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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读聊斋|患不自立,宫梦弼

2018-08-17  本文已影响49人  贝一平

导读

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自己干。靠人靠天靠祖上,不算是好汉。——节选自陶行知《自立立人歌》

浅读

柳芳华,河北保定人。财富雄厚,富甲一乡,加之性格慷慨好客,所以他的家里常常有上百号的客人。每逢他人江湖救急之时,柳芳华都是一掷千金,连个欠条都不带让人打的。因此经常来往柳芳华家的这一百多号客人多是借钱却从来没有还过的,众宾客中有一人例外,这个人就是宫梦弼。

宫梦弼,陕西人士。他到柳家从来就没有乞要过什么。每次来都要到柳家住上一年。宫梦弼谈吐高雅,与柳芳华投缘,柳芳华和他在一起总是相谈甚欢,彻夜长谈那也是常有的事。

柳芳华有一子,叫柳和,总角之年,唤宫梦弼叔叔。
宫梦弼十分喜欢和柳和玩耍。每次柳和从私塾回来,宫梦弼都要掀开柳家的地砖,埋些石子进去,笑称,我这是替你埋金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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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芳华家有五栋宅子,宫梦弼陪着柳和玩这个埋金子的游戏,怎么玩都玩不腻,一不小心就把这五栋宅子从头到尾玩了个遍。大家都嘲笑宫梦弼行为举止太小孩子气,说白了就是幼稚,但是柳和却非常喜欢宫梦弼。他和宫梦弼要远比家里其他的那些宾客更加亲近。

大约过了十多年以后,柳芳华把家败的差不多了,没办法再承受上百号的宾客的开支了,于是柳家门庭冷落车马稀。可即便如此,柳家仍旧有数十号宾客彻夜狂欢。然而柳芳华日渐衰老,再没有心力操持家务了,所以柳家更加的衰败了。不过仍旧变卖了一些田产,用来制备招待客人的酒席。
十年过去了,柳和也长大了。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柳和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开始挥霍挥霍了,他广结朋友,呼朋引伴,这些柳芳华也从来不干涉。

没多久,柳芳华病逝,而这个时候柳家已经穷到买不起棺材的地步了。宫梦弼见柳家这幅光景,便自出腰包帮好友置办了后事。为此,柳和十分感激宫梦弼,无论大事小事都交给宫梦弼处理。

宫梦弼每次到柳家,袖子里都揣着砾石瓦片,进了屋就把这些扔到房间的角落里。大家都不知道他有什么用意。柳和每次都会对宫梦弼抱怨家里太穷。宫梦弼说,“你这一辈子没有干过活儿,不知道劳动的辛苦,别说现在没钱了,就算现在给你一千两银子你也会很快就挥霍完了。男子汉大丈夫,怕就怕在不能独立于世,而不是贫穷。”

一天,宫梦弼打算回家,柳和就流着泪嘱咐他快点回来。宫梦弼点头答应后离开。柳和家已经穷到揭不开锅了,家里再也没有能典当的东西了。柳和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宫梦弼,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宫梦弼回来帮他料理惨败的家业,但是宫梦弼却像黄鹤一般一去不复返。

柳和真是穷途末路了,想起父亲在世的时候曾和无极的黄氏定下了一门亲事,打算投靠。而黄氏听说柳家败落之后,就有些后悔了。其实柳芳华死的时候柳家就告诉了黄家,但是黄家即使得知了柳芳华的死讯,以路途遥远推托,没有前去吊唁。柳和为父亲戴完孝之后,他母亲就叫他投奔岳父,让他去岳父家把婚期定下来,期望黄家能够可怜他们照顾他们。等柳和到了黄家,黄老爷听门子说柳和衣衫褴褛,便告诉门房不要放柳和进来,顺便让门房转告柳和,“如果不带一百两过来,这门亲事也就算断了。”柳和一听,伤心难过同时又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

黄家对门的刘老太可怜柳和,就让柳和到家里吃顿饭,送给他300钱,然后安慰他回家。

柳和回到家,柳母固然哀愤但是也无可奈何。想起以前家里的宾客十有八九是欠他们家钱的,就让柳和在这些人中挑些稍微富有的去追债。

柳和说,“之前和咱们交朋友的都是冲咱们的钱来的,假如现在您让我乘四驾马车去要钱,要个千八百两是不成问题的,但是现在咱们家这个光景,谁还会念及往日的恩德和情义。何况我父亲借钱给别人从来都是没有契约担保的,无凭无据的怎么可能要的回来?”

