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8-12

三千米

和影子吵架的人呢

如果要我说最难忘的事，我必须提一提高三那年的三千米赛跑。

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在离开中学的日子踏上那条起跑线。男子三千米，在烈日中，整整绕着四百米的跑道转七八圈。体育委员找人报名时，除了长跑队的，几乎所有男生都吐吐舌头拒绝：红太阳高高挂，秋老虎咬死人，夏秋之交，谁受得了这份洋罪。我拍着体委的肩膀告诉他我要参加时，他的眼珠差点贴到我的脸上。

我说真的，可不是“逗你玩儿”——要让我们的体委相信这点很难，但最终他不得不信。事实胜于雄辩嘛！1996年的夏天，我不可思议地站在男子三千米的起跑线上做准备活动。那时候，太阳散发着热力，把操场点燃。校园的紫荆花早谢了，但夹竹桃却开得正火。

发令员拖着声气喊“预—————备”的时候，一切陷入了一种沉静中。太安静了，这两秒钟无比漫长，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我突然感到焦虑和恐慌，脚开始发抖。似乎有谁按下了停止键，所有的事物都暂停了。我的心跳声，倒象被人无限放大，“咚咚”的的声音在操场上空回荡。

“砰！”

发令抢响了。

象子弹射在玻璃窗上，这漫长而难受的两秒钟被瞬间击溃。在我猝不及防间，所有的运动员都已经冲了出去。我还没有从刚才梦魇般的心理中出来呢。可这就是比赛，没有人会慢慢地等你做好一切准备。于是我也只得没头没脑地冲出去，双脚下意识地翻动着，耳朵被不知给谁的加油声堵塞，脑袋短路，思维停滞……

只剩下一个信念——追！

追身前的每一个人。他们是你的对手，他们起跑比你快。好在这是三千米，路还长，我有充分的时间去努力，去弥补起跑的那点损失。

追吧————跑道在争先恐后地后退。

追吧————让一个个对手目送自己的背影。

追吧————只是埋头追吧，这就是比赛。

我们相互追着追着，每个人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这是长跑，没有人会在一开始消耗完自己所有力气。当比赛进入平静期，连观众的喊声也没开始那么热烈了——起跑一瞬间，他们的能量也消耗太多了。没有想到的是，当比赛进入这个阶段，我竟然排在了第一集团。这对我来说是个奇迹。我想创造更多的奇迹——为什么不呢？

当我渐渐加速时，同学发现我竟然开始不断超越对手，于是他们开始为我加油。超过第三名，喊声更大了；超过第二名，更多的人站了起来，当我朝领跑这发起冲锋时，三个字响彻全场。这让我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幸福当中——那三个字，是我的名字。

领跑者没有回头，但我能够想象他嘲讽的眼神。在他面前，我曾经是那么的不堪一击。不，应该说在普通人面前，我都曾经不堪一击。我是个出名的胖子，快活的胖子。但是一踏上运动场，我就成了可怜的人。因为这该死的体重，我无法与同龄人跑得一样快，跳得一样高。在这次比赛前，我只参加过一届运动会，那还是十年前，小学一年级的事了。那是一场百米赛跑，我被远远的甩在后面。整个体育场充满了对我的嘲笑。这刻骨铭心的嘲笑声在心中响了十年，让我一踏上运动场就会胆怯。从此，人人都知道，沙坑和跑道走出了我的生活。

是的，绝缘了。从此再没有在运动场上与人一决高低了。我怕嘲笑的眼神，而且还是那么多嘲笑的眼神。

可此刻，我却朝学校耐力最好的人发起了冲击。这简直是一个奇迹——绝对是一个奇迹。不信，你看那些观众，他们都站起来了，挥舞着双手，声嘶力竭地喊出我的名字。比起平凡的生活，谁都更愿意看到奇迹的出现。我不负众望，很快，我超过了第一名。

领跑者被我超过了。我认识他，他姓刘，有牛一样的脾气。他不是刘翔，但一样强壮。因为来自农村，家里很穷，他敏感，富有攻击性。同学们都说他不近人情，甚至有人曾经恶意嘲笑他。他恨许多人，但不包括我，因为我是他的朋友。

