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花勝去年紅

今年花勝去年紅

牟南

文章最難寫的是開頭，而人生最失意的是分手。

這是我此生第一次為諸位作序，並且幾乎也將是最後的一次。

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往往都是因為稀少。良辰美景總是顧盼須臾，一轉身，流光姹紫早已成過眼煙雲。唯有深藏彼此心底的那份眷念，足以翻越歲月的山高水遠。

可我並不一定要求你們記得我。忘懷得失未嘗不是另外一種可貴的圓滿。我從不苛求生命進行刻意的選擇，當處發生，隨處滅盡，記得是因為無法忘記，忘記是因為無法記得，只有當下的人和事無法辜負，從來沒有過去的什麼人必須記得。

就這樣就行了。

我願意把這篇文字叫做序言而並非贈言。一是因為我實在無法可贈，二是由於序言代表著開始，而贈言意味著結束。甚至連序言最好也不算，如果無始，自然無終。

對於你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這或將成為你所能讀到的我今生最後的文字。世事有時候真的就是這樣奇怪，越是輕容易就辦到的事情，卻竟然擱淺了整整一生。何況你們還有更多的大千世界要去看，還有更重要的艱難使命要去完成，不必要回頭來看我，如果你能懂得，請你用心靈去觸摸天的高遠和地的遼闊，那裏，有我文字的依托。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從今別後，人生的荒寒雨夜汪洋恣肆，你的悲也默默，喜也默默，只願你能憑借春風桃李樹下的這杯薄酒，驅散漫漫江湖的濡濕涼寒，再濃重的夜色，也淹沒不了那盞親手為你點亮的心燈。你永遠有少年的純粹，有青春的光明。

其實，三年來我最想表達的感情是感謝。除了感謝上天眷顧青睞之外，還要感謝你們每一位同學以及你們的家長。大家對我的好，難以回報。其實我時時都活在惶恐當中，因為我老覺得不能將你們最需要的東西盡數交於你們，從而辜負你們家長的期望。這實在是很折磨人的一道難題。

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的職業像教師一樣，除了工作的現時成績之外，還要考察這項工作持續一生的影響和後果，並且時時都要承受良心的自我審判。養家糊口顯然已經不算是什麼重要問題，我時時害怕耽誤你們，因為你們背後代表著整個社會最精微的部分，通過你們，我們可以影響世界。

所以，如果我客觀上對你造成過什麼不好的影響，懇請你主動撥正航向，感激你將我的過失降低，並不枉費我們師生一場。

可我心裏想你好，這是真話。

於是，我盡可能地講了很多在我的狹小認知範圍內所首肯的真相，好在語文這門學科超級的兼容性，使得我常常遊離主題，然而不至於離題萬裏。只是還有很多的奧妙，今生無緣再與諸位分享，我相信，每一個人都有自己一套最完美的進化教案，你們一定都可以遇見那個相互等待了多生的接引者，直到我們在自由的維度重逢。

還要感謝你們，你們以及你們家庭的教養，使得大家幾乎都能稱為合格的學生。這個時代，真正合格的學生不多，甚至還有更大一部分人根本不知道怎麼做學生。學生不是一個簡單的稱呼或者身份，真正的學生是把身心性命統統拋開，把自己交付於老師面前，放下自己的尊嚴和面子，把心靈的窗戶洞然打開，迎接老師的陽光照見生命的千年黑暗；真正的學生是無理不敢取鬧，就是有理也不取鬧，內心時時保持著應有的克制與虔誠，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真正的學生是永遠懂得即便有一天才過於師，只要在老師面前，自己永遠都是學生，即便發現老師落後腐朽了，也同樣尊重他，如果他不凋零，如何能有你的盛放；真正的學生，一定會老實讀書，交代的任務一定完成，做過的保證一定辦到；真正的學生是焚膏繼晷攀登學業的高峰，以顯揚老師的英明，而不是依傍著老師攀緣，順便誇誇其談往自己臉上貼金。真正的學生，實在是為數不多。

甚至有很多人，讀了一輩子庸庸碌碌的書，過完了大半輩子辛辛苦苦的生活，到頭來並不算一位真正的學生。學一點徒具形式的皮毛，怨念讀書並不能成長人的靈魂。一個想要真正把書讀好的學生，首先必須得是一個學生。其實，當你能是一位真正意義上的學生的時候，你已經位登學業的門徑，以後的道路是水到渠成。

這是最初的修養，同時也是最後的考核。永遠謙卑地做一個學生吧，不要試圖去做別人老師，否則那將是悲劇的開始，是人之大患。

每一個靈魂都需要成長，並且每一個靈魂都需要自覺。我自懷中解垢衣，何能向外誇精進？可一旦你成為老師就意味著，你需要不停地發現別人的缺點以提點他，因為你對別人的前路負主要責任。而這時往往就會缺乏足夠的時間來觀察自己。文殊師利菩薩是七佛之師，但他卻現身等覺菩薩，並不證佛位。老實講，只要你還在做人老師，佛位很難證入，因為此身不上如來座，收拾河山亦要人。

臨別了，有些必要的囑咐還是得說給你們聽。你們即將經曆的

歷史現實，將大大超越人類現有的一切科學經驗和文化經驗，所以，請你們一方面發展你們的知性，一方面發展你們的靈性。一定要是一個有情懷的人，開放的人，任何固有的觀念都不要緊抓不放，你要操縱觀念，不能讓觀念操縱你。否則，接下來你們即將經歷的這些偉大歷史事件，並不能夠教育你，啟發你，反而一定會削弱你從而毀滅你。

還得對傳統文化提高必要的警惕。真正的傳統文化不全是背背古詩詞，專研故紙堆，談談黃老的哲學或孔聖的故事，真正的傳統文化不一定是板著臉孔講道理，也不全是頭頭是道教訓學人，同時更不會是大師成批成量的包裝和濫制。真正的傳統，是說給自己聽，修證自我的偏執和妄想，慾望與野心，是要求自己說到一定能行到的為人與為學。離開做人做事的起碼立場，八萬四千法都是邪法。自身品行和心性的涵養琢磨才是中國文化的核心。是否事事反躬自省，反求諸己，是檢查是不是文化正宗的試金石。

本人自教書以來，因為各位同學的一概嬌慣和榮寵，刻薄冷漠我行我素，得理不饒人，嚴於律人，寬以待己，實在是生動的反面教材。我至今還能在你們面前活動，一者要感謝我的工作單位重慶一中所具有的寬忍與包容，諸位同事好友的體諒理解，當然更要感謝你們，我親愛的學生們，是你們保持了我本然的天性，於此時代的大潮中，給予了我最尊貴的庇佑。

如果還要輪迴，祈願你同樣縱容我，我們永遠是最融洽的兩道星光，彼此輝映。

今年花勝去年紅，更紅的不是紅的本質，而是紅的刻度。當然，如果你熟悉宋詞的話，你會知道，其實這句詩深含了世事的蒼涼與惆悵：

浪淘沙·把酒祝東風

 

宋 ·

歐陽修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知與誰同？知與誰同？

浮生夢裏且從容，願君隨緣珍重。

是為序。

牟 南

2017年6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