东坡,写了一篇游记——《记游松风亭》。文中,他说自己来到松风亭下,“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当甚么时也不妨熟歇。”
这就是苏东坡流放惠州后的禅悟:身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于是随处皆可“熟歇”。苏东坡遂于白鹤峰下,买地数亩以筑屋,作了久居之计。
然而,苏东坡的朝中政敌,容不得他如此惬意。于是,进一步将苏东坡流放到儋州。海南岛(琼州)的儋州,更是人迹罕至、瘴疬丛生。
这时的苏东坡,明白了自己的最终归宿,那就是“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
苏轼在儋州的生活之苦,远超以往。最初,他住在年久失修的公房,地方政府有好心人帮他稍加修葺,被当局得知,将东坡逐出。苏东坡就在桄榔林中,自己动手搭茅屋,命为“桄榔庵”,于庵中“食芋饮水,著书以为乐”……
从惠州到儋州,共七年,是苏东坡一生最后的流放岁月。期间,苏轼一家死了九口人。生活对他的刻薄,命运对他的残酷,于其暮年,达到顶峰。
宋哲宗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正月,哲宗崩逝,徽宗即位,大赦天下。当年五月,苏轼被赦免,被提举为成都玉局观。
公元1101年8月,六十六岁的苏东坡,于北归途中卒于常州。
五
苏东坡于辞世的六十多天前,在诗作《自题金山画像》里,总结平生:“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正是在这三个荒蛮之地,苏东坡完成了由蛹到蝶的转变,实现了从书生到文豪的华丽变身。这三个带给苏东坡深重苦难的地方,却给予了他文学艺术上的滋养、提升,使他的人格精神得到淬炼、升华。
不幸对很多人,是灭顶之灾。对苏东坡,却是一种成全。但这样说,似乎并不准确,也显得过于残忍。我们知道,仅有不幸,成全不了苏东坡。
不幸犹如淬火,能够成全苏东坡的根本原因,是他心中始终有一股道德或曰正义的力量,就是我们今天所谓的初心,或叫良知。他不背弃正义和良知,做不到所谓圆滑处事、附炎趋势、苟且偷生。他每有权力,就要按良知去行好事;每在朝堂,就按初心去发直言。
他以自我评判和民生实际,作为立身与立场的圭臬,反对司马光为首的保守派,也不赞同王安石为首的改革派的激进、罔顾民生的做法。两边不讨好,两派都排斥他。
性格就是命运。正如他的自我评判:一肚子不合时宜。然后,他就不断遭遇贬谪、流放。
如此人品道德——对自己为官处事的原则、主张,始终坚定不移,构成了苏东坡主观世界的主心骨。这是一根定海神针,使苏东坡在宦海中起伏的人生,没有迷失灵魂与方向。没有如此人格精神,我们不可能喜欢苏东坡。
所以,他虽然长期卷在政治漩涡中,不断滑向人生的低谷,却仰无愧怍,俯无悔意,把功名与利害,置之度外,因此思想光风霁月,精神不忮不求,心地坦荡光明。当他跌落生活的谷底,文艺反而成为他超越苦难的阶梯。
而他的文艺创作,因为超越苟苟营营,随时随地吟诗作赋,纯然表达心之所感,以一颗有温度的心灵,牢牢扣住生活、情感最本质的要素,达到生命、人生的至高境界,便成就了他在诗文书画等文艺领域的卓绝之美。
于是,我们在他的笔端,总能能听到情感之弦的振动,有喜悦、有愉快,有顺从的忍受,更有梦幻的觉醒、情感的寄托、精神的超越。
所以,我们喜欢苏东坡的诗词书画,更喜欢苏东坡的人格、品行与性情等主观精神,而后者,更接近我们普通人的情感需求。

六
苏东坡的性情,大体上可以总结为安、融、超三个字。所谓安,即如他的诗句——“吾心安处是吾乡”。所谓融,即融入所到之处当地人的生活与习俗中,与各色人等尤其是底层人民,融为一体,建立深厚的感情。
所谓超,就是超越苦难,超越平庸,在所到之处发现美,感悟生活,怀揣对自然、对人生的诗意与哲思的关照,建立起在任何环境下都泯灭不了的文艺的美学世界。
苏东坡有大量在地方任职的经历,他在这些地方,为老百姓做了很多力所能及的好事,比如在徐州营建河防,在杭州修筑苏堤等等。
而黄州、惠州、儋州,是流放之地、苦难之地、偏鄙之地。苏东坡是带着冤屈、失落、失意,到这些地方的。但这些地方,并没有成为他的伤心地。
他不仅很快适应了这些地方,且把心安放下来,以行动,用热爱生活的态度,在这些地方发现快乐,寻找美好,找到归宿。
他在黄州,向农夫学习,躬耕东坡;把当地人不喜欢吃的肥猪肉,做成美味,发明了千古流传的“东坡肉”;他频频游历山水,由此写下一系列美丽超迈的诗文。
他在黄州结交了一群新朋友,其中有和尚、道士、文人、地方官员,也有平民百姓。这些人,或陪他一起饮酒、喝茶、游历,或帮他解决生活的难题,只因为他是一个有趣有才有温度的性情好人。
他写下“小舟从此去,江海度余生”的诗句,黄州人误以为他走了,整个黄州都惊动了。他眷恋友情、亲情。他在黄州怀念弟弟苏辙,而他怀念苏辙的时候,总能写出一生中最好的诗词,例如《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在惠州,他不仅随遇而安,还拿出微薄积蓄,并动员苏辙集资,用于市政建设。他推广秧马,建立水力碓磨。他与当地百姓情深意笃,并在融入当地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得到了乐趣。他写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
苏东坡到惠州,很快恢复了乐天派的性格,读书、作画、写诗。“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谁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内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只看这首《蝶恋花》,就知道在惠州的苏东坡,依然迸发着性灵充沛、热爱生活的诗情。
他被流放到更偏远蛮荒的儋州,依然不改幽默旷达的性情。当时,其弟苏辙被贬到雷州,与儋州隔着海峡。两人要分手时,苏轼打趣说:“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
在儋州的苏轼,清贫如洗。为糊口,他甚至卖掉酒器。但他没忘读书,他最爱读的,是柳宗元和陶渊明的诗。他常常带上个大酒瓢,如一位吟游诗人,在田野间边唱边走,以诗歌自娱;他在儋州结交了不少平民朋友,常去串门,跟他们饮酒聊天;他常给乡邻看病、开方……
他每到一处,都渡危抓机,从容应对,安贫乐道。尤其是,苏轼晚年的流放岁月非常艰苦,却仍然能够超然洒脱,自得其乐,保持那种俯仰天地,笑看沧桑,诗书相伴,悠然自乐的情怀。
在生命的最后一年,苏轼渡琼州海峡返北,至悍江,自舟中看月,吟诵道:“我心本如此,月满江不湍。”显然,半生流放,至垂暮之年,皓首残躯的他,竟依然乐观放达,心有清朗之气!
就这样,不抱怨,不焦虑,不等待明天,不向往远方。苏东坡把每一个环境恶劣、生活艰苦的所到之处,都过成了诗和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