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工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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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江畔的山坳处有一排工房,过去是养马的地方,再往前就有传说霸王别姬自刎处。可惜败君之王,在这里没有遗骨墓葬,也没有碑文,只有传说。一只河南乡村的民工队,从给乡民砌猪圈上房梁开始,边干零活,边向江畔迁移,由于这里正新建一座钢厂,活计多得干不完,便安营扎寨了。
有一天,带队的瓦匠卢老伯跑回马圈棚,兴奋地告诉民工:我们这个队伍要被有年头的老钢铁厂收编了。
有几十间屋子组成的工栅,靠东顶头的是一间小卖部。这消息传来,最开心的就是小卖部的女店主。她是民工方宏的未婚妻晓梅,在河南一干枯的水渠旁畔居住,由于缺水家里很穷,连锅台灶都是泥砌的。方宏是她家临村远房亲戚,属于姨姐父旁系血缘,也算老实巴交的人,不像有的民工,挣了一点钱,找个地方就去赌,或是到不正规的澡堂子,花大把的钱做异性按摩。他总是去山坳外江畔小镇看邮局把钱寄回去给父母用。而方宏父母的年岁并不很大,还能在山里采些野山货草药,养活自己,不给儿女们增加负担。老俩口把儿子寄来的钱存着,给儿子说媒娶妻子,但彩礼还缺那么一点,所以晓梅还没有正式过门。
那天正好星期日,据说股份钢厂的厂长要来视察青砖工棚,先是卢老伯凑份子,在小卖部买了红布绸缎,让人用黄色排笔写了字:欢迎太行修建队并组。民工们再也不像过去,如同流浪猫似的,主人赏什么就吃什么,定级加薪的民工都约了平日处得来的哥们,到小卖店买烟酒,到食堂加了炒菜,各自围桌,有说有笑,举酒庆贺。
沿着长长的廊道,一边是青色的砖柱,一边是门和窗,往前往后还是门和窗,好像没有尽头,从河南林县城来的孙歉就混迹在这群民工的队伍中。他书读不多,以乡小最好的成绩考入县城最差的中学,而在进入县城中学的同学中,他还是倒数第一。他不知道该感谢命运,还是嘲笑它。高中毕业后,他没有考上大学,甚至中专录取分数线也没达到,他如今和许多目不识丁的乡里人一道,殊路归一进入了乡村流动建筑队,当然这比起孙歉的父辈,守着贫瘠枯水河,还有不生玉米棒的土地要强很多。
很好的天气,纯净的天空没有一丝浮云,山坳工棚的人们正准备着庆典,这时从江南面的燕子山忽然兴起一股狂风,夏季的云先是如雪一样白,在远洋吹来的风浪中鼓动翻滚,像蓝色大草原上奔腾的马驹,色彩也在不断地变化,雪白倏然变成青灰,占据了整个天际,接着便是如柱的暴雨,撕裂了房沿和砖柱上挂着的旗帜标杆。热闹的庆典草草结束,而在孙歉的眼里就像是没有热闹过一样。
暴雨停的时候,西方的天际出现一抹霞云,像彩色蜡笔随意涂抹;西面山坳工栅的灌木林,染了油彩一般亮而光艳。山坳的低洼处,如镶了各色宝石,干枯僵死的蛙们被雨水一浸,终于复活了,鼓着腮帮,立刻投入求偶的交欢,山凹坡地蛙鸣蝉叫。
钢厂来的是刘副厂长,穿着古典的中山装,也许是遇到夏季忽然袭来的风暴,又或是这人本来就低调,一切礼仪从简。他乘坐的小吉普停在山坳外,下车后撑着伞在暴雨中徒步走了几百米,接着道:真正体味到在一线的民工。到了工棚第一间小卖部,自己买了一包烟,也没有接受别人的。卢老伯与管后勤的王伯被召集在工棚顶西头的小会计室。所谓的会计室是给民工发放工资的地方,也是卢王俩伯下班后,临时找民工谈话的地方。
大白天,暴雨打在窗上,乌云把天空变幻成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光。卢老伯开了白炽灯。三个人的脸染上金黄色。
“施工队并组,不能再像过去打游击,现在咱们是正规军,要加强管理,需要有一个劳资员。”刘副厂长单刀直入,谈话直奔主题,他不喜欢绕弯子。
没并组前,施工队大小事情都由卢王两伯商议着办,不容外人插手动嘴,记工分打考勤凭感觉看人情,如今眼看要安插一个外面人进入管理,两人有些觉得当初签署并组协议,太顾眼前利益,有些草率。
但刘副厂长经历颇多,扛过大枪,任副厂长前,在部队官至团长,现转业到地方,看人心就如同老中医给病人脉,他道:“如今大时代、大飞跃,厂里是抽不出精兵来管你们这只队伍,我看你们施工队就大有人才!”