“跟我练长跑吧！”半年前他对我说。他是我朋友，所以很容易地看穿了我。他知道我是一个运动场上的可怜虫。我发现了他眼中的一丝嘲讽。但我容忍了，如果我不能容忍，我们就不会成为朋友了。于是我答应了他，我知道他是我朋友，他只能是为我好。现在他却是我最大的对手，生活真有意思。

我超越他的一瞬间，操场沸腾了。也许有人不相信奇迹，但没有人不相信眼前的一幕———那个被所有人认定将来会跑不动的人竟然冲到了第一名，成为了一个领跑者。在一片惊讶的眼光中，我几乎要被自己陶醉。

然而刘在我身后轻轻说了两个字。

“不错！”他说，依然如此冷峻，没有任何表情。我不用回头就知道他的表情，嘴角上翘，略带嘲讽，有些不屑的目光。不知为什么，我被自己的这种想法激怒了。那也许并不存在的笑意。仿佛十年前操场上的哄堂大笑又回来了，羞辱和嘲讽的声音四处响起。

“那个胖子！哈哈…………”

“一百米竟然被甩那么远，真是笨蛋……”

“他在赶鸭子呢……”

……

我感到头昏脑胀，四肢无力。太阳这时也来落井下石，把身边最后一抹云衣也拖开，发着金光的毒针肆意挥撒。看台上的遮阳伞如同来不及成熟的花骨朵，次第绽开。这并不美，反而更让跑步的我们感到可望不可即。

有什么东西在阻碍我前进？是越来越艰难的呼吸，还是越来越麻木的双腿，是如同蚯蚓一样在身上爬的汗水……都不是，我摇摇头。是胆怯，是自卑，是我心里的可怜虫。我最大的敌人，我必须战胜你们。我开始加速，以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速度加速。即使目光已经有些模糊，我还是要加速；即使耳朵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我都要加速；即使跑断了腿，我依然要加速。我知道，如果不加速跑，那些东西永远会在我的前面嘲笑我。

是的，这半年来，我等待的，不正是这一总决斗的时刻么。每天早晨刘五点半都会按时来到我家窗下，把我从睡梦中拉出来。然后，我们便朝着启明星的方向，沿公路跑去，寒冷和风霜没有阻挡住我的脚步，灰尘与黑暗也没有阻挡我们的脚步。我们都在为自己积蓄着力量，积蓄着一种决心，积蓄着向自己的敌人挑战的意志。敌人是谁，我想每个人的敌人都不一样，但我很明白那些敌人是谁。

当我呼吸不再困难，当我脚步重新变得轻松。我发现了另外一种境界。那时候，连刘都被我甩了半圈，这绝对是惊人的发现。我这时候才发现，所有的心魔其实多么可笑的东西，只要你努力，没有什么东西是办不到的。我按照自己的节奏跑着，我都想不到自己从前为什么会认为运动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恐惧又从何处而来？胆怯是怎么发生的？也许只不过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我开始享受着众人的欢呼。如果这时候有人要问我人生最大的价值是什么。我会告诉人最有意思的事就是发现自己。如果有一天你突然恍然大悟地说：“哦，原来我还可以做这样的事！”我猜那一定是最幸福的事了。在这幸福之中，我迈开更坚定的步伐朝前跑去。

 

比赛的结果，我不想再罗嗦了。刘不愧是学校耐力最好的。他在落后上百米的情况下，居然利用最后半圈的冲刺冲到了我的前面去。名次并不重要了。刘在终点处也祝贺我。那一刻我感到自己长大了。

 

“不错！”刘还是那句话，我却没有发现任何一点嘲笑的意味。那是真心的祝贺。这时，我才发现，我一直认为刘在嘲笑我，只是错觉。他是我的朋友，怎么会嘲笑我呢？也许，这只能怪我自己内心的自卑吧。

但当我跨越自卑的鸿沟，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这就是一次三千米赛跑的故事，我并非最终的第一名，但那一次，我是一个胜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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