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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伽梵歌》导读

2015-12-07  本文已影响947人  雲隱

《摩诃婆罗多》的这个插话是最美的,或许也是我们所知的一切文学中唯一真正的哲学诗。

俱卢之战,现藏于费城艺术博物馆

文学的源头大都是文字诞生之前传诸口耳的史诗(当然我们中国文学的源头《诗经》和《楚辞》,短于叙事却长于抒情),既然言传,则必定会长期处于未定型的状态,未免有些人在传颂中掺杂一些自己的话语,以至于史诗在流传中逐渐复杂臃肿起来。古希腊出了个荷马,将《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定下文字,篇幅就不再增加。而青藏高原上流传的《格萨尔王》则仍未迎来她的「荷马」,于是就坐实了「世界第一长」的名号,也算是收之桑榆。至于美索不达米亚人的《吉尔伽美什》史诗,定稿的时间太早,只有三千多行,不但没来得及让后人增添附会,更是遗失了几千年直到十九世纪末才被发现,她真正的重见天日,还要等到破译出楔形文字之后。印度在史诗上的造诣可谓藏山纳海,两大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单看长度便已望而生畏,加之印度人似乎将史诗变成了传承民族遗产的载体,神话、哲学、仪轨、政治、伦理等等都可以往里填充,尤以前者《摩诃婆罗多》为最,故而其篇幅也是后者的四倍。大概是因为其嵌套型的叙事结构,简言之便是:有人说他听另一个人说曾有一个人说……这样很容易将与主题情节无关的东西以「插话」的形式添加进去。

虽然谈论起这些一副詹詹炎炎的样子,倘若坦承自己看过多少,不免赧颜。实际上完整读完的只有最短的《吉尔伽美什》以及《摩诃婆罗多》中的一则插话《薄伽梵歌》了。

上周在艺术博物馆的亚洲展区瞥见一幅印度风格的大幅布画(就是题图那张,我自己拍的)。两军对阵,每方突出其主帅和其战车御者,我心下忖度这画的内容八九便是《摩诃婆罗多》中最终决战于俱卢之野的场景。待一看简介,果然分毫不差,只可惜当时一个人去的,没人可以听我掉掉书袋。

当初,月神部落的王族后裔,国王豆扇陀围猎时,误入静修林,偶遇到少女沙恭达罗并与之相爱,其后诞下一子,取名「婆罗多」,于是两人的后裔便都以「婆罗多」为姓。文辞精美的梵剧——《沙恭达罗》就取材于这段故事。婆罗多族的后裔建立象城并以此为王国的首都,数代之后王位就传到福身王这里。福身王与王后贞信育有两子,福身王死后,长子花钏继位不久即早死无后,于是兄终弟及,次子奇武继位,亦早死无后。为延续皇室血脉,王太后贞信只好叫来自己的私生子广博仙人与奇武王的两位遗孀分别交合,各自生下持国和般度。古印度时,夫妇无后,妻子可以向得道仙人借种,后代名义上还是丈夫的。这样奇武王名义上就有了两个儿子——持国与般度,而这两人实际上是同父异母的关系。持国尽管为长兄,却天生目盲,贞信便令般度继位。般度育有五子,长子坚战,阿周那为第三子,持国育有百子,长子难敌。般度死后,持国摄政,当坚战成年,理应还位与他,然而难敌觊觎皇位已久,纷争就此开始,婆罗多族继而分裂为两支——般度后裔为般度族,持国后裔为俱卢族。十几年纷争之后,双方在俱卢之野开战,于此便开始了《薄伽梵歌》的章节。

持国问道:
我方将士和般度诸子
咸集于圣地俱卢之野,
奋奋欲战的敌我双方
干了些什么?桑遮耶!

桑遮耶是盲君持国的战车御者,俱卢之战前夕,广博仙人本欲赐予持国天眼,然而持国不愿看到手足相残,宁愿保持目盲,于是天眼便赐给了桑遮耶。之后的对话都是由桑遮耶向持国转述的他看到听到的事,这就是之前提到的嵌套型叙事结构。

之后桑遮耶向盲君持国描述了两方的军队、阵势和将领,桑遮耶又看到对面般度一族的阵列中驶出了一辆战车,停在两军之间。于是桑遮耶便将目光转向这里,看到车上坐着的是般度五子中武艺最高的阿周那和他的战车御者黑天。接下来桑遮耶便向持国转述了阿周那和黑天的对话,这段对话便是《薄伽梵歌》的主体。

黑天亦是王族后裔,他的妹妹嫁给了阿周那,大战中黑天便为阿周那驾车。实际上,黑天是三大神之一,掌管「维护」之神毗湿奴的第八化身。《薄伽梵歌》中的「薄伽梵」便是对黑天的尊称,即是佛经中译为「世尊」的词源。

阿周那让黑天将车驶出阵列,到两军之间,放眼望去,对方阵营里尽是亲朋故旧的面孔,便对黑天发出感慨:

即我杀死了持国诸子,
又会有什么幸福可言?
杀死了那些罪人之后,
罪过不就成了我们吗?