但是柳母却坚持要让柳和去要个试试。“万一呢,是吧。”
柳和没有办法只好按照母亲的意思去要钱,但是一连二十几天都没有要回来一文钱,只有往日在院子里唱戏的李四,想起柳芳华生前对他不薄,就慷慨的送给柳和一两银子。

柳家母子望着这一两银子,抱头痛哭,从此就不再想着追债了。

再说黄家的女儿,到了该出嫁的年纪。听到父亲断了和柳家的亲事的传闻,心中很不以为然,觉得自己的父亲定不是这样的人。但是当她的父亲提议她另觅好人家的时候,黄家女儿,哭泣道,“柳和家也不是生来就贫穷的。假如柳家现在还富有,他们会抛弃我们和别人定亲吗?今天您嫌弃柳家贫穷而放弃了这门婚事实在是不仁义啊。”

听到女儿这么说,黄老爷很不高兴。多次劝诱,女儿都始终不动摇。黄氏夫妇都很生气,无论早晚都对女儿骂骂咧咧的,然而黄家女儿还是一副不动摇的样子。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黄家突然遭强盗抢劫。黄氏夫妇受到歹徒毒刑,家财被席卷一空。一转眼三年时间已过,黄家也败落了。有个商人知道黄家女儿长得漂亮,就给了黄老爷50两想要和黄家女儿结婚,黄老爷贪图小利就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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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家女儿察觉到父亲的心思,于是就在脸上涂上煤灰,半夜逃走了。一路逃一路要饭,花了差不多两个多月的时间才到保定。等黄家女儿向人询问了柳和的地址后就赶紧去拜访。柳和的母亲以为是哪里来的要饭的,就故意轰她离开。这个时候黄家闺女就开始向柳和的母亲哭诉自己的亲身经历。柳和的母亲听说了前因后果之后,握着黄家女儿的手哭泣道,“啊呀你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黄家女儿又把自己这一路凄惨告诉柳和与母亲。二人听后痛哭。

黄家女儿沐浴后,皮肤白净了,眉目清秀了,母子二人一见高兴坏了。但是柳和家实在是太穷了,一家三口一天只能吃一顿饭。柳和的母亲就哭道,“我们母子日子穷点苦点倒还能应付,只是可怜了我这个贤惠的儿媳妇啊。”新媳妇笑着安慰道,“我在乞丐堆儿里待过,自然最清楚做乞丐的滋味,和现在简直一个地下,一个天上。”柳和的母亲听到这话倒是宽慰了不少。

一日,新媳妇到闲置的房屋去看,只见野草丛生,都没有能落脚的地方了。新媳妇转悠到室内,屋子里落满了灰尘。她用脚踹了踹墙边堆放的东西,踹的脚丫子直疼。于是俯身一看,吓了一大跳,满地白花花的银子。赶紧跑回家告诉柳和。柳和一听又赶紧陪着媳妇过来看,一看才发现原来之前和宫梦弼埋石子儿的游戏宫梦弼埋得都是白银。

柳和想自己之前可是和宫梦弼埋了很多地方的,难道那些地方埋得也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吗?如果是的话,那自己可就亏大了,原来的老房子早都典当了。于是柳和赶紧借钱把房子赎回来。

等柳和把房子赎回来一看,原先埋白银的地儿砖都断了,地下的土都漏出来了,觉得银子肯定早就被人挖走了,但是柳和再掀开其他的砖,发现银子还在,银光闪闪十分炫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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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柳和腰缠万贯,柳家又富甲一方了。于是柳和就赶紧把之前当的田产再赎回来,新添奴仆,柳家又门庭若市,车水马龙了,日子比从前还好。但是柳和想到宫梦弼的话,自我勉励道,“我若是不自立都对不起我宫叔叔。”

