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史二三事
说起来不知不觉间又积累了不少读后感没有写。人是越来越懒了,记得以前都是一本一篇文章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大合集。这样回忆起来,一时间竟然想不出最近都看了些什么。那种看到半夜手不释卷,时而拍案叫绝,时而激动地在屋子里徘徊的时光终究是一去不返了。但是心有戚戚的感觉依旧是令人怀念地浮上心头。这个久违地引起我激动的人,不用说,就是江户川乱步。
乱步在我的阅读史中,是两个较为奇特的存在之一。我和乱步的初遇竟要追溯到遥远的初中时代。那时候家中还未遭遇变故,每逢过年,总是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大人们有大人们的娱乐,对小孩子的活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那年过年也不记得怎么了,就剩了我一个人。似乎是哥哥姐姐们有自己的小大人的活动,不方便带我们这些小崽子,两个弟弟又年龄十分相仿,凑到一起不知道去什么只有男孩子才懂的世界了。总之回过神来,我似乎只能自己一个人玩了。于是我漫步于过年期间略显冷清的街道,无意间走进了一家小小的租书店。从那里走出来,我坐进了一家光线明亮的快餐店。那个下午,我就是和乱步的《魔术师》一起度过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对这件事本身记忆犹新,书的内容也还隐约记得,但是从没有那种共鸣感,或者打开新世界大门的激动之情。所以那往后的许多年,我并没有再读任何乱步的作品,对于推理小说也没有半点兴趣。但是阅读的爱好倒是在繁重的功课之余,略微保持着。话虽如此,要是语文老师没有对我语文课上看闲书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哪有什么课余时间读小说呢。所以感谢在高考重压之下依旧愿意为学生自发的素质教育网开一面的敬爱的李老师。乱步的这一页似乎就这么翻过去了。然后到了大学,在没有买电脑的大一上学期,我是经常泡在图书馆的阅览室的。此时影响我最大的两本书出现了。一个是渡边淳一的《魂断阿寒》,另一个就是绫辻行人的《黑暗馆不死传说》。渡边淳一就是两个奇特存在中的另外一个,关于他稍后再叙。先说绫辻行人的《黑暗馆》,就此把我拉进了本格推理小说的世界。我当年看的那版《黑暗馆不死传说》现在已经绝版,哪里都买不到了,令我有些惋惜。所幸最近新星出版社又重新开始了引进绫辻行人的馆系列。我可以完成把这个系列收集完全的心愿了。从绫辻行人开始,自然而然地知道了岛田庄司,然后被御手洗吸引,就这样顺藤摸瓜地进入了本格推理的世界。再后来,在弟弟的推荐下看了《魍魉之匣》,从此之后拜倒在京极夏彦的西装裤下。也许是因为我的入门是新本格派的各位作家,所以对于日本推理史上举足轻重的开山鼻祖的乱步的作品,竟然丝毫没有触及。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怪的现象。慢慢地随着阅读的深入,我也开始系统地整理推理小说的历史和渊源,这样乱步就没办法绕过去了。读完《两分铜币》之后,说实话我有点震惊。这真的是写《魔术师》的那个乱步吗?文风也差太远了吧。后来逐渐读了其他作品,也知道了乱步痛苦无奈而后释然进而欣然的转型。才知道《魔术师》根本不能表现乱步的魅力哪怕万一。也难怪没有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了。倘若当年我读的是《孤岛之鬼》,甚或是《阴兽》,那真是难以想象我如今的阅读会在什么路线上呢。