“谁?”卢王老伯惊讶地问。
“就是孙歉,道歉的歉吧?高中生,我们厂部也只有几个高中生呢。我特地从河南调档案看过,可以培养!”刘副厂长说着,弯起在战争中没了食指的左手,对桌子板面敲了敲。俩老伯感觉这件事上面的安排让他们没有什么话说了,土生土长的劳资员,人员了解,但唯一让他俩不解的是,这个从乡下地里冒出来的孙歉,哪来通天的渠道,有着连施工队人都不知道的关系。
二
在傍晚的廊道,孙歉向工棚东小卖部走去,他并不知道,暴雨时刘副厂长的到来,给这个像烂头苍蝇的队伍作了一些人事安排,他自己就要从苦体力劳作变成坐办公室打考勤、计劳务定额的人,一个和王伯妹子的女儿、工棚中的冷艳女人陈会计平起平坐的人。
夕阳隐入青山,暴雨后西方的彩云没了它最后一道光线。工棚房舍每个窗扇的灯都亮了。这让孙歉觉得眼前的山坳变成巨大的火车站台,工棚就像长长的青皮火车,那车头冒出的烟,就像西方天际刚退去的霞云。这火车正带着他向自己并不知道的地方奔跑。
“来盒方便面吧!”孙歉走到工棚东面尽头的小卖部,对着站在柜台的晓梅说。面对润红的脸颊,孙歉一下想起刚到施工队,看见晓梅在工棚食堂的情景。
那天也是落雨的天气,但是阴雨连绵的日子,也是民工不用做活、开心的日子,有资历的老民工翘着二郎腿,吸烟打牌,小学徒跟在身后,端茶送水。
王伯找刚入职两天的孙歉谈话了。谈话的地点不在工棚西头的财务室,而在长长的工棚廊道上。王伯走得很慢,百米的廊道,他走走停停,与孙歉走了有半个时辰。
“你是卢师傅的亲戚?”王伯问,因为这个修建队来人都是与卢王俩伯有些关系的,虽然王伯自己并不了解孙歉,但他会突然被编入施工队,就肯定是透过卢伯那边的关系来的。
“不是亲戚,与卢伯是邻村。”孙歉道。
这关系有点远,王伯想,又接着道:“听说我们施工队来了一个高中生,莫非就是你?”毕竟施工队最近并没有什么青年进来。
“嗯!”提到这个事情,孙歉眼睛有些酸,嗓子像被一块牛骨堵住似的。
王伯没有读过书,解放后只在村里农民夜校扫过盲,他能感受到一个读过书的人在田间地头,或在施工现场挥大锹的心情,他道:“比人多读几年书算不得什么,要不就读到顶级的,博……士,你既然来了,就放下身段,准备好好干一辈子,前途就是比在乡间地头多挣些工分!”
