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红楼
观村望池荷花叶,注文释意红楼见。日起月落百年间,又闻昔时宝黛言。
江南之左,同夏之西,有古村,名花塘村。村子方圆五里,田堤沟塘、柳垂柏扬,檐屋栅院、风起烟袅,阡陌交通、鸡鸣犬吠,一派乡间田园的宁静诗意。
正值金秋,天高云淡,一年里最美的季节。田间,黄灿灿的稻穗微波起伏,如暮日晚曦下的海面,浪涛闪点、光影随动,似一幕精心制作的自然映像,展现在时空之间,无限浪漫,却有缕缕伤感。
秋风秋雨秋意深,人聚人散人情冷。凝忆过往悲喜事,再见已是陌路时。
贾宝玉站在村头,凝视着前方弯曲的小路,神情悲戚,滴滴泪珠挂在眼角,阳光下晶莹如玉,又若清晨水露。路的尽头,一个瘦小的身影渐行渐远,留下路边那棵孤独的老柏树,弯根曲枝,像年迈佝偻的老妪,无言地述说着蹉跎岁月的煎熬和心高命桀的无奈。
背影最后消失在田边的那头,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丝毫踌躇,哪怕只有一次不舍的回首,或许就能改变命运的束缚,挣脱情缘的桎梏,自此举案齐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只是现在,贾宝玉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结局了,原本这就不是他的心念,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他一直都没有想明白——那年两个冲破世俗的偏见,抛弃封建的陋习,誓言比翼双飞、生死相许的苦命鸳鸯,最终还是未能琴瑟合鸣、凤凰于栖。如今,他和她的苦命相守也终究因为对方的那一丝心结,走到了“湘江水逝楚云飞”的尾局,一如当年中秋她在凹晶馆联诗所题——“窗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现在想来,远比潇湘仙子的“冷月葬花魂”更让他叹息薄命之司。
天色渐晚,贾宝玉还是呆呆地站在村口,任凭自己的贴身小厮如何劝说都不肯回去。村西头的那个园子,虽然也有元春姐姐笔下“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功夫始筑成”的宏势;自己的小院也有自题“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的雅致,但此时这方天地,就像是一个铁索编织的牢笼,正等着他钻进去,从此就像一只被驯服的马驹,只能听从别人的使唤。
“宝二爷,回去吧!”贴身小厮劝道。
那个背影,既不是媒妁之姻的薛家宝钗,也不是亲密无间的林黛玉,而是史太君的侄孙女,史子湘云。真道是“一个是金玉良缘”,“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红妆海棠”,虽似那“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却“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再看曾经蒙泽皇恩百余年,钟鸣鼎食的簪缨世族,在享尽世族荣耀、权势富贵之后,还是未能逃脱盛极而衰的宿命,一朝烟繁花华之后,敕造荣国府终究还是走到了曲散人终,“落得个大地白茫茫真干净”,恰似“食尽鸟投林”,一场太虚幻境罢了。
花塘村是荣国府的御赐田庄。当年,贾母命王熙凤执事,凤姐便与贾琏商量,在村周置地扩院,后元春省亲,建大观园,凤姐从贾母意,仿园中格局,在村中再起别墅,元春赐名“小观园”,既有怡红、潇湘,也有蘅芜、秋爽,虽无大观园里的诸景皆备,却也微筑细构,亭榭廊槛、水石桥山,春听雨、夏乘风、秋闻香、冬观雪。
那年中秋,贾母史太君一时玩心兴起,携王夫人、凤姐、李纨并宝玉、黛钗湘和探春三姐妹,移足花塘村,在小观园里又摆了场螃蟹宴,持螯赏月,品酒观景。其时,众姐妹再起诗社,却以荷花为题,作诗数首,分别是怡红公子的《访荷》、蘅芜君的《忆荷》、潇湘妃子的《咏荷》、枕霞旧友的《对荷》、蕉下客的《残荷》,稻香老农自为社长,菱洲、藕榭仍是监场,未作。
不知因何缘故,此次结社的五首诗,最后只留下了探春的《残荷》,搁于小观园的秋爽小斋。全诗题:今日荷花不见花,他日再见又非它。残叶败枝无蛙在,错把莲花作荷花。
十载已逝,荣国府已消散在金陵城的凡尘风云间;岁月年轮,大观园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最终成为城中酒肆茶舍说书人手中的一部《石头记》——都说满纸荒唐,却是一把酸泪。再言作者痴,亦是自者味。
探春香陨、湘云指嫁,荣国府再无女子。黛玉又情断意绝,只身离去,怎能不让宝玉心悸悲戚。遥想当年,大观园里正值芍药绽放,林薛史邢、三春宝琴,诸芳会聚,为怡红公子庆生,那真是“美群芳喜闹大观园,憨湘云醉眠芍药裀”。“绛洞花主”喜聚厌散,怎能不感叹此时如那“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宝二爷,回去吧!”贴身小厮又劝道。
天已暗黑,一轮皓月悬挂天际,银光漫边;烁烁星辰,如萤如灯,拂亮了眼前的田间小径。小径旁,一汪池水,波光粼粼、涟漪映月,宁静寂廖、悠远古长,仿佛万物归空,倒合了贾宝玉的心境。
他站在原地还是没有动,思绪缠纠。回首年月,原是一富贵闲人,春读《西厢》、夏听《葬花》、秋作《访菊》,冬乞《红梅》,真是那“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再后来,晴雯死、香菱怜,探春嫁、迎春辱,短暂的胭花脂粉、结社夜宴,到头来,终是人散园萧,心悲景荒。
至此,方知幻境所见不虚,正应了“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纵然是无限情思,亦是几度春秋,空有一幅蓬莱洛神,梦醒已失,唯记警幻仙子所示,“快休前进……”。现在想来,果然是“迷津内万丈深渊,遥亘千里,无舟可通,唯有一筏……有缘者渡之”。
此园早无芳华,景似人非增厌。黛钗霞既已去,放下皮囊无妨。空,空,空!不思昔时真假,只求他日无茫。去,去,去!再无大观红尘,亦是雨打雪飞,梦醒玉碎情亡,叹,叹,叹!
数年后,小观园已了无人烟,园内草枯叶落、门裂窗破、鼠窜蛛网,如荒境死地一般,只有正门石阶两侧的一对石狮子,依旧迎日见月,仿佛还在向世人述说着这处荣国府建于金陵城外的私家庄院曾经的荣光。
花塘村还是一片田园风光,十里稻花香。有村民传,贾宝玉最后口衔通灵宝玉,夜沉花塘,落了个“水中月,镜中花”,也算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也有村民说,贾宝玉万境皆空,隐于村外小彤山,终日坐卧枯石,心梦太虚,手捧《石头记》,笑痴富贵、讥嘲多情,最后仰笑山川,归入一个土馒头中,留下一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引得后人探佚数百年,真可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佩服佩服!(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