从此柳和发奋读书三年后过了乡试。柳和富贵之后就亲自带着银子去之前黄家对门的刘老太太家酬谢她。柳和出门,衣着光鲜,身后跟着数十个仆人,都骑着骏马,仗势很大。

刘老太家就一间小房子,柳和就坐在榻上。柳和的到来一时间引来街坊四邻的围观。再说刘老太对门家的黄老爷,自从闺女离家出走之后,原先打算花五十两要和黄家闺女结婚的商人便要求黄老爷退聘礼,但是黄老爷早就把聘礼花的差不多了。于是就把房子卖了换钱。

刘老太准备饭菜款待柳和,就说对门黄家的闺女很是贤惠,可惜逃跑了。想到这儿便问问柳和,是否成亲了。柳和说,我已经成过亲了。吃完饭,柳和就带着刘老太回家见自己的妻子。等刘老太到柳和家一看,柳和的妻子容妆服饰华美,在众多丫鬟的簇拥下显得美若天仙,可这仙子正是对门黄家的女儿。于是两人就叙起旧来。新媳妇问起自己父母的状况,刘老太在柳和家里呆了一些日子,柳家不仅好生招待,还给刘老太做了新衣服,刘老太浑身上下焕然一新,柳和才送他回家。

刘老太回到家,告诉了黄家他们家女儿的消息,并且转达了新媳妇对父母的问候。这个时候黄家夫妇大吃一惊。刘老太劝他们夫妻二人去投靠女儿。黄老爷面露难色,但是生活实在是困难,不得不去保定投靠自己女儿。等夫妻二人到了柳家门前,见柳家气派非凡,连用人都仗着主人家的气势横鼻子竖眼的,到底没有进入柳府。这个时候一个妇人从府中出来,黄老爷迎上去,陪上笑脸,谦卑的告诉了妇人自己的姓氏,请求妇人偷偷给女儿带个话。

没一会儿,妇人出来了,把他带到了偏房说,“我家娘子很想和你们相见,但是又害怕我家老爷知道,她让我告诉您,相见还需等待时机。您几时来的?有没有吃饭?”黄老爷一听这话,便一吐苦水,没一会儿妇人就给他拿了些酒菜,又给了他五两银子,说,“我家老爷在娘子房间用膳,娘子来不了了。明天一早您早点离开,千万别让我家老爷发现了。”黄老爷答应了,早起就整理好服饰,柳家宅门还没有开,他就坐在门前等着了。黄老爷等着等着,忽然听到府中上下一片哗然,说是主人要出门,于是黄老爷就慌慌张张的四下找藏躲的地方,却没想到被柳和碰了个正着。柳和问家丁这人是谁,家丁中没人应话。柳和怒道,“非奸即盗,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赶紧绑了送官府去。”这个时候大家应声而起把黄老爷绑到了树上,黄老爷这个时候羞愧的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没多一会儿,昨天接待黄老爷的那位妇人又出来了,跪道,“此人是我娘舅,因为昨天晚上来的比较晚,才没有告诉您。”柳和一听命人给黄老爷松绑,妇人送黄老爷离开,“都怪我昨天忘了跟门子说,才闹得这样的误会。我家娘子说了,如果你们想她可以让老夫人伪装成卖花的老太太陪刘老太太一起过来。”

黄老爷回家后就把这事儿告诉了自己的妻子。

黄老太实在是想念女儿就告诉刘老太,请刘老太帮忙,刘老太就和黄老太一起去了柳和家。柳家深宅大院,两个人走了好久才走到黄老太女儿的房间。黄老太见一女衣着华丽,环佩叮当,香气扑人,一声吩咐,丫鬟婆子就围着她团团打转,搬桌子挪椅子,敬香茶的就招呼了起来。母女二人不敢名言,只得隐晦的互问冷暖,相看泪眼。到了晚上,下人们给黄老太他们收拾出来一间房子,他们的被子轻柔温软,就算黄家富裕时也没有享用过。她们在柳和家住了三五天,黄家女儿对他们关怀备至,吃的穿的用的又都是上好的。黄老太常趁身边没人的时候,哭诉自己以往的过失。黄家女儿说,“我们之间是有什么事儿不能过去的呢。只是我家老爷心有芥蒂,我怕他生气罢了。”每次柳和到妻子的房间来,黄家女儿都会叫母亲躲开。一天,聊得正高兴呢,柳和突然闯了进来,柳和见到黄老太之后,故意骂道,“这是哪里来的村妇,竟敢和我夫人坐在一起,看我不拔光了你这一头黄毛。”,刘老太忙劝解道,“这是老身的熟人王嫂,一个卖花的村妇,您可不要责怪她啊。”柳和这才消了气,上前拱手道歉,坐下后便说,“您来了好些日子了,我太忙了没顾上和您叙叙旧,怎么样?黄家那两个老东西还活着吗?”