在施工队王卢老伯各有分工,卢老伯瓦木工出身,能看懂图纸,乡里都称他为卢班,是春秋战国时期建筑祖师鲁班的谐音。在修建队管技术工作,而王伯扫过盲后,曾在村里管过婚丧嫁娶。一个有技术,一个有人力,当乡里闹蝗灾的时候,俩人拉起施工队到外省接活,从建造民舍宅院到现在参与钢厂修建,项目愈做愈大。
孙歉不敢正视王伯的眼睛,只用余光看着王伯鼻根附近跳动的息肉,连连称是,他也不好多说。
王伯有了开导对象,话不免多了起来,他的脑海同时闪现出两种意象:一个给村民做丧事时,劝人节哀顺变;一个就是考虑怎样让眼前年青人能定下心来的说辞。他道:“凡事从小事做起,凡人从苦事开始,才能升道。你先到混凝土班组撒大锹,而后才能去干瓦工、粉刷工、木工,能达到你卢伯的水平,路还长呢……”三十岁才脱盲的王伯,对自己现在能讲出这样的话语,也吃了一惊,他满足地微笑了。
王伯接着安排工作,说:“连续雨天,民工们都没办法在露天干活,只能在工棚潜水,但你刚到施工队,不能这样,高学历,算账没问题,今个儿先到食堂窗口帮卖饭菜吧!”
食堂是原砖木工棚接出一段,由平时钢结构施工时节约出的角钢料焊接而成,做出跨度比较大的网架。
那天还没到中午开饭的时间,两个饭厅钢木大门紧闭,孙歉从紧挨工棚传达室和储物间右边食堂的厨房小门进入。厨房白案上的馒头已经上笼,砖砌的灶炉内火光像晚霞一样发出桔黄色的光焰,水汽从圆竹笼里蒸腾出来,借着本就沉重湿热的空间,迅速弥漫到整个大堂。
桑拿澡堂似的空间里,孙歉发现三个亮点正朝向自己,两个眼睛和有镀金假牙咧开的嘴,他是食堂姓金的班长,见食堂白案前多一个学生模样的人,便对空气问道:“来的是什么人?”
雾霭的空气里,看不见其他人,有个阿姨的声音答:“王伯领来的,混凝土工来的临时帮忙的,我们这有个女工不都回乡生娃了吗?”
金牙班长道:“我们这可是技术工种!苦脏累的工作怎么能和食堂工作搭档?”
雾气里的阿姨道:“王伯说就阴雨时间帮忙两天,他手也没碰过石灰膏,干净的。”
等雪白的馒头蒸好,孙歉才看清金牙班长穿着蓝衣褂,围着黄色围裙瘦而高的体貌,他四周正来来回回跑着二三个高矮不等的胖嫂。
孙歉立直身,眼睛充满一个渴望,他真心不愿做苦体力活,有点想留在这小食堂长期干下去的意思,忙毕恭毕敬地喊道:“金大师傅!”
金牙班长没想到自己的称谓竟加了一个大字,他咧着大嘴笑起来,早就听说有一个在县城里读过书的人要来打工,一定是眼前这个小白脸了,说出第一句话都跟人不一样。金班长一下觉得自己完全是与卢王俩伯平起平坐的人啦,连声说“好,好,好!”
三
后来孙歉也没想到,当时他在金班长的师傅称谓前加的这一个大字,整整让自己下工地的时间推迟了三个月,一直等到食堂两个生娃的大妞回食堂,才准备下工地干他的撒锹活计。
职业生涯的开始,孙歉站在拱圆形窑洞一样的窗扇前,等待饭厅两个钢木大门打开。沿屋脊梁还有两排平行的天窗,几股光线汇在一起,饭堂就好像被透明的玻璃罩着。排队买饭的民工用碗筷敲着搪瓷碗,从玻璃罩向内看,他们就像一个个小木偶人,叽喳叫着:“开窗买饭了!”
而金大厨围着黄色围裙,手拿长柄菜勺,突出着鼻眼,嘴角有些激动,正滚动着白色的口沫,鼻尖下的洗脸盆里装着炒土豆丝、炒包菜、炒洋葱等四五样大锅菜,菜叶漂浮着干炒后才浇上去淡淡的油花。还没有打菜,他的手就有些发抖,对着还没开门板的小窑洞窗,用尖细的高音喊:“喊什么!敲什么?十二点开饭还有一分钟!”