话说回这次回家休养,抽出了早已作为资料购入的《幻影城》。不得不说,那种隔着时空遇到心之友的久违感觉又回来了。京极夏彦,岛田庄司,绫辻行人这样的人,对我来说是偶像,是能够写出让我觉得有趣的东西的人。但是乱步,是同类。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翻开《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时候。不用说,《幻影城》看的我十分激动。我喜欢本格,却又渐渐厌倦了岛田和绫辻,但是又无法接受三津田,东川笃哉,东野圭吾。太过本格的,让我觉得趣味不足有所欠缺,总觉得有些拘泥;可是过于侧重男女感情,或者社会问题,或者神秘主义和恐怖色彩浓重,我又不能接受,觉得欠缺了推理的脊梁。这种矛盾曾让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苛刻,但是看了《幻影城》,我才明白原来早在日本推理伊始,就有一位大师同我一样苛刻了。这种追寻完美的推理小说的心情,曾经多次把这位天才逼入绝境,这种痛苦若说我真是感同身受,未免太大言不惭了。但是我感到乱步所追求的的东西,的确同我是一样的。可惜乱步早已去世,否则若他看到今日日本文坛,不知道会不会赞同京极夏彦乃是完成了这一目标的不世之才。当然,乱步追求的融合,与我所欲还是有一点区别的。这虽然只是我个人的理解和猜想,但是我觉得乱步想令纯文学与推理结合,大约就是用三岛由纪夫的文笔写出《嫌疑人X的献身》这样的感觉吧!而我想的,是希望本格推理与社会学心理学哲学脑科学等关于人类的研究结合起来,还要有罕见的甚至是猎奇的特殊人出现。这些,京极夏彦都完美地实现了。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至今仍没有人能实现乱步所梦想的那种完美的小说,这是一个遗憾,也是一个机会。我一方面觉得《阴兽》有这样的潜力。如果乱步将它扩写成长篇,就推理的骨架来说,这篇中篇没有任何问题。我相信以乱步的高超叙事手法,悬疑也是没有问题的。如果把感情描写再细腻丰富一些,是否就能成为那种文学性极高的本格推理呢?但是另一方面,我又觉得《阴兽》就这样最好。其实中篇小说是最难写的,而乱步的这篇中篇,构思堪称杰作。一般来讲,开放性结尾会让我觉得非常遗憾,总有种虎头蛇尾的不爽快感。但是这篇的精髓就在于这个开放式的结尾。作者的两个推理都可以很完美地自圆其说,但是现实中一个证据,就可以整个推翻。所以这是一个逻辑上没有任何问题的推理,但是现实中的意外却可以轻而易举地打破它。这种完美的推理链条,正好和现实的意外冲击下的形成的不确定性形成了鲜明的冲突。这种意外的艺术美感乃是我之前不曾设想过的。再来说说《孤岛之鬼》。看了《幻影城》,我惊讶地得知,乱步的两大爱好就是收集推理和同性恋文献。这不是和我的爱好完全一模一样了么!乱步果然是隔空心友,是自己人啊。我自己也曾经尝试过融合二者,所以自然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孤岛之鬼》。读完以后感觉还真是微妙。乱步似乎把所有想写的都糅进了这一本里面,所以感觉有点奇怪是真的,总的来说就是风格上的不连贯。从本格变成了冒险小说,还过渡的这么巧妙,真不愧是乱步。前面的本格部分,竟然也是我最想尝试的利用儿童的犯罪。奎因的XYZ三部曲中,我最喜欢的就是《Y的悲剧》。关于儿童能够在犯罪中发挥作用到什么程度,我一直很有兴趣。哎,乱步真是的,把我想写的都写了,我不是要陷入和他一样的烦恼了么。再说后半部分,真的是除了强烈地让我回想起三叔的《大漠苍狼》之外,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体验了。但也不能算是虎头蛇尾,伏笔和连贯性上很好,所以很有变奏曲的变中有统一的感觉。关于本书主角被同性爱慕,又高兴又拒绝的奇妙态度,简直是惟妙惟肖!深得耽美的精髓啊乱步。一方面是实现不了的深切爱恋,另一方面是被这种感情深深感动却又没法接受,又狡猾地利用这一点依赖对方。这正是耽美,无法实现的美好的精粹。《幻影城》的另一个激动我心的地方,就是乱步的人生态度。不用说,浮生若寄,有趣唯真。这正是我从那个孤身一人埋首叔本华的雨夜开始,就已经埋下的人生信条。
