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 便利店女孩 两只猫
夜游 便利店女孩 两只猫
看着狸花猫在我眼前拨弄柜格里一条绸缎引线，眼瞅绸缎连接的一个放在柜格里的小盒子逐渐移动到柜格边沿。
“天天别动。”
伴随着这声制止，夜半“哗啦”一声，盒子里的东西散落一地。
一瞬间声音刺激耳膜，我恍然，这可能是我一周内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两只猫，一黑一狸花，蹲在我面前，看着我捡起七零八落在地上一支又一支没开封的，唇彩？唇彩，大概是吧。这是俞曼没带走的东西，看着手掌里的玩意儿——手指般粗细的长方体，磨砂透明瓶体里有我分辨不出的各种红，光滑的黑色瓶盖上印着一行字母“Chanel”。不知道为什么我笑了笑，这些没开封的东西大概永远不被需要了吧……那我留着它干嘛？伸手拉过不远处的垃圾桶，把这些东西扔进桶里。
我前妻俞曼是属于“活在世界上”的人，最简单的判断是她有欲望，她想拥有，她对很多东西都有“拥有欲”，就像这些没有拆封就被扔掉的唇彩，她不会化妆也从来不化妆，或许一辈子她都不需要这些东西，但是她追求“别人有我也得有”以及“万一我用得上呢”。
我站起身，拉开家里所有衣柜、橱柜和抽屉：以往的生活就这样在一个再次失眠的夜晚暴露在我眼前。
一件件没有剪标而且根本不可能会穿的衣服；一套套包在塑料袋放在纸盒里压着塑封条的锅具；一盒盒完整未拆封的化妆棉粉底液装在打好蝴蝶结礼品盒里的彩妆。
“总说别人有你也得有，走时你到是带走啊……”这声抱怨根本没人听。
“活在世界上”的人追求的是拥有的过程，到手的东西对他们也许没意义。
地上堆满了前妻不要的“废物”，我应该把它们都处理掉，但我没有大号的垃圾袋，我只有外卖送餐的快递袋堆在家里的各个角落。
楼下便利店的自动玻璃门打开，在杂物柜的角落里找到了黑色大号塑料垃圾袋。
“7块5。”
“啊?”我抬头看着眼前的收银员。
她指指收银机的屏幕：“7块5。”
一瞬间我惊慌失措的摸着裤子口袋，我忘了出门还要带钱包。
“刷手机可以结账。”
“哦哦哦哦，好好。”
我把手机付款页面打开，倒扣在扫码器上。
“我买了黑色的大号塑料垃圾袋。”天知道我为什么要开口，听着自己黏黏的声音，我被迫嗽了嗽嗓子。或许是我太久没有在现实中见到人，也或许我曾经的喃喃自语过太多次而不自知。
收银员画好眼线的眼睛望着我，她抬起右边的眉毛似乎表达：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买黑色大号塑料垃圾袋，是用来杀人分尸还是装钱运货和我有什么关系。
“对不起。”我拿起手里那卷黑色的大号塑料垃圾袋。
店门在我身后关闭，依稀听到：
“When I go back Baltimore
Got no carpet on my floor
Come along and follow me
We’ll go down in history…”
“部门马上就要改革成立独立事业部了。”
“咱们这些元老怎么不得分个部门领导当当啊！”
“年薪得涨吧？怎么不得30万一年啊。”
“手底下再给配几个兵让我指使着干活……”
“你觉着呢？”
我看看同事们注视我的目光。
“我觉着……这事儿跟我没关系啊……”
“怎么没关系啊？！升官发财啊！”
“我退休的时候好歹得熬个高管当！”
“我跟你观点不一样，要是有人挖我去别的公司当个副总什么的我就不在这儿耗退休了。”
“你呢？”
我呢？我呢？
“对组织上的安排你不要多想，大家都知道这些工作一直是你在做，做的也不错，领导和同志们都是看在眼里的。但是这次……组织有组织的安排，你还是要端正态度，是不是？再说了，不要总想着组织能为你做什么，组织不欠你们员工的，是你们欠组织的！你要多想想你能为组织做些什么！你要带着感恩组织的心继续认真工作。”