孙歉像看交响乐团一样,盯着紧紧注视钟山牌腕表的金大厨,离十二点钟仅差一秒,大厨一挥右手上的菜勺,吼叫一声:开窗!口令传递出去,孙歉转回身,他眼前的小窗扇与其它三个小窗口同时拉开,开饭时间分秒不差了。
那是一个让孙歉魂都掉落的时刻,眼前是一名正朝她微笑的女孩子。
时间推回孙歉上初三那年的暑假,他在班上感觉学习吃力,便到姑母家去度暑假。姑母家要翻过一个山头,孙歉的想法比较简单,他觉得,愈偏远的地方就愈安静。等他在姑家安顿下来后,才发现这封闭的小山村雾气缭绕,就像山坳工棚的后院,其实并不宁静。
这个小村寨也座落在山坳中,形状有些像民工现在所处的地方,寨里只留着老人和儿童,大部分壮男都跟着卢老伯辗转打工,在春节的时候就把一年的工钱带回家。
进山寨过小桥的路是明清时间留下的,木扶手有些发黑,过了河有一条卵石铺成的长路,一边临山坡,一边是砖木平房。斜阳西挂,背着手的老婆婆来来回回踱步,长长的影子投在光滑的石路上,仿佛穿越时空回到远古时代。
无奈的孙歉好不容易宁静下来准备看书了,隔着两间半房却听见邻居女孩传来的哭泣声,还有许多影子向有哭声的地方聚集,可怪得很,在孙歉的印象中,那时候除了女孩哭泣,场景却出奇安静。
当孙歉放下钢笔赶到哭声的房门外时,他一下脸红起来,坐在木门框前的是一个初中毕业在家务农的女孩,长长的头发全部从后向额前披散,露出向人乞讨的泪眼。女孩的外衣衫都被她双亲扒下,她坐在那里两手环抱膝盖,将私部挡住。
一见到有男子来了,她就跑,往寨子外的小桥跑,屋里传出的声音让孙歉记得很清楚:“跑,跑,跑,小鬼孙子跑了就别再回来!”
这时女孩站在木桥中央停住了,没人敢上前,众人就这样僵站到天黑。等看热闹的人流散去,孙歉才朝她走过去道:“上小学放暑假的时候,一起在这小河里玩过水,再来一次吧!” 她摇摇头,把垂在脸前的头发往后一扬道:“我不跳河,我不愿为弟弟换亲,我在等!”
现在当孙歉打开卖饭菜的小窑洞窗时,感觉就像在梦幻的记忆里飘浮:眼前的女孩白净,不像出生在偏远乡村的人,她穿着单薄的淡紫色滑雪衫,站在窗口嘴上仍然嘟囔着:“我在等。”
后面排队打饭的民工有些急,故意碰到女孩子的臂膀,道:“快点,快点!”
