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功章
雪后天晴,我爸坐在他的太师椅上进入了冥想状态,他的神情惬意悠然,带着一种心鹜八极神游天地的洒脱。这是他近两年的常态,不知他是在打盹,还是在回忆,抑或在沉思。
我爸是个神奇的老头,每当他进入这种状态后,就变得异常睿智,时不时会冒出一两句只有苏格拉底可以与之媲美的话来。
“我没想到自己会活这么久,活太久了并不好,需要别人照顾不说,大脑还时常脱离轨道开小差。” 听了这话,突然而至的难过涨满我的咽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次回家,发现我爸找不到厕所了,早晨他还自己完成了,但太阳下山了,便把他的大脑也顺便带走了。
如果彻底糊涂了,他也许就不会感受到痛苦了吧,可我爸的大脑在他九十岁这年,成了一个钟摆,摇摆在糊涂和清醒之间。
周末的傍晚,当他听说自己的几十枚军功章找不到了之后,便茶饭不思了。
苏老太是我的继母,嫁给我爸十二年了。她79岁,白白胖胖,仪态万方,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
婚后的十二年里,我爸频繁做梦,在梦里大喊打鬼子,打到激烈时,我爸铆足了力气将苏阿姨踢下床。苏阿姨微胖,被踢下去后也不觉得摔疼了哪里,她在黑暗中自己慢慢爬起来,上床接着睡,动作优雅熟练,带着身经百战的波澜不惊。
第二天,我爸看见苏阿姨的胳膊肘上有块青紫,便关切地问道:”你的胳膊怎么了?“
苏阿姨继续吃着早饭回道:”你昨晚又打鬼子了。“
我爸懵懂地将眼珠一转,似乎想回忆起什么,但最终只是咕噜出一句:”我想不起来了,看来最近的战斗有点频繁。“
开过玩笑,俩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思。我爸想,他的军功章如果真丢了,那等于是要他的老命啊!几十年戎马生涯,九死一生,每个奖章里面都藏着故事,都有牺牲的战友。
苏阿姨明白,那些军功章对我爸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二话不说,开始翻箱倒柜。
找了一个星期,仍然没有找到,苏阿姨开始喉咙疼痛,两眼发红,口唇周围出现了疱疹。
偏偏就在此时,轮到苏阿姨坐庄了。
苏老太的母亲100多岁了,自从一条腿摔骨折后,老太太无法继续在自家的小铺里出售日用品后,几个孩子便决定,每个人轮流接老母亲回自己家照顾。
苏阿姨在微信里对我说:“老天爷啊!你爸需要照顾,我老妈又要来了,军功章还没找到,我的活计也没完成,所有事情都赶到一起啦!”
百忙之中,苏阿姨心生一计。
她去找老张来帮忙,老张阿姨是她的老铁。
每年那达慕大会召开之前,苏阿姨都会接到不少订单,女人们定做蒙古袍和帽子,还有身上的配饰。苏阿姨存着她们的尺寸,但她依旧不放心,叫她们重新量过一遍才放心。
以前,苏阿姨忙不过来时,就请老张前来帮忙,老张五十出头,闲适在家,每天只负责接小孙子,她喜欢把小孙子接过来,自己继续做手里的蒙古袍。
苏阿姨的手艺人尽皆知,我看得出,她很享受这种忙碌的状态,每当电视上播出文艺晚会,她就会拉着我爸一起坐在沙发上,我爸欣赏老歌,她欣赏服饰,然后,她把看到的新颖设计用在蒙古袍上。
来取衣服的女人们总是兴高采烈,只要有一点不合适,苏阿姨都会修改到完美无暇才肯罢休。牧民们也特别实在,给了手工钱,还要留下一只羊腿。我爸最爱那口,看见新鲜的羊腿,兴奋地像个老小孩。
苏阿姨在牧区长大,她不大会做饭,但是最会做羊肉烧麦和手把羊,每次我们回去都会暴饮暴食好几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装着军功章的黑皮包仍不见踪影。苏阿姨开始瞎琢磨了,就像怀疑隔壁王二偷了斧头那样,怀疑起老张的小孙子,她觉得自己和老张干活时,让调皮的小男孩自己玩,那孩子总是把客厅里的抽屉都翻个底朝上。
“那孩子说不定喜欢奖章呢!”她十分肯定地对我说。
我说:“他才六岁,那个黑包至少有几斤重,不可能的。” 我想说,肯定又是您自己收起来就忘了,但我没说,我不想让她难过,这么多年过去,我知道她是个善良的女人。
我爸也说:“苏阿姨藏的东西,挖地三尺也找不出来。”以前,她总是处于找东西的状态,但每次隔不了多久,她就会找到了,这次情况有点复杂,好像真的丢了。
苏阿姨十分忐忑地找到所长,报告了这一情况,一是希望所长能帮着破案,二是她怕我爸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担当不起。
所长说:“找不到东西现象十分普遍,建议继续找,实在不行再联系相关单位。”苏阿姨失望而归。
冬天到来时,我爸终于病倒了。
干休所所长前来看望,他左手一箱牛奶,右手一箱苹果,放下纸箱后就傻掉了,好像有人把他钉在了地上。
只见客厅里,檀香的余烟袅袅中,三个白发老人正襟危坐,苏老太的母亲100岁,我爸九十岁,苏阿姨八十岁,像三个老化石,又像画里的老寿星集体下凡到了人间。
苏阿姨的母亲耳朵完全听不见了,她的嘴瘪进去,牙齿全无,但她眯着昏花的老眼微笑着,像个神仙。
所长吃惊地瞪大眼睛问苏阿姨:“你妈多大岁数了?”
苏阿姨神秘兮兮地答到:“告诉你实情吧,我妈103岁了,但是她过了100岁后,就把年龄停住了,不让人说她已经超过100岁了。“
说完,苏阿姨递过一杯热奶茶,她煮的奶茶很咸,就像喝生理盐水似的。所长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轻轻地咽了下去,问道:“军功章找到了吗?”
“没呐!如果找着了,老头子就不会病了,这是上了心火啦!” 苏阿姨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过年时,我回来探望,苏阿姨的妈妈轮到她弟弟家了,她对我说:“看好你爸,我去去就回来。”
她将自己打扮清爽,换上一件紫红色金丝绒上衣,银白的头发修剪得有模有样,风度翩翩,看上去像红楼梦里的贾母。
苏阿姨去了五当召,她回来后,神清气爽,眼神笃定,呼吸均匀。第二天,就找到了军功章。那个包根本没丢,是她自己将之藏到了大衣柜顶上又忘记了,心静了之后,灵机一动便找了出来。
“老头子,快看!” 她兴奋的脸上冒出一层细汗,像蒸了桑拿似的,将找到的黑包举给我爸看。
我弟来看望时,苏阿姨将那一包军功章交给我弟,神情严肃地说:“阿姨老了,这宝贝要交给你来保管了,不然,我会把自己折腾散的。”说完,她自嘲地笑了,有点不好意思。
我弟忍俊不禁,但装作没事人一样。老爸凑过来盘问我弟:“你做家政护理多久了?有上岗证吗?”他的钟摆又乱了。
这件事太搞笑了,早就知道是她自己收起来了,但是我不忍心戳穿她,她那么快乐地享受着找到奖章的瞬间,我干嘛要打击她?可能人到了八十岁,就是会不断把东西收起来,不断找不着,然后继续找,最后,开心一笑,笑得像向日葵那么灿烂。