刘老太一听,笑道,“都还好。就是日子过得太苦了,如今您已经大富大贵了何不念翁婿之情帮衬帮衬?”柳和拍案道,“当年要不是您老可怜我,赏我口粥喝,我哪能走回来啊,更别说今日光景了。每每想起此事我都恨的牙痒痒,哪里谈的上什么情分啊。”

柳和说的有些激动,一提起黄家二老就破口大骂,黄家闺女一听也不高兴了,“他们就算再不仁不义,也是我的父母,我千里迢迢来找你,弄糙了双手,磨破了鞋子,我自觉对的起你,你又何苦当着我的面咒骂我父母,让人难堪。”柳和一听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得起身离开。

黄老太自觉没有什么脸面再在柳家住下去了,就打算离开。黄家闺女给了她20两银子。黄老太回家以后,黄氏二老音信全无,断了和女儿的来往,而他们的女儿又十分想念二老,于是柳和又命人把这二老请回来。

黄氏二老来到柳家,惭愧的抬不起头来,柳和却向他们道歉说,“去年你们过来,不和我明说,我才冒犯了你们许多。”黄老爷只是唯唯地应着。柳和为黄氏夫妇更换了衣服鞋袜。黄氏二老在柳和的府中住了差不多一个月左右,两人还是觉得心里有愧,住的不安,想要告辞回家,临走时,柳和送给他们一百两银子,说:“当年人家用五十两要和您女儿结婚,我今天加倍给您。”黄老爷心怀愧疚的收下了。柳和用车马送他们回到家乡,有了这笔钱他们晚年的生活也算是富足了。

蒲松龄先生说,“柳家遭遇豪门变故,往来的宾客却都不再来往,实在是令人心寒,实在是想闭门谢客从此不再交一个朋友。但是在那众多的宾客中也保不齐会有一个像宫梦弼这样的人,替朋友安顿后事,预卜先知,点石成金的人。这也不得不说是慷慨好客的人的福报。闺阁女人能享受这样的荣华富贵,好似公众的嫔妃一般,难道不是因为黄家女儿的坚贞的美德吗?不然谁能担得起这样的福分而不心怀愧疚呢。这件事不也正说明了造物者不会随便降下福泽的吗?

(后有一则吝啬鬼的故事,略去,如有兴趣可读原文)

这篇文章比较有意思的地方就是这个风水轮流转。谁都知道人生总会有起有落,但是像柳和这般不费吹灰之力就恢复家业,富贵人生的却比较少,东山再起从社会环境和个人心境来讲都比较困难。社会环境的难,难在一次失败别人就会给你贴上失败者的标签,而个人心境的难,难在自己心里本就有一道坎儿,还要顾及家人亲朋等人的情绪,压力山大。柳和的幸运是有个有情有义,对他不离不弃的未婚妻,但他最大的幸运是结识了宫梦弼,宫梦弼在柳家富裕时,防患于未然为他埋下了巨大的财富,这样柳和才能在一夕之间重振家业。也是因为宫梦弼的那句“男子患不自立,何患贫?”才使得柳和在重振家业之后没有安于富贵,反而发奋读书。宫梦弼不是我们的梦中情人,但是我们梦中都想结交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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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您现在生活富裕,又有子女,不晓得您为孩子埋下了什么?
假如您现在只身在外,拼搏奋斗,不晓得您能为自己的未来埋下什么?
是谁埋下了我们的顺逆成败?又是谁在细心灌溉?