说了这番话之后,阿周那心中万分悲凉,便扔掉了手中弓箭,颓然坐在车上。

俱卢族一方虽然有般度五子的仇人难敌,但也有他们和持国百子共同的老师、两族兄弟的叔祖、阿周那同母兄弟等等。战争不可避免一触即发的时候,般度族的统帅阿周那却丧失了开战的雄心。这便是《薄伽梵歌》第一章,名曰「阿周那忧伤瑜伽」,这里的「瑜伽」作「想法」解即可。

黑天听闻阿周那的忧伤,便开始了对阿周那的开导。这一段的文辞非常美妙,信手拈来皆是诗句,比如:

死者必有生,
生亦必有亡。
对于不可避免的事,
就不应该如此忧伤。

万物最初隐而不明,
中间阶段才会出现,
最后又将复归隐没,
对此有何值得伤感。

这一部分是黑天在以「灵魂不灭」来开导阿周那。灵魂寄居在肉体中,肉体可以被戕害,但灵魂亘古长存。黑天自言以上所述,为数论学派的观点,那么数论哲学到底是什么呢?

自雅利安人定居印度河沿岸之后,将颂神的诗篇结集,即是《梨俱吠陀》,「吠陀」就是「知识」、「启示」的意思。之后又派生出另外三吠陀,合称「四吠陀」,印度哲学以此奠基。而后因对经典的不同诠释,印度哲学分裂成六派。这六派尽管共尊「四吠陀」,却各有不同的哲学观点,也有自己独尊的经典。数论与瑜伽便是其中联系紧密的两派,颇有共通之处。《薄伽梵歌》的第二章即是黑天分别以数论和瑜伽的观点开导阿周那。

世界的本源为最高精神,或称「神我」,以及原初物质,或称「原质」。我们的世界就是原质在三种力量——萨埵(音duo,三声,「欢喜」之意)、罗阇(音she,二声,「忧愁」之意)和答磨(「黑暗」之意)——的作用下产生的,称为「三德」。三德是为物质的基本属性,世界在三德的作用下运行不悖,继而我之灵魂由于寄居肉体,也误入原质转化之迷网,所谓「误入尘网中」是也。然而灵魂是永恒不变的,而痛苦就在于没有发现灵魂是可以跳脱物质世界(即所谓「物境」)。人的感官,或曰「根器」,与「物境」接触,于是苏醒了欲望产生「双昧」,即说成败、苦乐、冷暖等等皆为成对出现的错觉。肉体耽湎声色,灵魂自然得不到解脱。黑天的此段教导简言之即为两层意思,一是灵魂不灭,执着于肉体的存亡并非智者所为,二是意识到灵魂永恒之后,就应以超然双昧的眼光来看待成败,颇有点庄周《齐物论》的思想。

以上所述,阿周那,
是数论哲学的观点。
现在我讲宣示瑜伽,
可将业的束缚斩断。

在讨论完数论哲学之后,探讨瑜伽哲学便方便了许多。瑜伽的思想体系和数论差不多,但更注重实践。既然已经知道灵魂是因为肉体身处物境而被迷惑,那么就应当摒弃一切感官才能专注自我进而感知到灵魂的存在,这大约就是印度苦行的滥觞。这就需要修习禅定,才能从三德中解脱,而解脱之后,便会不执著于行动的结果,即摒弃了「业」的束缚。「业」这个词佛教也讲,最初还是从印度教中借鉴来了。人的身、口、意的行动都会导致一定的结果,即「业报」或「因果」,这又成了束缚灵魂的东西,于是脱离「业」也是一种寻求解脱的方法。那如何脱离「业」,一则让自己的眼光超越双昧,于是行动的时候就不会计较得失成败,这和数论的观点殊途同归。二是不执著于结果,不因为迷恋有益的结果才行动。

这就是《薄伽梵歌》的第二章,「数论和瑜伽」。

印度人的思想真是独特,就如黑天劝解阿周那的时候,并非以所谓「正义」的理念来教导。不妨假想一下阿周那的御者不是黑天,而是孟子,那么估计将会是另一番理论:「王请莫疑,仁者岂有敌乎。」

