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三口
1960年的冬天,比往年冷得更早一点。那天傍晚,我像往常一样,从家里跑到村口的大樟树下接我爹。我等啊等,直到天黑透了,干活的人们都回了家,也没等来爹那挺拔俊朗的熟悉身影。刺骨的寒风冻得我直打哆嗦,鼻涕就要流到嘴角,我吸了一口气,鼻涕又回到了鼻子里。
娘打牌回家路过村口,见我冻得直跺脚,便开口问道:那么冷,你怎么不回家,你爹呢?
我说:爹从早上出门直到现在还没回,我在等他呢。
娘说,回家吧。我便跟着娘后头回去了。已是晚饭时间,家家户户开始做饭,村里升起了袅袅炊烟。刚回到家,娘便像往常一样坐在餐桌前,从兜里掏出几张票子来数,看今天打牌是赢了还是输了,丝毫没有做饭的迹象。
见此情景,我只好说:娘,我饿了……
娘把眼睛从钞票上抽离,抬起头来,看着我说:我也饿了,你爹今天咋回事,怎么还不回来做饭啊。
说完这几句话,娘再也没动静了。我已经五岁,可我从没见过娘做饭,每次都是爹做好了端给娘。现在爹不在家,靠娘做饭也指望不上,我就想干脆自己做吧。掀开锅盖看了看,空无一物,又看了看米缸,也是空的。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比任何时候都更希望爹马上出现在我们眼前。于是我只好学着爹的样子,抱了一堆柴草来生了火,火塘上架上一口锅,锅里放了两瓢冷水,一边等一边烧开水,这样的话,爹一回来我们就能煮树皮吃了。
水烧开了一次又一次,可爹还是没影儿。娘这时才着急起来,领着我去大哥家,叫大哥他们帮出去找一找。大哥一听有点不耐烦,说爹那么大一个人了不会丢的。娘一看叫不动,就领着我去村里问其他人,那些和爹一起上山割树皮的人都回来了,除了爹。有个人说,我爹和他们一起下了山的。娘又带着我去大哥家,说其他人都回来了。这时大哥才着急起来,打着火把往村外去找爹,边走边喊。
在村里去往黑山的必经之路上,有一片稻田。人们在稻田边发现我爹时,尽管他已经奄奄一息,怀里仍紧紧抱着一小包树皮,那是他一天的劳动成果,也是我们一家三口一天的食物。大哥和村里人一起把爹背回了家。
爹躺在床上,手脚冰冷,大哥拿着勺子给爹喂水,水全流到了爹的长衫上。村里的赤脚医生来了,掐了掐爹的手臂,凹进去好大一个坑,好久都消不掉。医生说,这是饿的,想必好几天没吃饭了。大哥怨恨地看了看我娘,催促着,你怎么还不去做饭啊,他这样都是你害的。
娘回说,我不会做,从来都是你爹做饭。这句话招来了大家伙的齐声责备。爹悠悠醒转过来,正好听到了,便对着大家伙说,我不让她做,她当好地主婆就行。
大哥一听,气得转身就走。由于娘不会做饭,爹又没力气做,那晚我们仨都饿着。第二天早上天刚亮,我去喊爹起床做饭,喊了好久都没反应。娘被我吵醒,也觉出了异样,一探,鼻息全无。娘说,你爹走了,不要我们了。
爹走的时候刚好六十岁,娘把打牌的本钱拿出来买了黑漆和红漆,请人把爹的棺材漆成了黑色,把她自己那副棺材漆成了红色。
大哥大嫂甚至全村人都说,我爹是被我娘饿死的。他们说我娘是没落的地主婆,没什么用,只会打牌不会干活。我爹家里是地主,虽然中年以后家道中落,一辈子也没干过什么农活,自从娶了我娘,我爹的地主脾气、地主架子都没了,一个人干活养着我娘和我。这些话深深地印在了我幼小的心灵里,我甚至认可了大哥大嫂的说法,心里全是对娘的怨恨和不满。从爹走后,我和娘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办完爹的后事。
那一天,娘请了一辆牛车,拉着她那副红棺材,带着我永远离开了村里,再也没有回来过。娘带着我去了几十里外同母异父的姐姐家,在村里找了一个破房子住了下来。
听那个姐姐说,她爹是国军的一个少将师长,后来战死沙场。家族里容不下我娘,逼着她改嫁,普通人家看不上只会打牌什么都不会干的寡妇。刚好我爹死了老婆,需要再娶一个。我爹就对我娘说,我养你一辈子。这句话打动了我娘。
我娘说:你爹是个英雄,果真说到做到,从不要我干活,只要打牌开心就好。可惜这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没过一辈子,现在你爹走了,以后没人给我做饭了。
我说,爹让我给你做饭。
从爹走后,我给娘做饭,一直做到我12岁。那是1967年,我和娘说,我想回家,我要回我们村,这里的人都欺负我、嫌弃我。娘死活不同意,说要回我自己回。我们大吵了一架,从此各奔东西。娘给了我一担稻谷,六十多里的路,我硬是走了五天五夜,回到了我爹的家。开始一个人生活。
后来我结了婚,做生意挣了大钱,每次去看我娘都给她钱打牌,每年暑假都把孩子送去陪她。她很开心。
20多年前的一天,我娘从家门口的台阶上摔了下去,摔坏了踝骨,卧床了半个月后,就去找我爹了。刚好那段时间我生意上遇到许多麻烦事,没顾得上去看我娘。那天我急匆匆地去看我娘,刚走到村口就看到一队送葬的队伍吹打着唢呐,心里有不祥的预感,正嘀咕不知哪家的老人走了,却看到了我姐他们披麻戴孝地走过来。
我赶紧冲进家里找我娘,可任我喊破了喉咙也不见我娘回答。我不相信三个月前还好好的娘,这会就凭空消失了。我姐见到我,很是害怕的样子。姐夫说,我娘摔伤了,临走前交代了两件事,一是走后就用那口红棺材,不许买新的,因为那是我爹给她打的;二是不必通知我,怕我怪我姐照顾不周,跟我姐他们吵架,不让她安安心心出门。我姐怕挨骂,不敢告诉我。
我没见着我娘的最后一面,她就成了一座新坟。
娘从来没骂过我,就连我生意垮了天天借酒浇愁,她也只是开玩笑似的说,“等你以后老了,燕儿砍下你的手指头都能酿出酒来”。
躺在ICU的病床上,虽然我看不见、说不出,可我想起了我爹和我娘。现在,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在天国团聚了。
后记:以“我”之名,写我父亲。“我爹”老于1960年,刚好一甲子;“我娘”老于1994年,活了80岁;“我”在2015年过了六十大寿之后,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在天国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