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走出藕池村

此文发表于《泰州晚报》

藕池村有一片藕塘，不大，是村口边上的鲍家承包的，今天的鲍家除了一塘的荷花开得云蒸霞蔚，进进出出的人们也都笑着贺喜，鲍家的儿子考上大学了。鲍驼子努力把驼着的背挺直，小儿麻痹症的女儿秀儿难得地吃着糖没被她跛脚的娘骂。志勇腼腆地搓搓手，谢过乡邻们的道贺，就准备下河采菱角去了，明天一早还要去镇上把家里这口塘里的出产卖个好价钱呢！

藕池村本来叫顾家庄，顾姓在庄里是大姓，乡镇合并的时候，市里来的领导们路过，鲍家的荷塘打了半塘的花骨朵儿，莲叶田田里正是一片秀色，又在村口，就改叫了藕池村。江淮平原纵横交错的水系河网密织着，很多村庄要么冠以大姓为名，比如顾家庄，陈家村等等，要么就叫什么塘，什么荡，什么浜，例如马塘，蔡荡之类。藕池村，多么书生雅意又不失自然的野趣，大家都说鲍家要兴起来了！果然志勇就考上了医学院，这可了不得啊，毕业以后是要走出藕池村去城里的医院做“先生”的呀（在吾乡，医院里的医生，乡邻们都会尊称为先生）！志勇没有太富余的时间在胸腔里生出的巨大的喜悦中去沉沦，家里什么状况自己最清楚。既然要去上大学，学费自然要趁着暑假挣出来。娘虽是跛脚，侍弄庄稼菜地却是一把好手，今年的小麦油菜籽算是丰收了，菜园也绿茵茵的看着喜人。驼子爹是个灵活的人，四处打着零工，因为秀儿的病，也不走远，只在相邻的村镇上干活。早出晚归的，到底是供出一个大学生出来了，鲍驼子只觉得以后都是好年景！只等儿子工作了自己一家跟着去城里享福，秀儿的病也能再好好看看！夏天的荷塘实在是个宝库，麻鸭、螺蛳、蚬子、河蚌、菱角、蒲菜、鱼、虾......甚至塘边的芦苇、茭白、慈姑也从来都是这个黝黑瘦弱的少年心中最虔诚的亮光，也是这个农村孩子筹措学费最可信的砝码！那些听来的生财之道不是一个学生可以想象的，农民的儿子自然最相信地里塘边的出产，看得见摸得着。娘说得没错，只要人不懒，就没有饿肚子的道理！每每摇着自家的小渔船，看夕阳给荷塘镀一层金粉，莫名地，心里就是踏实！转眼就是开学的日子了，菜籽和麦子都卖了一个好价钱。每日娘会摘了房前屋后菜园子里的蔬菜，天不亮就去镇上卖菜，爹打零工也挣了些，自己天天在藕塘里下力气，除去秀儿吃药打针的钱，总算是凑够了第一学期的学费。至于生活费，就看勤工俭学、做家教、争取奖学金了，自己有手有脚，总能想到办法的！终于要走出藕池村了，这个让志勇吃够了苦头的地方！少年的心卑怯又忐忑，想想“先生”这个无比强大的称呼，一些倔强和骄傲又升腾起来！ 大学的生活总能改变人，而青春就是一把闪着宝光锋利无比的剑，斩去贫穷，割断自卑，志勇连皮肤也白净起来。几年未见，一副黑框眼镜的志勇文弱静气，去了藕池村的卫生院，是院里唯二的外科医生。这是错过了最后一届大学生包分配工作的机会，大学生首次实行“就业双向选择”，说白了，要么考研，要么哪儿来哪儿去。志勇娘极力把自己也还未消化的消息说给来打听的人听。驼子爹一脸的落寞，塘边的背影似乎更驼了些。农村的孩子，又是这样的家境性格，终究是回到了原点！考研，志勇痛苦地摇摇头，等过几年再看吧！卫生院离鲍家的荷塘不算远，站在医院二楼会议室外面的小阳台就可以隐约看到荷塘的轮廓，绿晶晶如一块天然的翡翠，零星的几朵残荷也有了几分静默的禅意来。家里再也没有花钱的闲人了，自己是个医生，妹妹出现异常的时候再也不会那么无措。到底是公立医院，薪资待遇还是不错的，好好把家里这几年的欠账还清，让爹娘也过几年清净日子，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总有机会考研的！人生不能总是苦涩的，就像鲍家的莲子，褪青去芯以后熬粥，苦到尽头总有一些甜。有人介绍了医院对面幼儿园的老师，隔壁村的姑娘。师范毕业的许燕子文静秀气，要不是家里有一个傻弟弟和不灵光的阿娘，牵绊着，早就调到镇上去了。这世上的悲苦总是想通的，近似的人生更容易画出一个完美的圆。婚后的志勇有了一个可爱健康的儿子，小家庭的圆满让人生出太多的希望来。进修学习，不过七八年，已是几个大的乡镇里口碑极好的医生。秀儿的健康情况比较稳定，不再因为营养不良和疏于照顾而孱弱得经不起一次感冒的侵袭。家里的经济也不再那么紧张，爹娘虽然是残疾人，精神状态却是不错，依然挣些田地零工的钱补贴家用。岳母一家跟着住医院职工宿舍，也还凑合！一家人商量商量志勇应该考虑考研了，孩子上小学了，以后小升初最好能到城里去念书！生活一旦顺起来，什么都是轻松的，母校发来研究生录取通知书，藕池村再一次沸腾了，鲍家的孩子出息了，终究是要走出去的。鲍驼子四处散着烟，起雾的眼睛也明亮了许多！趁着还未开学，志勇陪妻子去省人民医院看了眼睛。晴天霹雳，视网膜病变，失明的几率极大，建议去北京的医院！志勇一下子老了十岁，不再提上学的事情，上班，照顾视力模糊的妻子，一有空又钻到藕塘里去养螃蟹。北京终是去了，手术顺利。鲍家的荷塘更忙碌起来，妻子需要长期休养，两个家庭的担子都压在志勇身上，还年轻的背脊似乎也驼了。一个深夜，刺耳的120救护车的声音穿过鲍家的藕塘从藕池村呼啸着向医院方向奔去，胰腺癌晚期，志勇住院了，是市里最好的肿瘤医院。孩子还小，父母走路也颤颤巍巍的了，不幸里的大幸是妻子的眼睛恢复得很快，已经能上班了。不过半年，许家燕子鬓边簪了白花，搂着一脸泪痕的儿子，手里紧紧攥着一本红本子，丈夫的“志愿捐献遗体纪念证”！再后来，我回乡，听邻家的爷爷说志勇那孩子终是走出藕池村了！志勇一个大学的同学因一次交通意外接受了志勇的眼角膜移植，一直未婚的男生娶了许家姑娘，接了两家的人去城里过日子去了。藕池村如今发展的很好，藕塘蟹塘边到处是忙碌的人影。恍惚间，那个黝黑的少年撑着他的渔船向藕花深处划去，涟漪荡漾间，似要划出藕池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