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失落的村庄(三) ——正在消失的家族文化
那时候,在村庄里,极少有个别不愁吃穿的人家。尽管如此,并不妨碍家族文化的形成。谈到家族文化,人们可能认为,只有富裕人家,才有资格谈家族一词。
这大概,是受太多文学名著的影响。毕竟,在文豪们的笔下,阋墙与出墙,夺权与夺爱,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薄情郎,薄命女,大概,都只与商贾士人等豪门有关,无论《白鹿原》,还是《红楼梦》,都是这样讲的。
但是,正如古龙所言: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姻亲;有姻亲,很快就可以形成家族。只能说,权贵豪族,有更多故事,供文学家们细细玩味。却不能说,穷苦人们,就不能形成家族文化。因为,不能因为你姓赵,就不能让我不姓赵了。毕竟,在很多村民的看来:“我的祖上也阔过。”
其实,为证明祖上阔过,有时,是非常考验家族内的智慧的。其中,修族谱,就是家族之间展开较量时,这种能力的体现。我的家族,也是有族谱的,我就曾不止一次,暗暗震惊于,我的先辈们,能把我为中山靖王之后,论证的滴水不漏。
于是,在敢造次的场合,我总是向别人介绍,我是中山靖王之后,祖籍江西。毕竟,巴结一个牛逼闪闪又无从证伪的祖先,比巴结巴菲特要容易。再说,能够巴结得让人无从置疑,也不是一个容易的事,搞不好,是要被历史学家们嘲笑的,曾经,就有人把朱熹当祖先,被历史学家们嘲笑至今。
对于那时候的村民来说,族谱的意义在于,遇到同姓的人,可以顺利掰清辈分,避免把爷爷辈的人唤作孙子。因为,很多时候,辈分一掰下来,哪怕你已五十,可能还得叫一个4岁的小孩爷爷。当然,偶尔,也会遇到数典忘祖,乱了辈分,不可理喻的人。 尤其,当他们也拿出一本族谱,这本族谱表明,你们近十八代都相同,但,他那本族谱里,就是没有一个叫高祖刘邦的共同祖先。
对于族谱,我小时候,帮现已去世的二伯抄写过一本,在粗糙的油皮纸上,用软笔,蘸着墨汁,一笔一划,从另一本已发黄的油皮纸族谱上,一个一个地,搬迁那些已有的名字及其根源关系。今年春节回家,还向叔伯们打听过该书下落,可惜,已下落不明。
如今,家族观念,正在悄然转变,在我的村庄,人们逐渐摆脱贫困,也有个别人家变得阔了,
按理,人若得意,修改自己的过去,应成紧迫任务,对于新盛家族,把族谱修的有脸面点,也应该成为理所当然的时。奇怪的是,人们对修族谱已无兴趣,因为,修族谱,是一个浩大工程,非一己之力所能及,尤其,族中已无威望之辈,有能力凝聚后生。毕竟,修族谱,不是简单的开个村民小组会议,其难度,不亚于搞一次州议员选举。
当然,那时候,对于村民们来说,修族谱,是对外展示家族内部团结的大好时机。因为,除了这个时候,就只有另一展示团结的机会:家族间组队械斗。对绝大多数村民来说,和平地秀肌肉,比通过暴力组队推塔,更可取。另外,组队的激情,还有更为重要的的应用场合,比如,灌溉田地的水资源争夺战,开垦荒山林地的保卫战,这些,也是需要耗血不少的。
当然,修族谱,有时,也会讨论把某个忤逆之辈逐出族谱,就像某相声演员从家谱中删除弟子的名字一样,只是,我们修族谱,不用取回他的名字。当然,也不可能像电视剧里播的那样,声色俱厉地宣布:该后生,死不得进祖宗坟地。因为,从某个历史时期起,村子里,谁都不再拥有土地,只有对土地的承包经营权。
2014年,移动互联网兴起之势,如雨后春笋。我做毕业设计,曾想过,做一款基于族谱的移动社交软件。在把原型作品给导师看过后,导师问了我一个很时髦的问题:基于族谱的家族关系,是强社交关系,还是弱社交关系?此后几天,我陷入冥思苦想。最后,我放弃了做这么一款软件的想法。毕竟,做一款供人讨论自己的祖先是谁,或者供人掰辈分的软件,意义不大。更为重要的是,我感觉,基于家族关系,抓取首批种子用户,似乎已不可能。
也是自那时起,我开始思考,中国家族文化演变的问题。因为,有时,我暗暗觉得:小亮同学还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嘛。这个本应属于社会学家们的历史任务,我也是可以代劳的。但是,思考下来,这个问题,留给我的只有越来越厚重的遗憾。
遗憾之处,就在于:家族文化在解体,一种新的社会组织文化在形成。过去,村中真正具有话语权的,是经验老道、慧心妙舌、精神矍铄的老者。谁家孩子得了怪病,谁家男人应该哪天出远门,谁家夫妻不睦,谁家兄弟不和。这个时候,村民们,总会请教这些名望之辈的意见,或者谦逊地接受他们的训诫。
而今,老者们,终究经不起时间的摧残,一个接着一个,作别人世,化作尘土,遁入隔世。尽管,村民们,还依然对残留的老者们毕恭毕敬,但,老者们的忠告,已经不敌互联网上的一句鸡汤。
如今,村民们,接受信息途径很多,智能手机,无线电视,早就普及。而绝对搞不明白什么是移动互联网的老者们,只能坐在村头的田埂上,望着夕阳沉思。或许,在他们的记忆中,只要是同姓,就是同宗同源,总应沾亲带骨,理应相互庇护。
他们,或许不明白:为什么村头年仅三十五的二狗,成为了人们趋之取悦讨好的对象?难道,仅仅因为他在村中修了一栋别墅?就算了不起,拥有了座皇宫,也只是个浆糊脑袋的人,凭啥,村民们遇到问题,总是假装愉悦的请教他,而不是和颜悦色地请教我呢?
当然,上面的疑问,是我提老者们想的,我是一个喜欢帮别人想问题的好青年。
不过,如今,村里面,老者们的权力与威望,确实日薄西山。
那种家丑,如,某家出个吃喝嫖赌的败家子,或者荡妇样的媳妇,老者们也不会为此感到羞先人。我在想,田小娥,如果活在如今的白鹿原,大概也能够活得自在,风流快活。并不会因为修了谁家先人,横尸窑洞,变为厉鬼,也难逃封印。
过去,嫁过去的媳妇,真的需要接受七大姑八大婆的考验,一个家庭的幸与不幸,整个家族都看在眼里,某个人家,如果日子过的落魄,似乎也会让他的亲戚蒙羞,难以启齿提及。如今,我是我,我的日子我自己过,我的地盘我自己做主,个体意识在新生代村民中蓬勃生长,尽管,时不时,满头红发的村中少年,还需要与老气横秋的老农民们,就头发的颜色问题,较上几天的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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