愿你有个好朋友,更愿你有个好人生。

原文

柳芳华,保定人。财雄一乡,慷慨好客,座上常百人。急人之急,千金不靳。宾友假贷常不还。惟一客宫梦弼,陕人,生平无所乞请。每至,辄经岁。词旨清洒,柳与寝处时最多。柳子名和,时总角,叔之。宫亦喜与和戏。每和自塾归,辄与发贴地砖,埋石子,伪作埋金为笑。屋五架,掘藏几遍。众笑其行稚,而和独悦爱之,尤较诸客呢。

后十余年,家渐虚,不能供多客之求,于是客惭稀;然十数人彻宵谈,犹是常也。年既暮,日益落,尚割亩得直,以备鸡黍。和亦挥霍,学父结小友,柳不之禁。无何,柳病卒,至无以冶凶具。宫乃自出囊金,为柳经纪。和益德之。事无大小,悉委宫叔。宫时自外入,必袖瓦砾,至室则抛掷暗陬,更不解其何意。和每对宫忧贫。官曰:“子不知作苦之难。无论无金;即授汝千金,可立尽也。男子患不自立,何患贫?”一日,辞欲归。和泣嘱速返,宫诺之,遂去。和贫不自给,典质渐空。日望宫至,以为经理,而宫灭迹匿影,去如黄鹤矣。

先是,柳生时,为和论亲于无极黄氏,素封也。后闻柳贫,阴有悔心。柳卒,讣告之,即亦不吊;犹以道远曲原之。和服除,母遣自诣岳所,定婚期,冀黄怜顾。比至,黄闻其衣履穿敝,斥门者不纳。寄语云:“归谋百金,可复来;不然,请自此绝。”和闻言痛哭。

对门刘媪,怜而进之食,赠钱三百,慰令归,母亦哀愤无策。因念旧客负欠者十常八九,俾诣富贵者求助焉。和曰:“昔之交我者,为我财耳。使儿驷马高车,假千金,亦即匪难。如此景象,谁犹念曩恩、忆故好耶?且父与人金资,曾无契保,责负亦难凭也。”母固强之。和从教,凡二十余日,不能致一文;惟优人李四,旧受恩恤,闻其事,义赠一金。母子痛哭,自此绝望矣。

黄女年已及笄,闻父绝和,窃不直之。黄欲女别适。女泣曰:“柳郎非生而贫者也。使富倍他日,岂仇我者所能夺乎?今贫而弃之,不仁!”黄不悦,曲谕百端。女终不摇。翁妪并怒,旦夕唾骂之,女亦安焉。无何,夜遭寇劫,黄夫妇炮烙几死,家中席卷一空。荏苒三载,家益零替。有西贾闻女美,愿以五十金致聘。黄利而许之,将强夺其志。

女察知其谋,毁装涂面,乘夜遁去。丐食于途,阅两月,始达保定,访和居址,宜造其家。母以为乞人妇,故咄之。女呜咽自陈。母把手泣曰:“儿何形骸至此耶!”女又惨然而告以故。母子俱哭。便为盥沐,颜色光泽,眉目焕映。母子俱喜。然家三口,日仅一。母泣曰:“吾母子固应尔;所怜者,负吾贤妇!”女笑慰之曰:“新妇在乞人中,稔其况味,今日视之,觉有天堂地狱之别。”母为解颐。

女一日入闲舍中,见断草丛丛,无隙地;渐入内室,尘埃积中,暗陬有物堆积,蹴之迕足,拾视皆朱提。惊走告和。和同往验视,则宫往日所抛瓦砾,尽为白金。因念儿时常与瘗石室中,得毋皆金?而故第已典于东家。急赎归。断砖残缺,所藏石子俨然露焉,颇觉失望;及发他砖,则灿灿皆白镪也。顷刻间,数巨万矣。由是赎田产,市奴仆,门庭华好过昔日。因自奋曰:“若不自立,负我宫叔!”刻志下帷,三年中乡选。乃躬赍白金,住酬刘媪。鲜衣射目;仆十余辈,皆骑怒马如龙。