孙歉从惊讶之中冷静下来,他见眼前的女孩子手上拿着搪瓷空碗,但她并没有说要打什么菜。孙歉直觉得金大厨正盯着他背后,让他背部发烫,而面前又被民工叫喊的吐沫星子淹着,胸口发凉,他强装镇静,一种群体意识感抓住了他。孙歉把女孩子空碗往旁拨了拨,道:“下一个!”他并没有用很大力气。
这个在旁人看来已是别人未婚妻的女孩子,泪水在眼睛里转着,扭身跑出人声嘈杂的饭堂。
工棚的傍晚,不同白日,每个房间小门紧闭上着铁锁。在晚霞将落又未退的时候,所有工棚房都亮起了白炽灯。最东头的会计室,临窗的夜色被小山坡的灌木笼罩,更显幽深。
晚上,卢王俩伯坐在能安三人的办公桌,谈着每个民工今天干活的表现,一边安排他们明天的工作。工棚的冷艳女子陈会计用一只小圆珠笔,在拇指与食指间转着,时不时记着什么。
壮年民工赤着膊,鼓胀着胸背肌,在山坳北面的篮球厂释放这一天还没释放完的能量。岁数较大的民工,此时脱了蓝色工作服,穿着棉毛衣裤,一手端着空洗脸盆,另一手腕挂着换洗衣物,走向饭堂旁的澡堂,准备洗尽一天的疲乏,他们大多早早上床,或写个简单的家书,明天在上班的路上把家书入绿色的邮筒,给家里报个平安。
四
在食堂帮活,虽然薪金不高,但吃饭是不要钱的。这天是周末,下班晚,大伙买完饭菜,等民工们吃完,收拾蒸饭用的大方铝盒,又洗了空菜盆,除金大厨外,其他人打扫了餐桌上的剩饭菜、扫了厅堂的地,随后围坐在卖饭桌上吃饭。
但酒是不能免费的,金大厨便跑到隔壁东墙民工方宏开办的小卖部,买了一廉价的二锅头回来。
这工棚中的小卖部,名义上是民工方宏开设的。方宏妈又是卢伯一个远亲的表姐,其实民工方宏家经济条件一般,但因为方宏本身有些口吃,小时候又患上小儿麻痹症,要找对象很难。他母亲通过换亲认了一个未过门的媳妇后,就托卢老伯让儿子进了民工队。由于这两年民工工地在钢厂,施工地点相对稳定,山坳离山下江畔小镇路有些远,确实有在山坳开设小卖部的需要,这样“宏运小卖部”就在食堂东山墙挂起了牌。店的周转资金倒是卢伯东拼西凑借资给方家的,这样一来让一个有生理缺陷的大男人也能自给自足起来。
饭桌上除了大妈,多了一个小公鸡头,不知道金大厨是有了炫耀厨技的对象,还是找到了酒伴,有些兴奋。他说:“没想到,方宏跑了个把星期的未婚妻又回来了。”
“未婚妻?”孙歉脱口而出。
“来,喝酒,对!是未婚妻,因为彩礼不到位,就是没领证。喝酒!”金大厨露出金门牙喝道。
孙歉在县城高中毕业时喝过一点红酒,这时,他和同学们也稍知了一些世间俗事。孙歉很清楚眼前这小酒杯意味着什么,他只先抿了一小口,脸就变成猪肝红,看对面金大厨时,只剩两眼白和黄金牙的光泽了。
除了肚子里,被酒灌了肠,孙歉并没吃什么菜,他还不能适应白酒,但他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应该好好锻炼,以适合未来工作与生活的需要。饭后,他离开食堂回宿舍时,金大厨此时脸也通红,这倒不是他与新来的高中生对碰酒杯造成的,而是他和食堂大妈们闹腾的,体形丰满如杨贵妃的大妈,挺着胸站在金大厨前,虽然女人们手端的玻璃杯中端盛的是水,但配上高耸的前胸,比八十度白酒还厉害。金大厨也醉了。
这天晚上,孙歉又与金大厨对上酒了,比上次还醉得更厉害些,他回到自己上班前王伯给他安排的民工宿舍,他在门口顿了一步,觉得这里和县寄宿高中宿舍布局差不多,每间房也摆放着四张双人床,唯一不同的就是床案头没有一本书,就连休闲的小说书也没有。精力旺盛的年轻民工打过篮球洗了澡,又玩起惯蛋扑克。孙歉一阵眩晕之后,怕酒后的洋相让民工们看到,一边把食指伸直到喉咙,呕出胃液,腿不听大脑支配,他沿着长长宿舍由北转个圈,晃到门扇已经半关,灯光迷离的小卖部前。