再说另一个我阅读史上的奇特存在,渡边淳一。我是真的对这一类男女恋爱的小说兴趣不大。日本的恋爱小说,虽说总是饱含着恋情也好人生也好,总会如樱花般凋零的哀愁在其中,读来确有一种美感。但是在我心中,依然感到深度不够。爱情小说这方面,玛格丽塔·杜拉斯无人能及。我敢说对爱情的本质的把握,无有能超越《广岛之恋》者。《魂断阿寒》是我随手捧起的,说实话情节一般。但是就是那优美的文笔,令我对阿寒湖心生向往,最终成行。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比他对我影响更大的了,一本书直接使我做出了一个我以为不会做的行为。而后最近,我开始读他的一本随笔。日文原版的文库本,携带方便,每一篇又都很小巧,读起来方便。生词量也刚好是我可以接受但是很多地方又需要提高的水平。简单说来,拿来练习阅读刚刚好。这个人,该说不愧是作家么,很多平时根本不会注意的东西,被他发现,写的兴味盎然。幻影世界中的离奇故事和特殊人固然有趣,但是发掘现实中司空见惯的事物的趣味,不是也很有意思吗?
说到善于发掘日常之美的,还有一位最近读过的,就是简嫃。我对简嫃的《四月裂帛》推崇备至,但是其实并没有读过她的其他作品。上次去台北,特地买了一本她的散文集《水问》。这次回家途中,在飞机上读完了全书。除了加深了她果然也是同道人的认识,也愧疚于自己近几年的麻木。在简嫃的笔下,一草一木都是诗,都是画。我回想着在台大的短暂停留,回想着那些惊鸿一瞥的草木,建筑,水塘,愧疚于自己的心和眼睛都已经麻痹了。多久没有在寻常草木中发现这么多的灵性,又有多久没有这般沉思。最后还是引用几段《水问》中我最喜欢的段落作结吧。希望不远的将来,我能重回台大,再重新去看看她描摹的一草一木。
“这是无需考证的“现实”,谁也无法幸免的长期痼疾。我们行走世间,真像偷窃生命之果,盗汲智慧之泉的人,无时不刻,要受到现实的缉捕、拷问;那果实、那泉液,我们妥帖地置于内心的理想之盘上,双手双足稳稳地护持着。而现实,这捕快,一眼瞧出你的破绽,急箭追查。你于潜逃之时,不得不将一盘理想暂托于草丛之下、泥沼之下,待来日历劫之后,再来取回这稀世之宝。于是,在现实之前,你大胆地坦认:“我毫无理想,不信,你搜!”,这般搜查、寻访、验证之后,你的确不是盗者,便判你发还本乡,待你起程之日,你不得不惊颤,死神也等你很久了。就算,你尚存余息,回到埋宝之处,你亦将发现,那泉水已浊、那果实已腐,那托盘已朽,而你鬓已苍苍……你仰天一哭,生命是一场冤枉。”
“叔本华不得不低叹:“人生实如钟摆,在痛苦与倦怠之间摆动。”谁逃得过时间之蹄而不苍老?谁躲得过现实的棰而不折骨?没有。没有。
——《月碑》”我就知道,她一定也是读了叔本华的,而且心有戚戚。
关于爱情的描述,她也是我看过的最为一针见血了。
“我的爱情是一部水经,从发源的泉眼开始已然注定了流逝与消逝,因而奔流途中所遇到的惊喜之漩涡与悲哀的暗礁都是不得不的心愿。”
“再见!路是无尽的方向,让我们在心里自誓,不要回顾。
再见!绝版的水的经典,你要字字句句遗忘,生命是无限的惊喜,我用微笑与泪光送你。
(哦!你等一等,我是不是可以问你,下辈子可不可以再道途相遇?)”
我才不会说这个括号是全书唯一让我哭出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