由于史诗在流传中被不同的人添加、修改,思想内涵也变得复杂乃至有些混乱。

主旨上,前几章强调灵魂,后来又强调「梵」才是永恒不灭的,浑似忘了灵魂一说。矛盾初显,继而又宣称「梵我齐一」。其中些许章节,完全是黑天的自述,要求阿周那只尊崇自己这一位神祇。想来可能是后来人欲将印度教由多神改造为一神教,便自《薄伽梵歌》入手以广播教义。

内容上就第二章来说,在上述黑天对阿周那的对话间,还有阿周那询问「入定」的一段。这一部分与劝解阿周那临阵的退意无关,或是后人添加。

总之藉由这种不断地添加,史诗虽枝繁叶茂,蔚为大观,却在主旨与内容上加入了许多游离的旁枝侧蔓。

《薄伽梵歌》十八章,这里仅仅简述了两章。阿周那并不那么容易被劝解,第三章他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阿周那说:
薄伽梵啊!您认为
智慧比有为更优越,
黑天!那您又为什么
还劝我从事这可怕之业?

喏,黑天,你不是说摒弃诸根、进入禅定、关注自我就能达到解脱么,那我还打仗干什么呀?黑天又讲了另一套关于「有为」的「有为瑜伽」,即是如何行动的智慧。篇幅所限,这么一章一章写下去就收不住了,就此打住吧。

假若这篇导读性质的文章激起了些许阅读《薄伽梵歌》的念想,那么就再多说几句译本的问题吧。梵语文学的汉译本,常常看上去一片杂芜,许多不知道读音的奇怪汉字很容易吓退一些读者。梵语对汉语影响极大,肇始于鸠摩罗什译经,些许汉语中无法对译的词皆从梵语音译过来,尤以人名为甚,所以不必惶然。

我参阅了三种汉译本,译者分别是黄宝生、张保胜和徐梵澄。上世纪中国的梵语界真是熠熠生辉,自季羡林老先生开设东方语言学系后,与金克木老先生合开梵文、巴利文专业,《摩诃婆罗多》的主要译者皆师传于此,黄宝生和张保胜亦是。季羡林老先生文革期间独自译完《罗摩衍那》,后来在赵国华主持下《摩诃婆罗多》也开始了汉译工作,先由其师金克木老先生译出四章以为示范。《摩诃婆罗多》第一卷译后记中中赵国华自言:「倾尽满腔热血、付出整个生命。」不料却言之成谶,译书未竞,年不满半百而逝,其后金克木老先生亦逝,接由由黄宝生老先生接替住持,十年乃成。梵文、巴利文专业自开班到《摩诃婆罗多》译成,历经四十五载,可谓前仆后继,令人喟然景仰。现在黄宝生老先生仍在世,开始了另一项「梵汉对勘」工作,即是重新将佛经从梵文翻译成现代汉语,并与鸠摩罗什、玄奘等人的译本进行对照。我初时颇有壮志,得知梵语乃最复杂的语言,便稍稍自学了些,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但对中国的梵语翻译依旧葆有着当年的兴趣。

黄宝生翻译的《薄伽梵歌》最为简洁。由于体例的要求,每颂要有三十二个音节,于是音节不够的话就变换称谓来补足。所以黑天又被称为克里希那、摩闼婆、赫里史给舍、阿逸多、摩涂苏陀那和薄伽梵。不同称号有不同的音节,按需选择,有时候也是因为其修饰意义。黄宝生译本则是统一了称号,将上述黑天的称号统一为黑天,因为汉语中不必纠缠于音节的多少,简洁为上,可是却多少失了些文学意味。而张保胜译本则完全按照原文给出不同称号的不同汉译,并辅以注释,我个人最喜欢。另外还有徐梵澄的译本,应是最早的汉译本,以楚辞体译出,加之年代久远,最为难读。另外,文中引述的原文诗句,是我综合几种译本之后改成的相对整齐的译文,虽然自己不会翻译,改改别人的也算过过瘾。

《摩诃婆罗多》对印度文化影响深远,《摩诃婆罗多》开篇即宣称:「这里有的东西,在所有地方都存在。这里没有的东西,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薄伽梵歌》作为其中最重要的一段也已被单独列出跻身「奥义书」之列。德国语言学家洪堡的赞叹未尝不恳切:「《摩诃婆罗多》的这个插话是最美的,或许也是我们所知的一切文学中唯一真正的哲学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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