那是一个有些奇怪的夜晚,能看到模糊的月亮,又能感到细雨落下,犹如天空流星的飘落。
孙歉此时觉得被一种非常奇怪的气氛控制,不知道在这朦胧雨夜的到来,是山坳土地还是东边小林子里有类似瘴气弥漫空中,工棚的窗扇的灯同时熄灭,民工进入鼾睡,屋后闪着像另一时空投射过来的眼睛。
“我在找你,救我生命的人,你为什么躲着我。”是晓梅的声音,但在这喧闹之后安静的夜里,这声音有着很重的回音,仿佛从天空传过来。
孙歉一下感到脊背发冷,但他自己又抗拒不了这个声音的诱惑,脚很沉,但心里却很轻松地浮在水面。
“再来一次,小时候我们玩水的游戏吧!”女孩子的声音。
孙歉想起《聊斋》中的画魂,他慢慢后退,到了山坳直立的土坡却没了退路。那是两只眼睛和女性的影子,他曾想过,特别是那天傍晚,俩人在乡村木桥中央相持以后,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了,但孙歉努力克制住,并告戒自己:这是别人的妻子,并且是用血汗钱换来的。白天,在饭堂小窑洞的窗子前,他是那样镇静,但在这魇梦一般的黑夜,他感觉自己快把持不住了。
晓梅慢慢靠近直立山坡下,一株与孙歉腰般粗细的树前,微微睁着的眼睛半闭,注视着离他丈把远的男人,接着将前胸与树干轻轻相擦。在这夜幕下的呻吟中,竟也传递出一丝幽暗的快慰。
孙歉眼睛眨都没眨一下,想起无拘无束的童年,还有乡村浅浅地小河,孙歉曾抱过她渡河,就像一齐准备逃离贫瘠的乡村一样。孙歉听到远方孤独的野狼在灌木丛嘶叫。就在昨晚,这野狼的配偶被民工打死,并做了下酒菜,而整个山坡就剩这一只大型的野生动物了。
五
山坳工棚有两个让人关注的人物,一个就是住进工棚,一天没下工地抡大锹、拿瓦刀干体力活的孙歉;还有一个就是方宏。方宏腿脚不便,靠借资经营工棚区的小卖部,自己却在里面藏着一个未婚娇妻,让有妻却不能回家团聚的,或是还没成家的年轻人骚动不安。
这天,方宏听到小半导体收音机里说,明天以后的日子不是有雾就是有小雨。当时从山坳到山下江边小镇还没铺上柏油路,全是灌浆路,他一大早骑了小三轮车下山进货,在回来的路上他看到非常熟悉的身影,那是已经同乡里乡亲吃了几顿酒席的未婚妻。她穿着淡紫色的滑雪衣,走在深秋的山道向上。
方宏兴奋地很远喊道,最后的尾音拖得很长,就像野狼在山里呼嚎,他感觉在乡里被折腾得要死要活的未婚妻,会跟其他被换妻的女人一样,时间一长便会回心转意。他拼命踩着小三轮上坡,拉着未婚妻的衣袖要跟她说话,但他每一个举动,总迎来未婚妻晓梅的皱眉与甩膀子。
“不要碰我!”晓梅竟对方宏反复说着这个话。
还有一句话,让方宏伤透了心:我并不是来看你!不是来看我又是看谁呢?方宏心里犯着嘀咕。
未婚妻经常能一天不说话。店里有电磁炉,也有米有菜,她也不烧炒,硬要带着饭盒上食堂打菜饭,时不时抛下这样的话:“我没来时,你怎么活现在还怎么活,别把我当人。”
从饭堂回来的未婚妻,脸上更加难看些,她低着头,仿佛眼前的方宏就是路过的陌生人,当然,晓梅有时也帮着给小卖部收款卖烟酒。这时,她倒像个雇员,一点没有像民工认为的小店女主人的样子。因为这样,方宏更加哀声叹气。
每天晚饭后,小卖部上齐墙板,关上木门安歇的时候,方宏已经习惯了,原本未婚妻没来的时候,他睡在店柜架上请民工搭设的小阁楼的床上。这床离天花顶很近,人坐在上面得稍稍弯下背。晓梅总是拿着蓝方格的毛毯,紧紧遮住胸部。方宏在店方砖地上,放着木条床板,这是让他最苦痛的时候,他只敢想却不敢像《菊豆》里面那个老男人一样去强暴女人,他只是躺在地上,望着靠近天棚的地方,听着未婚妻的呼吸紊乱到均匀,最后俩人各自入睡。