媪诣黄许,报女耗,兼致存问。夫妇大惊。媪劝往投女,黄有难色。既而冻馁难堪,不得已如保定。既到门,见闳峻丽,阍人怒目张,终日不得通。一妇人出,黄温色卑词,告以姓氏,求暗达女知。少间,妇出,导入耳舍,曰:“娘子极欲一觐;然恐郎君知,尚候隙也。翁几时来此?得毋饥否?”黄因诉所苦。妇人以酒一盛、馔二簋,出置黄前。又赠五金,曰:“郎君宴房中,娘子恐不得来。明旦,宜早去,勿为郎闻。”黄诺之。早起趣装,则管钥未启,止于门中,坐囊以待。忽哗主人出。黄将敛避,和已睹之,怪问谁何,家人悉无以应。和怒曰:“是必奸宄,可执赴有司。”众应声,出短绠,绷系树间。黄惭惧不知置词。未几,昨夕妇出,跪曰:“是某舅氏。以前夕来晚,故未告主人。”和命释缚。妇送出门,曰:“忘嘱门者,遂致参差。娘子言:相思时,可使老夫人伪为卖花者,同刘媪来。”黄诺,归述于妪。

媪仅一屋,和便坐榻上。人哗马腾,充溢里巷。黄翁自女失亡,西贾逼退聘财,业已耗去殆半,售居宅,始得偿。以故困窘如和曩日。闻旧婿耀,闭户自伤而已。媪沽酒备馔款和,因述女贤,且惜女遁。问和:“娶否?”和曰:“娶矣。”食已,强媪往视新妇,载与俱归。至家,女华妆出,群婢簇拥若仙。相见大骇,遂叙往旧,殷问父母起居。居数日,款洽优厚,制好衣,上下一新,始送今返。

妪念女若渴,以告刘媪,媪果与俱至和家。凡启十余关,始达女所。女着帔顶髻,珠翠绮纨,散香气扑人;嘤咛一声,大小婢媪,奔入满侧。移金椅床,置双夹膝。慧婢茗;各以隐语道寒暄,相视泪荧。至晚,除室安二媪;褥温,并昔年富时所未经。居三五日,女义殷渥。媪辄引空处,泣白前非。女曰:“我子母有何过不忘?但郎忿不解,妨他闻也。”每和至,便走匿。一日,方促膝,和遽入,见之,怒诟曰:“何物村妪,敢引身与娘子接坐!宜撮鬓毛令尽!”刘媪急进曰:“此老身瓜葛,王嫂卖花者。幸勿罪责。”和乃上手谢过。即坐曰:“姥来数日,我大忙,未得展叙。黄家老畜产尚在否?”笑云:“都佳。但是贫不可过。官人大富贵,何不一念翁婿情也?”和击桌曰:“曩年非姥怜,赐一瓯粥,更何得旋乡土!令欲得而寝处之,何念焉!”言至忿际,辄顿足起骂。女恚曰:“彼即不仁,是我父母。我迢迢远来,手皴瘃,足趾皆穿,亦自谓无负郎君。何乃对子骂父,使人难堪?”和始敛怒,起身去。

黄妪愧丧无色,辞欲归。女以二十金私付之。既归,旷绝音问,女深以为念。和乃遣人招之。夫妻至,惭怍无以自容。和谢曰:“旧岁辱临,又不明告,遂是开罪良多。”黄但唯唯。和为更易衣履。留月余,黄心终不自安,数告归。和遗白金百两,曰:“西贾五十金,我令倍之。”黄汗颜受之。和以舆马送还,暮岁称小丰焉。

异史氏曰:”雍门泣后,珠履杳然,令人愤气杜门,不欲复交一客。然良朋葬骨,化石成金,不可谓非慷慨好客之报也。闺中人坐享高奉,俨然如嫔嫱,非贞异如黄卿,孰克当此而无愧者乎?造物之不妄降福泽也如是。”

乡有富者,居积取盈,搜算入骨。窖镪数百,惟恐人知,故衣败絮、啖糠秕以示贫。亲友偶来,亦曾无作鸡黍之事。或言其家不贫,便目作怒,其仇如不共戴天。暮年,日餐榆屑一升,臂上皮摺垂一寸长,而所窖终不肯发。后渐羸。濒死,两子环问之,犹未遽告;迨觉果危急,欲告子,子至,已舌蹇不能声,惟爬抓心头,呵呵而已。死后,子孙不能具棺木,遂藁葬焉。呜呼!若窖金而以为富,财大帑数千万,何不可指为我有哉?愚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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