我欠组织什么了？我诚实劳动，靠自己的劳动力赚取收入，如果要感恩我也是感恩自己的辛勤付出！
“你都多大了，别闹别扭了，你也有点儿进取心，懂点儿事儿别老是孩子气，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要不咱们生个孩子吧，这样或许你就成熟了。我们同事他们买了套学区房，在广渠门附近，咱们也先看看学区房准备着？”
我也有点儿进取心，什么进取心？如果那些虚头巴脑自我满足的职位、钱、学区房、孩子……这些我都不喜欢、不想要，是不是我就算是没有进取心？
在车流中我握着方向盘看着眼前的绿灯，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喇叭声……
“走啊！走啊！干嘛停下来！走啊！嘛呢？！别挡着别人啊！”
我睁开眼睛，看着乔乔和天天坐在床边看着我，噩梦中醒来，伸手就能摸到两只毛茸茸又暖呼呼的生物真是太好了。
“饿了吧?”
翻身从床上下来，凌晨一点。
找出快递送来的猫粮，在大城市里就是有这样的好处，如果你愿意，你就可以隐于市。一支手机可以买到吃喝使用各种东西，只要不挑剔。
俞曼走的时候带走了她安身立命需要的基本：房子、车、我们账户里所有的钱、她平时穿的衣服和一个行李箱。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她有她想要的生活，但这些看上去都不是我要的，她拿走也算天经地义。最后把两只猫——乔乔和天天留了下来，因为她喜欢被簇拥不喜欢去照顾，当然这不妨碍当初养这两只猫的时候，她隔三差五拍照发朋友圈“献爱心”。
我带着年终奖和为数不多的存款，辞职，背着两只猫在远离市中心的地方租了一套房：没有收入，每天在家无所事事，一本接一本读书，一部接一部看电影，晨昏颠倒，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猫粮的包装也太结实了！我需要一把剪刀。
“只有这一把剪刀？”我举着手里粉红色的剪刀。
“这个特别好用，连皮肤都能剪开。”
我看着便利店女孩说话的双唇，她的唇色似乎刚吃完颜色极其浓郁的桑葚。
“我是想问有没有其他颜色。”
“剪刀的作用不是为了剪东西吗？”
“……是。”
“所以颜色不重要。”她点点头，非常肯定。
我拿着这把包装上写着空气弹力剪的剪刀回到家，顺滑如同开膛一样的剪开了刚才死活无法撕开的猫粮袋。把猫粮倒进猫食碗，看着两只猫不慌不忙的进餐。
忽然我看到翻上来的卫衣袖口一段脱线，顺手拿起剪刀“咔嚓”——
左手小臂内侧一个漂亮的弧形印记，然后血慢慢从弧形当中渗出来。
“剪刀真的可以把皮肤剪破。”我再次下楼走进便利店，为了证明此言不虚，我抬起流血的手臂晃了晃。
便利店女孩眼球转了一下，估计觉着做这种尝试不太正常。但我不是为了测试剪刀，我是剪脱线没剪好。
“4块。”她扫描着创可贴的条形码。
“你每天都在这儿上夜班？”
“对。”
“为什么？……我的意思是，一个女孩在便利店上夜班，不是很常见。”
“清静，夜里没什么人来。”
“摆货架也挺累的啊。”
“还好，只是体力劳动。”她指指自己的脑子，“这里面可以爱想什么就想什么。”
“那，一般都想什么？”
“故事。”
“故事？”
“我是小说家。”
“啊？！小说家，还在便利店……”
“挣钱，小说家不吃饭啊？我又不是有名的小说家。”
“对不起。”
虽然冒失、唐突，但是她不屑一顾的厌世脸总让我想多和她交谈两句。
“那个，我……再买一盒南京。”
她转身从烟柜里拿出一盒南京：“23。”
“我用手机付款……其实我好久都不抽烟草的烟了……”