但自未婚妻进门后,方宏从来没有睡踏实过,每到半夜,他时时能听到天棚顶上好像掉东西的声音,就像瓦当如冬天结冰的河面开裂,发出叭嗒的响声;也能听见木墙门板外发出北风呼啸的声音,在这声音中还杂夹着敲门声。他并没有开灯,自己分不清一切的动静来于自然存在,还是缘于迷糊不清的梦。
今天,方宏被一种恐慌的情绪抓住,是第六感吗,他觉得心慌得像鸟一样要飞到遥远的空间。他开了灯,并没有看见时时在他面前显出羞辱样子的晓梅。店门扇半开,奇怪的影子投到山坡,让人无法分清是什么物体的影子。
披上藏青色的小蓝褂,方宏出了门。在夜的凉风中,他像是寻找奇怪的从房间跑到山坳间的影子,他的背后黑而长的工棚,像熄灯停靠着的装煤炭的黑色火车皮,小店敞开的木门板透向山坳坡地的光,就如车头发出的幽暗的探照灯光,配合着心,虽显朦胧,却看得很远,一直能打透到土坡很深处植物缠绕的根系,还有活动在其间的昆虫蚁蜥。
“晓梅……”方宏看见未婚妻依着树干的影子,他以为她是孤独的,一种深深的自责涌上他的心头,但他又看到站在幽暗的梅花状布置的树干中间,一个正看着自己未婚妻的男人。方宏出钱买了未婚妻以后,一直不相信乡里还有山坳工棚的传言:未婚妻的心被另一个男人抓过,并且一直没松过。在深夜的寂静中,他看到了这个男人的影子。
方宏操起柜台旁的小棍子,朝黑夜的小林子冲过去,他小跑近依着树的未婚妻,晓梅拉着长长柳枝一样的茎,把苦涩的叶子放在口中,在两个男人面前慢慢嚼着。方宏脚软了,拿着小木棍的手却没有举起来,继续向传言中能抓人心的男人走去。
这个男人奇怪地也没移动脚步,仍旧站在那,他说:我没碰你未婚妻,哪怕是她在空中飞舞的寒毛。然后,对方慢慢靠近方宏,踩得地上草叶在黑暗中发出沙沙声。忽然,方宏弃了木棍,在寒风中脱下外套,露出如沙漠一样干燥的胸和肉体,在小林子中喊:“她是我的,你放了她吧,哥……”
那声音从干涩的喉管里挤出后,突然冲向山坳,在无边的旷野中哭嚎。山坳灌木林间,前些天失去配偶的母狼,误认为是同伴呼喊的叫声,在一轮弯月的小悬崖处,伸着前肢,仰着头,配合着嘶嚎。
准备迎着晓梅未婚夫棍子,借以惩罚自己的孙歉,并没有达到目的。他有些颓废,慢慢离开林子回到自己早已熄灯的工棚宿舍。
六
这些天,山坳工棚的蓝球场上,都停着几辆涂着黄漆的新翻斗车,它车前是像放大封了底口的量米斗,驾驶仓屁股后面配装着手扶农用拖拉机大小的柴油机。民工出工的时候,有几个经钢厂培训的青年操作工,戴着白工作手套,拿着L型的汽车摇把,插进柴油机的一个小洞里转,然后将柴油带着翻斗车身震动起来,薄钢制成的曲型烟管里冒着黑烟,整个车体也开始抖动,三、四辆车一齐发动震响,工棚和山坳也在颤动。
民工们随着启动的翻斗车一齐上工地的时候,孙歉被冷艳女人陈会计,从食堂餐厅叫到西面的会计室。许多民工肩扛着铁锹,手持瓦刀奇怪地看着孙歉走向会计室,他们觉得,大清早,卢王俩伯竟然没随民工们队一齐出工,却找人谈话,这个人不是幸运儿就是捣过霉蛋了。
陈会计并没有随孙歉进会计室,转回工棚中间唯一的女民工宿舍,长长的辫子在她脑后拖着,像是拂尘。她是有意回避两位民工当家人找孙歉谈话的空间,虽然那是她拥有的空间。
会计室墙上,东墙长长的木条挂着民工队报上来的考勤表,纸色泛黄,如同旧报纸,在半开的窗扇吹进的晨风中摇动。
卢王俩伯没有招呼孙歉就坐,孙歉直立着,被洗着脑。卢伯又像家长,又是长辈,还是领队,很有一种威严,他道:“人家的媳妇,咱不能有什么非分的想法,队里传言很多,方宏也不容易啊!”