“我知道。”
“你知道？”
她指指我卫衣右边胸口的口袋：“你兜里有电子烟。”
我看着电脑上的招聘网站自己的主页：猎头浏览了你的简历，想要和你进行沟通；你有以下几个职位推荐。我的从业经历和学历不复杂，也挺漂亮。有几个职位似乎看上去也挺符合我的“社会需求”，鼠标在投递简历上徘徊了很久，最后还是移动到右上角，点击了那个×。
别人怎么看待人群我不知道，俞曼喜欢人陪，她总要自己身边有人，她喜欢去商场、去宜家、去奥莱、去光顾那些网上介绍的网红店，哪怕事实证明那些店并不好吃，也不妨碍她拍照、打卡、发朋友圈。我不陪她去她就找那些同事、朋友陪她去，买那些永远不会穿的衣服，以及所谓“下次出门背”的包和堆得到处吸附尘土的玩偶。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看到很多人就会产生焦虑，可这里是北京！他妈的全世界人数一数二多的城市，人多就是它的特色与亮点！讨厌北京人多的人应该从这个城市滚出去，比如我。
所以现在有时候我也想去哪里买些什么东西，但是脑海中浮现出人群……我就放弃了。
“嘿。”
“又失眠？”
“算失眠吗？好像白天睡过了，拉着窗帘，也分不清黑夜还是白天。”
我和便利店女孩站在小区楼下，她指指眼前这棵花树：“海棠花开了。”
淡粉色的花瓣在月光之下安安静静的开，旁边的楼，零零星星几盏孤单的光。
便利店里隐约传出了歌声：
“Hang me, oh hang me
And I’ll be dead and gone
Wouldn’t mind the hanging
But the laying in the grave so long
Poor boy”
“科学家发明了细胞清洗剂。”
“那是什么东西？”
“高科技，清洗细胞，焕发活力。你想想，你所有的细胞都被清洗干净，体内的毒素都被清除了，你就又延长寿命了。”
“延长寿命有什么好？”
“呃……”便利店女孩想了想，“不知道。”
“延长寿命有什么好？”我吸着手里的电子烟问我自己，“我呢，什么都没有，三十多岁，离婚没有孩子，没有贷款，没有债权，没有存款，没有工作，人生没有目标。要说有什么，只有两只猫，我随时都可以死。今天死，明天死，其实都一样，只要把猫安顿好。”
“目标这种东西，有时候就像灵感，不是什么时候想找就马上能有的。”便利店女孩从兜里拿出一盒薄荷糖。
“我也能慢慢找吗？目标这种东西。”
“好像谁会催你似的，你不也说了，自己一无所有。”
是啊，现在谁会催我呢，没人。
“比如人生的目标是死在海上这种也可以吗？”
“可以啊，死在海上可以，但是你得先弄艘船，你看这不就是目标，反正不管去买、去偷或者自己造船，要实现死在海上总得想办法。哪怕走进大海里，‘噗通’一下淹死起码得先到海边，后海不能凑合跳吧，护城河也不行，水库什么的太不严肃了。总之要死在海上一定得到海上。”
我忽然觉着她说的很有意思，春天傍晚的微风，海棠花浮动在月影间。
“我还有两只猫呢，如果光顾着实现自己的目标，猫怎么办？”
“要是时间不长我可以帮你照顾猫。”
“你行？”
“猫的脾气怎么样？”
“很好，不爱着急。”
“……总觉着性格温顺的猫不太像猫。”
“不知道，或许饿极了也会发脾气吧。”
“那还挺好的……所以你看，问题都解决了。”
“嗯。”
“目标慢慢找。”
“慢慢找。”
歌曲变了，现在是：
“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个人原创短篇系列——“便利店女孩”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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