孙歉望着卢伯如紫铜色的脸,腿脚有些发颤,否认着:“没有的事呢!”
王伯开始只是注意听和看,他稍抬起头,眼睛注意着孙歉,好像透过眼睛,能看到对方脑海里涌动的波浪一样。他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工地很忙,我们也不打弯子了,放弃晓梅你即刻按决定去钢厂总部学习,回来做劳资管理员,如果还执意追人家,现在就卷铺盖回乡吧,行李嘛,我们用翻斗车运出钢厂大门。”
对孙歉来说,他实际并没有得到过,他就像站在山坳西南一个巨大白色的石灰水池旁,晨光升起,把白色的池水染成桔红,跳下去连骨头都会融化。而只要远远地在晨光中看,池水上面绿色的灌木丛,在风中摇曳,一切就显得十分美好。此时,他明确选择了后者。
孙歉进钢厂劳资管理学习班进修,他成绩优异,并在一家市级报刊上发了一篇论文,名字叫《论管理者的情绪控制》,大概内容就是说,一个好的管理者,要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而孙歉的体验事实,就来自于他与晓梅之间无果的远望。
这种相望愈是遥远,则愈加促进孙歉在学习和工作上的努力。但包括卢伯俩人,都无法知道孙歉出人头地的源动力来自那,最后只归结到孙歉是小聪明和运气不错的人。
在当时能在刊物上发表文章,对整个钢厂来说,都是让人震惊的事情,部队复员的老干部刘副厂长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等孙歉在钢厂三个月劳资管理员学习班结业后,钢厂在外事经贸方面需要人材,又推荐他带薪考入到交通工程大学外语系继续深造。
山坳的民工听到这个消息后,觉得孙歉真是个金凤凰式的人物,每个民工人谈起孙歉,就像自己也上了高等学府一样。但对孙歉来说,所有的一切,来得有些迟了,晓梅的影子始终帮着他,帮孙歉一张张翻着厚厚的书。
四年后孙歉毕业回厂,又过了五年,他做了股份钢铁公司副厂长,同时也分管厂里的基建工作,次年孙歉与已退休的刘副厂长的二女儿结婚,生了一个丫头。
有一天夜里,晓梅发着烧,迷迷糊糊间,方宏爬到小卖部的阁楼上,和晓梅结合了。之后,晓梅再没有抵抗过,但她总是紧闭着眼睛,好让自己不去看赤身裸体的方宏。九年间,他俩生了四个娃,娃娃们高高矮矮在山坳的林子间跑。晓梅会嗑着瓜子,倚在旧日一株树干上看他们。那树干被雷公击过,顶梢已经枯萎,从侧面长出的新芽,也已变成了枝。
有一次,孙歉下了奥迪牌的黑色小车,他被人前呼后拥来到山坳检查工作,工棚外的灌浆路,已铺上了柏油。孙歉进山坳的工棚区时,晓梅显得有些慌张,小跑回小卖部没出来,孙歉也没有特意进店里看。俩人都不想再让对方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